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608旗人作家老舍-关纪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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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一点点旗人怎样在最细小的地方花费了最多的心血。”
老舍,落生在这么一个被里里外外“艺术化”了的民族。虽然,他家和许多旗人家庭一样,穷困潦倒。但是,境况上的贫苦和文化上的“阔绰”,有时也能如此不和谐、或者说如此和谐地共熔于一炉。生计上艰难的家庭,文化上富有的民族。这,就是老舍出身其间的相悖相辅的社会环境。
北京话,是日后走向创作之路的舒庆春,生下来便可以享有的一大笔财富。近年来,国内的语言学者已经发表了一批论文,证实了八旗子弟(尤其是满洲人)从清初定居燕京起,近 300年间,先是基本上放弃了自己的母语──满语,随即就对京城流行的汉语言,进行了极大程度和极具耐性的改造,京腔京韵,恰恰是经过了一代代视语言为艺术的满人不懈的锤炼、把玩,才变成了今天这般地清爽悦耳、富有表现力。老舍晚年在长篇小说《正红旗下》中间,也就此不无自豪地写过:“至于北京话呀,他(指作品中人物‘我’的表哥、满族青年福海──引者注)说的是那么漂亮,以至使人认为他是这种高贵语言的创造者。即使这与历史不大相合,至少他也应该分享‘京腔’创作者的一份儿荣誉。是的,他的前辈们不但把一些满文词儿收纳在汉语之中,而且创造了轻脆快当的腔调;到了他这一辈,这腔调有时候过于轻脆快当,以至有时候使外乡人听不大清楚。”看来,早年间的老舍,就对“京腔京韵”跟旗人社区的特殊关系,有了切身感受。他的早期习作,已经显示出对京语大白话出色的驾驭能力。“五四”以后,白话文写作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一种突出追求,但是,许多白话文写作的倡导者本人却受到种种局限而写不出典范的白话作品。也就在这个时候,北京方言的运气来了,被确定为中国现代“国语”标准音,旧日旗人们用一生精力把玩语音锤炼语言的生活情趣,没想到在这里恰恰和时代的文化需求迎面撞了个满怀!老舍正是极大限度地得益于本民族的语言文化优势,也极大限度地得益于他所置身其间的那个时代的文化变迁,他在现代文坛上率先表现出对北京方言白话无条件的信任与最有力的张扬,再加上个人毕生始终不渝地努力地切磋琢磨,才使他在写作上获得了运斤如风、得心应手地驱遣调动北京话,将北京话的内在美感通盘地准确地把握住,再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这样的超凡之功,才成了中国现代作家中运用北京大白话写作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老舍在文学创作语言方面所体现的民族文化背景,曾经为一些著名学者所看重。胡适说过:“旗人最会说话,前有《红楼梦》,后有《儿女英雄传》,都是绝好的记录,都是绝好的京语教科书。”(《中国章回小说考证》)周作人也曾指出:“至老舍出,更加重北京话的分子,故其著作正可与《红楼》、《儿女》相比,其情形正同,非是偶然也。”(《日文本〈骆驼祥子〉序言》)。
到了辛亥前的一段时间,朝廷对一些有勇气的满人把先前的艺术自娱变为谋生职业的行为,已然失控。像黄润甫、汪笑侬、陈德霖、龚云甫、钱金福、慈瑞全等等堪称一代宗师的京剧名角儿,像双厚坪、抓髻赵、德寿山、金万昌、荣剑尘、谢芮芝、品正三、常澍田等等北方近代曲艺的鼻祖人物,都是清廷垮台以前就义无反顾地转为职业演员的满人。即使是出身于爱新觉罗皇族的红豆馆主、清逸居士、卧云居士等一批著名的京戏“票友”(即名义上不“下海”而实际上差不多毕生醉心于戏曲表演艺术的人),也几乎是随时地演出于自组的“票房”(非赢利的演出场所)之中。到了辛亥之后,旗人们迫于生计而涌入演艺界的情形,更是大潮涌动,仅只京剧界,就出现了“青衣泰斗”陈德霖、“老旦领袖”龚云甫、“丑行三大士”之一慈瑞全、“十全大净”金少山、“四大名旦”中的程砚秋和尚小云、“四大须生”中的奚啸伯,以及金仲仁、杭子和、李万春、厉慧良、关肃霜等大师级的艺术家。老北京儿们都知道,在民国年间的京剧和曲艺舞台上,才艺超群的满族艺术家不胜列举。可以不夸张地说,到了清末民初,旗族艺术家们已经稳稳地占据了京城演艺界的“半壁江山”。
