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5期-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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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也是早春时节,中午我放学回来,看见母亲站在我宿舍门前的一棵樱花树底下,脚边放着一个大皮箱子,正在东张西望。我跑上前去问,你怎么来了?
她笑眯眯地说,我怎么就不能来?我还就不走了呢。
那天她穿一件紫罗兰的对襟线衫,深蓝的及膝裙,半高跟皮鞋;头发也稍稍做了一下;见我正在打量她,她说,怎么样?你老娘不会给你丢脸吧。
我笑道: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好像又活回来了。
她附在我耳边说,傻瓜,我能不收拾一下吗?我要来给你挑男人。
概而言之,她这次来南京原是作长期逗留的,一是要挣钱供我读大学,二是要为我物色个未婚夫,因这两者都是我们的饭碗;对于后者,我母亲尤为自信,首先这是她的爱好,也是她最擅长的一项技能;只是这项技能在嫁给父亲之后,她再也没施展过,所以现在难免有些技痒。
现在你也看到了,在家庭“悲剧”发生还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母亲就迅速把它扭转了方向,使它变成了一场男女的较量。直到今天,我也不愿意承认,这转变就是轻佻的,因为它的背后立着生的艰难;生存和男人都很重要,可是母亲抿嘴一笑,就把它们糅合到一块去了。很多年后,我仍禁不住要微笑:女人能把世上的一切关系最后都变成男女关系,这个实在是太奇妙了。
我们母女度过了一段愉悦时光,即便一个人呆坐着也忍不住要发笑;这世上大概没有比男女之事,以及对它的切磋探讨更让女人动心的了。总之,家破人亡之后,母亲领着我一个斑斓转身,使整个事件看上去就像一场幽默。由此我也知道,这世上是没有真正绝境的,绝境走到头,那必是不着边际的轻松荒唐;然而我们做的时候却是认真的。
没课的时候,我就陪母亲在校园里走走,或是找一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来;若是有男生走过,我和母亲总是要搭上他们一眼。我得承认,那时我不够纯洁,才二十岁,连男孩的手都没摸过,可是刚从重压之下逃生出来,人轻得简直要飘起来;我看男生的眼光,如果不是不三不四的,至少也有点玩世的。可是母亲及时纠正了我。
母亲说,喏,这个孩子不错。
我问怎么不错。
她说,他身上有一股气场,你注意看他的神情——看到没有?他是能沉得住气的那种,这会使他将来有出息的,即便时运不济,他也能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我指着另一个说,这个呢?
母亲摇摇头说,这个不行。
我问为什么?
她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这个太机灵。
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母亲利字当头,可是即便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她也没有把我往火坑里推,她没有让我嫁给一个老头子,或是暴发户,我想她秉承的是“利益最大化”原则,她的女儿还这么年轻,她应该有这个耐心,在校园里弄到一张“潜力股”,她对女婿的要求是,一是人品,二是能力——我问,那爱情呢?
母亲笑道,爱情嘛,当然也要有一点的。
下面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了。总之,在母亲的默许下,我谈过几个男朋友,我爱过他们,幸福的时候也曾浑身发抖,失恋的时候也曾伤心欲绝,可是即便这个时候,我也很清醒,知道这全是过程;这就好比过河搭桥,人生的目的,是为了走到河对岸,而不是为了那几座桥;可是无论如何,桥于我们是必需的。
母亲的小饭馆不久就开张了,在我大学毕业之前,她就是靠这个来养活我,省吃俭用也要给我买漂亮的衣服——这于她是一笔投资,许家的“发达”在此一举也未可知!她说,要打扮得漂亮些,男人喜欢这个东西。
我迟疑道,也不一定吧,也有男人不看重这些的。
母亲笑道,扯淡,没有男人不吃这一套的,他们肚里那几根花花肠,我是太清楚了。
她常跟我叹道,许家是垮了,可是许家的女人不能垮,人活着就为一口气,精神头要足,平时把腰杆给我挺直了!——那几年我也确实争气,穷凶极恶去挣奖学金、去做家教,当过业务促销员,在街上散发过传单……稍微得一点空闲,就跑到母亲的小饭馆去帮工。
