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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部分

唐德刚晚清七十年简体完美版-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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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小人之为官也,则毋须杀人越货、绑花票、抢银行。贼之所需,官皆有之。俗语所谓“贼来如梳,官来如剃也”。君子之为官也,则圣贤之志,救世济民;菩萨心肠,成佛作祖,皆可于官府之中求之。毋须摩顶放踵,吃素打坐也。  
  可是为官之道,唯士为能。农工商不与焉。俗语说“行行出状元”,那是“旧中原”里的土阿Q,自宽之言也。  
  ——行行皆可啖饭,原是事实。“出状元”则只此一行,外行就没有了。  
  ——凡此皆足使来自异文化的观察家,为之瞳目结舌,认为古怪的支那,为“一条出路之社会”(a single…career society)。英雄亿万,出路只有一条,则此路之大塞车,就可以想象了。  
  因此仕途虽窄,依法除少数倡优贱民,和近代所谓“禁治产人”之外,人人可得而行之。这就是唐太宗(生于公元五九九年,在位六二六~六四九)以后,千年未废的“科举”了。但是考科举却与买“乐透奖券”无异也。购者千万、得者万一。吾人读史千年,书本上所接触的什么三公九卿、州牧刺史、封强大吏、中兴名臣……所谓“科甲正途出身”者,也都是“乐透得主”也。只是故事读多了,就见怪不怪而已。至于“乐透失主”的凄惨情况,就很少人注意了。  
  记得多年前读中文版《读者文摘》,有文曰;“ 老兄,你是个奇迹”。何奇也?原来人类在母体中结胎时,卵子只有一个,而向其蜂拥而来,争取交配的,则精子十万也。胡适有诗曰:“ 虽一人得奖,要个个争先。”十万取一,才变出老兄:则老兄岂非奇迹哉?因此上述的科甲正途出身的达官贵人、名公巨卿,也都是“老兄式”的,科举制度下之“奇迹”也。  
  再者,在咱古老中国里,没啥“人权”也。因此我们那些学富五车的“国学大师”,和读烂《资治通鉴》、《红楼梦》和《金瓶梅》的伟大舵手、伟大领袖毛主席,也不知啥叫人权(详上篇)。何也?因为“人权”的基础是西方的“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而个人主义又是西方“民主政治”的基础。可是独善其身的个人主义却是我们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所最瞧不起的德性。  
  ——传统中国的社会基层单位,不是个人,而是上引许敦授所说的家族也。  
  中国的家族原像一窝蜜蜂,上有蜂王(毛主席、蒋总统、邓上皇),下有蜂群(工蜂、雄蜂)。大家吃大锅饭,分工合作,共存共荣。一个传统家族往往是个孔孟主义之下,“ 五世同堂”的迷你共产主义的大同世界。“共产”搞久了,各房兄弟吵架,要“分家”、要“析产”。分出的各“小房”, 还是个吃大锅饭的“迷你共产主义”!  
  这个古怪现象,不特熟读《红楼梦》、《金瓶梅》、《金粉世家》的小说读者,知其细节。甚至是许多老到像笔者这样的“中国人”,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我想这一现象,今日的“台湾人”家族中可能也还有。十多年前笔者在桃园县访问过的一户张家,便是如此。大陆上肯定也还有。至少第一家庭,首户邓家,据说便是如此。吃邓小平先生家大锅饭的,佣工之外,老少主人便有十余人之多。至于他们是否分过家、析过产,那就要去追间我的同行历史家毛毛了。  
  ——不论毛毛如何说,今日北京邓府,便是近代中国“家族转型史”中活生生的过渡现象。老祖父怜儿惜孙,还贪恋那“五世同堂”之“福”。  
  (老蒋公亦如此也。所以他把嫡孙一个个的宠坏;庶孙见不了爷爷,就反而变成佳子弟了。)  
  ——我保证,邓老祖父一死,除家庭派对之外,他们邓家便再也不会有十余人同吃大锅饭的事了。历史三峡之水,不能倒流也。但是这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东方传统人伦,是不会泯减的。它将是“后西方时代”,中国造产品,出口转内销的主要项目之一也。  
  旧中原的官宦之家  
  在试撰上节的两千字衍文之前,在下曾咬笔甚久,原思整节删去而终未果行者,盖中国传统家族制,今已迅速转型。它对老辈“中国人”、“外省人”或“荣民老兵”,固属老生常谈。而它对四五十岁以下的“台湾人”、“本省人”、“眷村子女”和“海外华裔”,甚至文革以后的大陆同胞,就是和“辫子”、“小脚”一样的古董了。  
  ——不把这些古董搞清楚,那我们对“袁世凯”这件古玩,也就不大容易说得明白了。  