学生时代的老舍,生活困窘,无力过多地观赏旗人们喜好的各类艺术表演。但是,艺术常常是人生在世万难抵御的一种诱惑,他但凡有了接近艺术的机会,总是不肯轻易放过。读小学时,他每每在放学之后,跟随比他囊中略为宽裕的满族同窗罗常培,到各处的小茶馆,兴致盎然地听评书。他说,“有一阵子很想当‘黄天霸’。每逢四顾无人,便掏出瓦片或碎砖,回头轻喊:看镖!有一天,把醋瓶也这样出了手,几乎挨了顿打。这是听《五女七贞》的结果。”(《习惯》)他还自豪地说过,少年时代的自己已经“会听戏”了,曾有幸欣赏过京戏名角儿谭鑫培和郝寿臣的戏,还听过“鼓书大王”刘宝全的演唱。二十多岁的时候,他有一段时间对伸出期间的教育界丑恶现状很不满,于是想到:何不把从前没机会兑现的兴趣愿望也兑现一下?他开始用心地去泡“戏园子”,听名角儿,学京戏流派唱腔。过去,他常听人们说道“满人不懂京戏就不算满人”,更见到过许多满人都能时不时地露几手“二黄”、“西皮”上边的绝活儿,羡慕得很,可是自己没有工夫,更没有经济实力来支持这种艺术兴趣,这时终究遂了愿。没多久,顶有灵性的老舍,就能唱出不少又成段儿又够味儿的京戏了,他三分自豪、七分解嘲地宣布:“赶到酒酣耳热的时节,我也能喊两嗓子;好歹不管,喊喊总是痛快的。”(《小型的复活》)其实,老舍这里所言太谦虚,后来他的朋友们时常回忆说,他在一些聚会上给大家唱过不少京戏段子,他唱老旦和黑头都唱得极棒。
至于文学方面的民族传统,老舍更不会觉得陌生,因为他从上小学起就偏爱文学,旗人们代代相传的文学爱好吸引着他,旗人们的传统读物也自然地进入他的浏览视线。由于清朝定都中原以后几代君主的垂范作用,清代的八旗子弟中间,产生过大批的文人墨客,仅流传下来作品集的,就有上千位。满洲正黄旗纳兰性德及其词作《饮水词》、满洲内务府正白旗包衣曹雪芹及其长篇小说《红楼梦》、满洲镶蓝旗顾太清(西林春)及其词作《东海渔歌》、满洲镶红旗费莫文康及其长篇小说《儿女英雄传》等等,都在中华文学史上,享有或突出或重要的地位。富有民族情感而且倾心于文学的庆春,当然会以本民族出现过这样的文学伟绩而感到骄傲,更会从这些民族文学的厚重积淀中汲取营养。这种在文学道路上的文化认同,在相当的程度上,左右了他后来的创作取向。
清代的满人,既然早就已经把本民族的中心立足点迁移到了北京,并且还亲切地把北京当成了自己的故乡,那么,京城的各样风俗,也就难免地要受到满人文化传统这把“筛子”的过滤。满洲人在当皇帝,一当就当了二三百年,市井间的种种风气,转向满洲人喜好和易于接受的样式,不足为奇,这与人们常讲的“楚王好细腰,国人多饿死”,大概是一个道理。从这个角度来想问题,清代的满人们,的确是把京俗改造成了新型的“满汉全席”式的满俗,也把满俗跟京俗在心里划上了一个等号。老舍早年生活在京城的时候,这个等号还存在,京城世风还远不像20世纪晚近阶段那样,被搅入了太多的南北文化和欧美异质文化。老舍脑海中记挂了一辈子的故都民俗──年节的、婚嫁的、育儿的、丧葬的、起居的、饮食的、商贸的、娱乐的、风物的、心理的……可以说,都与老年间的满习息息相通。而他的文学作品,后来被众多的研究者认作旧是北京市井风俗的百科全书,也就不足为奇了。
老舍一生,最流连、最动情、最敏感、最关切的,是文化。文化,是随着民族的产生和发展而形成的大千万象,民族属性是它各种属性中重要的一个;当然,任何一种民族文化的核心信息都来自于历史深处,故而民族文化都必定要归属于某种特定的历史传统,这也是不言自明的。一个具体的人,完全可能会在成年以后经历到多重文化的感召,取得一种更加辩证的文化思维,但是,恐怕谁也做不到,从少年时代起,就从属于多重文化角度。在老舍踏上人生漫漫行程的开始阶段,他的早期文化归位,带着清晰的满族文化属性,这是从大量事实出发所引出的判断。这个判断,也是说得清和讲得通的。
老舍在文学创作上面的又一个鲜明特征,是“笑中有泪,泪中有笑”的艺术风格。他一生的代表作,悲剧居多,可这些悲剧又往往以独创的幽默特色著称。用幽默笔法写悲剧,是老舍独树一帜的写作专长。老舍的这一风格,也源起于满民族的历史悲剧以及北京旗族的精神气质。清末,生活在“笼子”里的旗人们,痛苦郁闷,为了稍获解脱,在压抑的社会阴影里,他们总是以彼此戏谑调侃来应付惨淡的人生;到了民国初年,他们的社会地位又下滑了一大截,本已就有着沧桑感、幽默感和艺术感的下层满人们,更是得在插科打诨间,讨得暂时而且可怜的心理快慰。久而久之,京城旗人普遍养成了夹杂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幽默天性。