母亲的饭馆开在城南的一条陋巷里,说是饭馆,其实也不过是两间违章搭建的棚舍,以前这里是一家发廊,开倒闭了,母亲便从舅舅那里筹一笔钱把它盘了下来。母亲的饭馆什么都做:小炒,套餐,面条,饺子,桂花酒酿,鸭血粉丝汤……我母亲心灵手巧,她是边学边卖,一道工序也要费尽思量,炒菜时她也不忘要加一点罂粟壳。
母亲的顾客多是附近的居民,或是一些看上去农民工模样的人;她又能言善道,生得又白皙端庄,每天又都收拾得干净利索的,所以你应该能想象,常来照顾她生意的还是男人们占多。母亲既做男人的生意,她就必得凸显她女性的特征,整天笑得咯咯的,把他们侍候得舒舒服服的,哄得他们既掏了钱,又不时来店里帮她做义工。我去店里帮忙的时候,母亲就把我往前台推,因为我年轻秀色,又是大学生,这都是小店的门面。我给他们端茶倒水,上菜点烟……其实就是一个女招待的角色了。
诸位看官读到这里,千万别起下流心思,以为我们母女是做什么的;其实我们还不至于此,生财也得有道;这个道就是利用男女两性的微妙,我母亲深谙其中的关节,她的分寸一向把握得好,——她利用了这个东西,又能使自己不湿脚,那真叫比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啊。
逢着店里没人的时候,我们母女便会坐下来,隔着半开着的玻璃门朝街上看,街上走过的或有男人,或有女人,而我脑子里晃晃悠悠的也不知为何全是男人。一个面色暗黄的中年人从门前走过,又退回两步,眼睛在我们母女身上眯了两眼;母亲一脸静容,完全视而不见,待他走过了,她才在地上重重“呸”了一声。我也抬头深思,想着对于女人来说,男人真是世上的一笔大单子啊。
只有晚上打烊的时候,母亲才恢复了她疲惫的面目,她白天的鲜活好看全不见了,我看到她老了,生活的辛劳把我母亲变成这个模样!可是她一会又活了,因为她开始盘点算账了,她数钱的手势真是可爱极了,五个手指头快速飞舞;蘸了一口唾沫,慢慢再数一遍;又把它递给我,说,毛利八百六十五,你再数数。
我一边数着钱,一边心在颤抖,白炽灯光下洋溢着我今生再也不能描述的幸福温暖;劳动如此庄严,可是我直想放声大哭,因为这里亦有我母女的含辛茹苦。我想母亲一定比我更能体会到“劳动”一词的分量,从前家底何等丰厚,她也没这么紧张过,可是现在,一天区区几百块钱的进账就使她丧失了从容!钞票的失而复得一定打击了她,使她变得胆小害怕了,这就是为什么在最穷困之时,她还能挺住,在挣到钱之后她却信了耶稣。
教堂离我们的饭馆不远,母亲每天买菜都要经过这里,偶尔她也会站下来,隔着红铁护栏朝里头看:彩绘玻璃窗,高高的拱形门洞,从门洞里出入的面带愁苦的人群……我猜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东西让母亲感到了安全;大概就是从这时起,母亲才意识到,她也该为自己的心找个归处,她相信,只要她是虔诚的,上帝就会保佑她的钱财不会再次流走。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陪她去祷告,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我看着她,心一阵阵刺痛,同时又略微有些担心,她这么功利,上帝若是知道恐怕也会不高兴吧?
《圣经》里说,人要行善,戒欲念。行善她是愿意的,戒欲念却难;好在她是中国人,晓得变通,知道书上写的是一回事,现实却是另一回事;所以她一边郑重其事地划十字,一边亲切地跟上帝提要求,她说,你要保佑我女儿找个好男人,还要保佑我的饭馆不断地有客人……说来说去,都是男人客人。
有一天下午,几个客人喝多了,赖在店里磨磨叽叽不想走,不停地拍桌子,要酒上菜,我把一盆老鸭汤端上去,其中一人便涎着眼睛看我,口水哩啦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我把汤盆放下,他顺势捏了捏我的手——也没什么,只是捏了捏我的手;我把手缩回来,带笑不笑地走到门外站了一会。
其时正是夏日的午后,暑气逼人,我抬头看了看树梢,盛大的阳光从绿叶深处掉下来,我静静地眯缝着眼睛,不由得就想到了父亲,想到他温儒的形象,想着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为什么我们母女与这世界的关系竟变得这样暧昧荒唐,我又想到我的男友,一个踏实上进的青年,在男女之事上一直有他清贞的道德操守……大学毕业不久,我就嫁给了他,现在父母与我们同住;有时饭桌上,两个男人难免就会提到那段清贫的岁月,我们母女是怎么度过的;然而我和母亲也只是云淡风轻,笑了一笑。