  袁世凯便是出生于河南省东南部项城县,一宗累世以农为业,聚族而居的大家族。在这种家族里,扶植聪颖子弟,读书上进,参加科举,几乎是合族的事业。偶有佳子弟,“连科及第”、“为官为府”(凤阳花鼓的鼓词),他不但可以荣宗耀祖;合族上下,都可鸡犬升天。  
  ——只是这一“乐透大奖”不易取得。屡试不第,乃是士子之常情;榜上有名,那才是意外。  
  笔者出生的那个台肥唐家,今日有高速公路可通,与项城之间半日车程耳。所以在满清时代,皖北和豫东经济和文化的客观条件,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只是可怜的我们唐氏老农。历大清二百六十八年之中,只考中了一个秀才。—— 俗语说;“穷秀才,富举人。”考个秀才,管屁用?其惨可知也。不服气而去造反,在中国历史上,也只有张献忠、洪秀全等寥寥数人而已。其它千百万“屡试不第”者,包括我的老祖宗和曾国藩的爸爸曾麟书(他老人家也前后考了二十五年未考取),就“认命”了。  
  项城袁家,显然原来也是屡考不第的,以致数百年没没无闻。——想不到到了满清末叶的道光年间(一八二一~一八五零),他们袁府忽然一声春雷,大“发”起来。父子进士,兄弟举人,一时俱来。不数年间,项城袁氏一下便从畎亩小民,变成官宦世家了。  
  今且把侯宜杰教授为他们早期袁家所做的世系表复制如下。再以诸家之说分析之。  
  在本表中,我们可看到袁耀东(可能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三家村老塾师,所谓“世业儒”者也。见《容庵弟子记》,他有子四人:树三(一八零一~?)、甲三(一八零六~一八六三)、凤三、重三。长三子均为或考或捐(出钱买)的秀才。但是次子甲三却“ 连科及第”。中举之后,又于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鸦片战争前四年)在北京考中进士。——举人和进士是不能花钱“捐”的。  
  甲三与曾国藩(一八一一~一八七二;一八三八年进士)同时;稍长于李鸿章(一八二三~一九零一;一八四七年进士)。在他学成则仕期间,正值清末内忧外患最烈之时; 亦是汉族文臣开始带兵习武时期。因此甲三和曾、李一样,在剿灭太平军和捻军的战役中,都是立有军功的文职大臣。甲三不幸只活了五十七岁。官运方隆时,就一命呜呼了。  
  甲三的长子保恒(一八二六~一八七八)也是道光三十年(一八五零)的进士。比他父亲的进土晚十五年:比李鸿章的进士晚三年。他和李同时;一直也是李鸿章的得力助手。文事武功也都煊赫一时。可惜袁保恒也只活了五十二岁就死了。因为他曾作过翰林院编修,所以卒谥“文诚”。在满清颁赠谥法的惯例中,只有生前曾入翰苑,死后才能谥“文”字,如曾文正、李文忠、张文襄…… 等等。保恒谥“文诚”, 其父只谥“端敏”是子胜于父也。  
  他们的父子进士之外,树三的幼子保庆'一八二九~一八七三;此处房兆楹在《清代名人传略》(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Period, 1644~1912。 Edited by Arthur W。Hummel。 Washington: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43~44。2 volReprinted by SMC Publishing Inc。 Taipei,1991。)误为一八九三,今顺便校正之',和甲三的次子保龄(一八四一~一八八九)也同为举人。这使我想到我唐家那些老祖宗,考了两百年,只考出过秀才来;二者之间,真是不可以道里计了。不过据说我的老祖宗们在清初也有借口,说他们是难民,“义不食周粟”。大明遗氏,不屑要满虏的“功名”。  
  ——没个考科名的传统,等到子孙要想图个把功名,就考不到了。  
  可是在这点“酸葡萄”之外,我还是要提醒读者,帝制时代考科举,原是十考九不取的啊!——屡考不取,才是正常现象;考取了才是反常和意外。不是书读得好,就一定可以高中的。当时人称做:“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  
  ——读书只是参加科举五要件的末项。  
  他们袁家的“三”字辈和“保”字辈,在道光年间,忽然来个“父子进士,弟兄举人”,大红大紫了一阵子。到“世”字辈、“克”字辈,便再度滑坡,又屡试不第了。  
  再者,袁府最得意的两辈祖宗甲三和保恒兄弟行,寿命都很短;甲三算是最高寿,只活了五十七岁。其后保恒五十二;保龄四十八;保庆则只活了四十四岁。可说都是死在壮年。据说袁府其它“保”字辈兄弟,也都寿命不长。  
  袁家这个短寿的传统,对后来做了总统的袁世凯,也是他生命中很大的压力——他在五十五、六岁的时候(与国民党和日本斗争最激烈之时),他就怕他自己也余日无多了。  
  他既有这桩迷信的恐惧,“大太子”袁克定,以迷信治迷信就乘虚而入了。克定认为只有做皇帝,做“真命天子”,才能突破他们袁氏家族传统里的生死大关——项城显然是听信了太子之言;堕入“欺父误国”的太子术中,才决心称帝的。——这也是民国史上“迷信影响政治”的实例之一吧!  