老舍就是在这种融会着复杂生活情调的现实中泡大的,也被浓重地染上了倾向幽默的思维习性,他往往冷眼旁观地去发现各色人等的可笑之处——“痒痒肉儿”,“一半恨一半笑地看世界”。这种幽默习性,从一开始,就自然地被注入他的创作活动中(例如《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等早期小说中的幽默就明显带有下意识表达的迹象),后来这条路越走越宽,达到了悲剧主题的严肃性与艺术风格的幽默感的水乳整合(例如《离婚》、《四世同堂》、《茶馆》、《正红旗下》都在这方面极可称道)。可以说,老舍式的幽默艺术格调,正是出于作家对京城满族精神文化习性的汲取、包容和提升。
多才多艺,是老舍同时代许多满人的一大特点。老舍也不例外。生前身后,他得到过诸多的称谓:小说家、戏剧家、曲艺家、散文家、民俗学家、语言学家、诗人、书法家、书画鉴赏家……真是个“拳打脚踢”的多面手。早年,他参与了把古典名著《金瓶梅》翻译成英文的工作;晚年,他又把爱尔兰作家萧伯纳的作品《苹果车》译成中文。各种才艺融会贯通的老舍,抗战八年间,担任着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繁重会务,却令人难以置信地写出了三部长篇、六七个短篇、一部长诗、八本话剧、四五出戏曲,以及没法估算的杂文、鼓词、数来宝等形式的作品,简直令人为之目眩。
在中国现代文学大家里面,也许再没有人比老舍更热衷于俗文艺及民间曲艺了。抗战期间,他深入民间艺人,如饥似渴地钻研相声、大鼓、快板、扬琴等曲艺形式,不但给艺人们提供了许多新段子,还曾经亲自粉墨登场和民间艺人同台献艺。20世纪50年代初,他为了让旧的相声艺术获得新生,把写相声新作当成本份事,做了大量让人们铭记不忘的工作。由他倡导,北京出现了一个以各种曲艺曲牌来设计唱腔的新剧种——曲剧,他还为这个剧中写了第一出大戏《柳树井》。最叫人们玩味不尽的,是他时常在小说和话剧创作中巧妙地融入曲艺艺术成分,从《鼓书艺人》、《方珍珠》、《龙须沟》,直到《茶馆》,都让曲艺艺术在中间放射出迷人的魅力。
许多人讲起老舍跟曲艺艺术的不解之缘,都在赞叹这位鼎鼎大名的作家不避世俗眼光,不端名人架子,甘愿为民间艺术登大雅之堂鸣锣开道。这样的评价固然不错,而殊不知,他对曲艺艺术的特殊情感,还是来自于他的满族文化根底。说唱艺术原来就是满族先民在漫长的渔猎生产阶段的习惯嗜好。入关之后,都市旗族把这种嗜好移植到“清音子弟书”、“八角鼓”等新创制的满族曲艺样式上头,一批文化水准很高社会地位较低的满族文人,写出了许多脍炙人口的鼓书名段子,这些作品不仅大俗大雅雅俗共赏,而且据大学者郑振铎评价,是有效地扭转了中国汉语文学历来极为短缺长篇叙事诗的局面。老舍自幼就生活在本民族曲艺嗜好的包围之中,他太熟悉太热爱这些地地道的民间“玩意儿”了,一旦社会有需求,他就会立即去取来这件艺术上的轻武器。
关于旗人作家老舍,我们以上谈到的已经不少了。不过,我觉得,在这个大题目下面,恐怕还有一点,也是特别应当说到的,那就是,作为一位满族出身的杰出作家,老舍并不仅仅是在作品中写了他的民族,体现了他的民族文化底蕴和民族艺术风格,他还充分感受着时代的精神洗礼,站在20世纪人文与社会性思考的制高点,充分利用自己出身于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少数民族——满族的文化位置和心理感受,向创作里面注入了极其严肃的沉甸甸的思考。老舍生在满民族的多事之秋,这个曾经奋发、曾经辉煌过的小民族,到了老舍的时代,正面对着空前的坎坷跌宕和沧桑沉浮。老舍的一生,是与出身其间的满民族休戚相关的,作为一位大作家,他对自己民族的历史、社会、文化,都有过超乎常人想像的沉思与反省。同时,他又成长于北京这个中原文化腹地,这个自古以来各民族高度交往的大都市,对汉族等兄弟民族的历史文化也有深刻的领会和接受。他一生曾经多次旅居国外,对东西方民族的文化精神更有很自觉的思考。他因此获得了难能可贵的多民族文化思维参照系统。作为一位热爱中华民族,也关注自己满族历史命运的作家,老舍着力解剖民族性的优长与缺陷,对民族文化的反思达到了罕见的深度,在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上占有极高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