母亲的饭馆后来很是挣了一点钱,因为规模大了;她的女婿也很争气,现在是一家颇具规模的企业的老总,总之,我们又回到了“富裕阶层”,只是不再有欣喜,因为我们付出了艰辛劳苦——我们只记住了这劳苦,所以有时更觉委顿。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那个夏日的午后,你将会看到,母亲怎样走出小店,在我身边惶惶站了一会,不时也拿眼睛打探我;有那么一瞬间,我们两人都回头看小店,隔着玻璃门,那几个客人也在醉眼蠓眬地看我们,母亲不安地朝我笑笑,问,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说没有。
母亲搭讪道,这些个死鬼。
我也会意地笑笑。
一辆卡车从路边疾驶而过,风浪掀起了阵阵灰尘,使这个真实的世界在那一刻显得模糊了;我站在漫天的灰尘里,脑子一片空白,后来微笑就漫到了脸上。
给我一个借口
钟求是
二十八岁的时候,崔小忆没坚持住,让自己嫁了出去。
在此之前,她是个独身主义者,时不时提醒自己别混到婚姻里去。她对自己说,你是经历过的,还失败过的。她所说的经历和失败,其实就是大学毕业不久与别人谈过两个月的恋爱,还没人佳境,那个人撇下她跑到国外打工去了。本来是件不大的事儿,却正好被她用做退守的理由。
这年春节一过,母亲点着她的岁数,真急了。她东串西走,逢人就提女儿的亲事,有点到处撒网的意思。网撒大了,总会捕住想要的东西。一个有阳光的日子,母亲兴冲冲地交给女儿一个名字,说这小伙子不错,是位中学教师,他很快会跟你联系的。不久,那位叫吴起的中学教师往崔小忆手机发来信息,约她晚上在一家咖啡馆见面。崔小忆回了信息,说今天晚上没空。中学教师回复说:那就明天晚上吧。崔小忆想了想,问:明天会是什么天气?对方答:应该是个晴天。崔小忆说:如果明日晴天,我不去了,如果不晴,我就去。对方说:嘿,你真有趣。
第二天起床,天是好的。崔小忆静着心去了公司,一头扎进一套房子的装饰设计中。到了中午,她吃着盒饭,抬头看一眼,发现天空淡了,像要拉下脸的样子。崔小忆想不会吧,现在是春天,没理由变脸的,便不在意。下午,她照常做设计,还与户主在电话里商谈了一番。傍晚下班,她走出电梯,见大门口站着一些人,都举着头。她呀了一声,睁大眼睛望天空——天空里洒着密密的雨丝。她愣了愣,心里飘过一阵雾。她想原来真有天意这东西呀。
晚上,崔小忆打着伞去了咖啡馆。那位叫吴起的中学教师已等在那里,似乎还选了一张特别小的桌子,这样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便挨得很近。崔小忆不习惯这样,决定呆上十分钟,就客气地告辞。不过十分钟里,总要与对方说些话的。崔小忆说,我要自我介绍一下吗?对方摇摇头,说我今天本来上省城听课的,坐车出去几十公里又回来了。崔小忆说,为什么呀?对方说,半路下起了雨。崔小忆说,你可以改期的,给我发个信息就行了。对方说,我也想改到明天,可明天不一定下雨的。崔小忆轻轻笑了,说我那样讲,是不想约这个会。对方说,我听出来了,你的兴致不高。崔小忆说,跟你直说了吧,现在我还不想嫁人。对方说,你好像害怕这种事。崔小忆说,你要这么说,也行。对方说,一年前我也这样,我还差一点看破了红尘。崔小忆心想这话说得俗,就不吱声。对方又说,去年暑假,我去仙岩寺当了一回和尚。崔小忆吃一惊说,真去当了?对方说,我想试试自己,本来计划一个月的,结果只待了半个月。崔小忆说,你一定是吃不了素斋。对方摇摇头说,半个月的时候,我正在殿里打坐,脑子原本安静的,不知怎么突然乱了,跳出来一个女人,然后我身体……起了。崔小忆想不到他这样说,脸腾地红了。对方说,这时我才明白,自己的尘缘未尽。崔小忆说,第一次见面你就跟我说这个,有意思吗?对方说,我觉得你这人有点意思,才跟你说这些,如果遇上没意思的人,我会一声不吭的。对方这么一说,崔小忆心里动了一下。她瞥一眼手表,早已过了十分钟。她暗自说,你怎么啦,不是说好十分钟的吗?便催促自己起身告退。
第二天,中学教师又发来信息约她,说一起去看电影。崔小忆想已经跟你约一次了,你还得寸进尺,便不搭理。中学教师等不到回音,竟不气馁,隔一会儿就送些文字过来。崔小忆抓过手机,也不看内容,把那些文字一一删去,完了关掉手机。手机一关,崔小忆心里安静了。
傍晚临下班时,崔小忆打开手机,脆亮的叫声蜂拥而至,不一会儿收件箱便爆满了。崔小忆想,此人有些无耻。待出了门走人电梯,她又没来由地想,如果此人不光发信息,还在大门口拦截我,我便随了他去看电影,如果遇不上拦截,我便回家吃饭。这样想着,她心里有了验证似的期待。出了电梯,她边走边睁大眼睛。很快她看见那个中学教师靠在大门外的圆柱上,手里燃着一支香烟。
崔小忆跟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