  朋友,你以为民国领袖中,只有一个搞封建帝王之术的袁世凯,才迷信吗,非也。那位基督大总统蒋中正、无神大导师毛泽东,其迷信的程度皆不在袁皇帝之下;非关本题, 就不用多说了。  
  以上便是出了个总统兼皇帝之袁世凯的旧中原地区,农业社会之结构与运作的大略情况。至于李登辉总统最近所号召的“新中原”的远景若何,笔者就无从逆料了。还是静观其变再说吧!  
  以下再谈谈袁世凯其人。  
  袁世凯和他的兄弟行  
  袁世凯是袁甲三长兄树三的孙子;是树三长子袁保中的第四子(见上表),他出生时正值袁家在内战中,打了个小胜仗,故取名世凯。保中也是个秀才,生子六人。世凯行四,俗呼“袁老四”。这六兄弟中只世敦一人为保中元配所生。余均侧室(姨太太)之子,在传统的宗法社会里叫做“庶出”。  
  ——世凯晚年欲葬生母刘氏(已扶正),于项城祖茔“正穴”,为世敦所峻拒。一般史家包括房兆楹夫妇和陈志让、侯宜杰,都认为是宗法礼教中的“嫡庶之争”,实非也。他兄弟之失和,盖起于拳乱时期。庚子前世敦原在山东任“营官”,补用知府,前途看好。迨世凯出任山东巡抚时,背景坚实。政敌衔恨,然无奈他何,乃杀鸡儆猴,拿乃兄开刀,说世敦纵勇扰民,子以革职,并驱逐回籍。世敦大好宦途,顿遭摧折。此事分明是世敦代弟受过,而世凯不但未加维护,或不无弃兄自保之嫌。以致世敦含恨在心。迨世凯返籍葬母,乃借口庶母不应入正穴,而予以难堪,以泄私愤。气得世凯亦永不再回项城故里,而寄居彰德(今安阳市)——此是后话。因诸家颇有异辞, 故于此顺补一笔耳。  
  袁世凯生父袁保中可能只是个“捐班秀才”。却生子六人;而他的胞弟“举人大老爷” 袁保庆,则年近不惑(四十),膝下犹虚。经过家庭会议,乃把七岁的世凯过继给胞叔保庆为子。  
  《民国名人传》  
  〔见上引房文及哥大所编,卷四,页七九(Biographical Dictionar yof Republican China。 Edited by Howard L。 Boorman &Richard G。Howard, in 4vols。 New York &London,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1。 vol。4 p。79。)〕自此他就跟随养父及养母牛氏生活。保庆宦途不恶,最后官至江苏“盐法道”任职南京。道员是当时府县之上的高级地方官。随父在任的小世凯,当然也是个尊贵的小“衙内”。不幸的是袁道台未几即死于任所,年方十四的世凯就只好奉母回籍了。翌年世凯的生父袁保中,又病死项城故宅。越年两丧,世凯母子就是不折不扣的寡妇孤儿了。  
  ——袁氏两代显宦,虽然不愁衣食,但他们毕竟是孀妇孤稚。反袁的作家,总欢喜说世凯幼年在南京花天酒地。其实十三四岁的孩子,又能花天酒地到哪儿去呢?  
  十五岁以后的袁世凯,便被他堂叔袁保恒翰林接去北京,继续其科举教育的“帖括之学”(习作八股文)。在亲丧“服阙”(三年)之后,他在堂叔严厉的管教之下,显然是以“监生”(捐来的秀才)身分回开封参加“乡试”而落第。三年后再考,还是落第。  
  ——保恒自己是科甲出身,乃鼓励其侄再接再厉,然世凯自知久困科场之非计,在此期间,他已与于氏夫人结婚,就永别科闱,另寻出路了。  
  后世之论袁者,每说他是执袴子,不用功,故两试不第。在下却不以为然也。盖当年科举考试,谁能期其必中?试看长袁一岁的康有为——岭南名士,一代大儒,文瞻梁启超的业师,不能说读书不用功吧!然康某考举人,五试不售,困于考场者十八年。可算是十分惨烈也。以故世凯终于投笔从戎,末始不是个明智的抉择。  
  小钦差,大监国,抗日反帝  
  前节已言之,当年科举时代,落第士子是惨不忍言的。自己前途暗淡不说了,举家乃至合族的失望,才使你痛不欲生呢!洪秀全天王落第归来,一病四十日不醒。终于见到上帝爸爸的故事,在那个时代,说来也不算稀奇,只是各种上帝的训示不同罢了。笔者这一辈老华人,系出旧中原,去古未远,幼年时听到有关科场的故事多着呢!  
  所以袁世凯青年时代的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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