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殇-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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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言道:“皎月高挂于虚空,不若苍鹰翱翔于千仞,一展抱负,驰骋沙场,我,不敢有负此志。”
无情忧心忡忡道:“只是你一番苦心造诣,为大宋保得这平州城,却难免负上擅下军令、违抗圣意的罪责。且宋室积弱至此,即便今日能杀退金人野心,只怕此城日后仍难逃被我朝天子拱手让于金虏的命运。”
“我只做我该做的事而已。再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此前我连那意欲弃城而逃的平州留守都一剑砍了,还怕什么罪什么责!”顾惜朝冷冷一笑,“何况我本就是个曾经逼宫谋逆的罪臣乱党,如今,更是个通敌叛国、斩杀朝廷命官的小小副将,一切罪责都尽可推到顾某这个叛逆身上!”
无情苦笑:“如此说来,我这个监军,对赵姓朝廷而言,或许也早就是个叛逆了。”
顾惜朝长眉轻舒,清清道:“那是因为,成兄心中的天下,也并非一家一姓之天下,而是万民苍生之天下罢。”
无情不再说话。
因为这个人是顾惜朝,所以无情沉默。
半晌,他才从漫长如千万年的沉默中举眸,轻声道:“你……仍决意瞒着他?”
问出这句话后,无情发现,顾惜朝的脸色黯了一黯。
方才还冷厉卓绝的他,忽然流露出了一丝憔悴,一丝疲倦,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
沉吟片刻,顾惜朝方缓缓道:“他……豪烈心性、不羁情性,终无法定于一尊。沙场之上并不缺他这样的悍将,京师之内却需要一个群龙之首——”
“他属于江湖。从江湖而来,也必将归于江湖。”顾惜朝定定地看向无情,淡淡一笑。
无情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戚少商已非当日之戚少商,他确可为京畿武林擎天之柱,砥柱中流。有他这样的人领袖风雨楼,又何愁漫天风雨欺煞人。”
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之中,两人默默相对,各自怀着不同的心绪,怀想起同一个人。
正当此时,帐外一阵喧哗,有守卫在帘外疾唤道:“顾将军,有平州百姓数十人在营外求见!”
顾惜朝秀气的眉骨微微一凛,与无情对望一眼,转而提步走出了帐外。
行至校场之上,却见黑压压的一群城内百姓正聚在此处翘首以待,刚才还是激动填膺,嘈杂喧哗,可是一望见顾惜朝出现,顿时鸦雀无声,瞬间安静了下来。
顾惜朝环视一圈,卷发随风微微飞扬,缓步而前,径直走到了领头的一个老汉面前:“不知各位夜至军营所为何事?”
他清癯瘦削的脸上终年带着一种冷冷淡淡的苍白与骄傲,但当年那张狂自负目中无人的骄纵,此刻却早已化成了一种超然物外令人折服的傲岸。
这骄傲已不再刺人、伤人,而变得令人尊,使人敬。
那老汉或是没有想到这位守城的年轻将军,会生就这样一副不可方物的容颜,是如此神仙样的人物,望着他呆了半天,才想起来说道:“顾……将军,你这些日子派人暗中护送城中老弱妇孺撤离,我们就知道,你不是真心降敌,定是设了圈套等着金狗来钻!我们也不愿离开此城,愿跟随你一起和狼子野心的金人狗贼拼个痛快!”
顾惜朝闻言不由动容,正待说话,旁边却有一村姑打扮的年轻少女接口道:“大将军,我们虽然是女子,可也是大宋子民,汉人儿女,绝不将自己的疆土让给外敌!再说若是我们都撤离了平州,难保金人不起疑。我们不怕死,我们愿追随将军,誓与平州城共存亡!”
又有一汉子插道:“哪那个孩子想做孤儿;哪个妻子想做寡妇;哪个母亲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但为了咱们大好河山不落入敌手,为了南边更多的汉人同胞不承受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之痛,咱们死也要守住这平州城!”
“是啊,让我们留下吧。”
“顾将军,你就让我们留下来一起抗敌吧!”
……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恳求声此起彼伏,响彻在夜色深沉的校场上。
顾惜朝眸色闪动,一时间也不由无限感怀,扬手止住了激动的群情,温言道:“你们真的信我?”
“信!我们信!”那领头的老汉站前一步,肃然道:“顾将军操兵御下,训练有素,井然有方,只看这些我大宋的热血男儿,长刀铁骑,队列排得宛若刀裁剑削,仅就这份气势便已所向披靡!有将军在,平州绝不会陷入敌手!”
望着那一双双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眼睛,顾惜朝克制不住地心潮澎湃,思绪纷飞。
他曾经叛知音,叛兄弟,叛君叛己,叛尽一切,就在他要以为自己会永远是别人眼中的叛徒和叛逆的时候,有一个人却一直不肯放弃他。
戚少商,在他隐居惜晴小居的那段日子里,一直没有停止探望他,关怀他,照顾他。
——他仍然信他。
然后是诸葛神侯、四大名捕……等等等等,他们再次选择相信他。
而此刻,这些心底无私的百姓,他们,也如此地信任他!
这一份信任,重的让他有些难以承负,却又在感动之后,觉着了从未有过的暖意。
这种感觉,就似一个在缥缈虚空中胡乱抓了很久的人,终于握住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真实。
顾惜朝勉力地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眼中满盛的热意,终于,掉落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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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玉兔西沉,日轮东升。
天际第一缕晨光穿透层云万里,洒落在城郭之上。
云淡风清,护城河的悠悠水波倒映出历经战火却依旧巍峨的城楼。
平州城中所有房屋街道,甚至一草一木,均已按周易之道八卦之法加以布置安排,其中已隐藏好无数厉害无比的机关陷阱、霹雳火药。
顾惜朝高高站在数丈高的城墙上,面如凝霜,目若秋水,一袭青衫如洗。
他在风中低首,目光再一次拂过手中那把承载了太过过往与回忆的举世神兵——
逆,水,寒。
当日戚少商负气伤情绝望而去,却仍然托无情自京中千里迢迢送来了这柄,他多年不曾离身的剑。
呵……他岂非……一直都懂得他。
顾惜朝心中一动,忽生出无限感慨,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多,很多。
那些痛苦的、快乐的、失落的、伤感的、悲壮的,惨烈的,缠绵的,心碎的往事纷沓而来,每一次回忆都久久不能平复,一再地触动着他的心弦。
永世,难忘。
“将军,完颜宗翰已率部抵城外五里!”
一声低呼让他从沉思中惊觉,他望向那双双热血沸腾的眼睛,心中也顿起了豪情万丈,无法自已。
他漆黑的眼中也因此燃起了血火烽烟,雷霆般滚滚而过。
向北一指,他昂然道:“你们看,此地原为我大宋河山,可惜权奸误国,赵帝昏庸,数百里前线城防尽撤,朝不保夕。若平州失守,中原千里大地皆将成他人囊中之物——平州可失否?”
“不可失!”齐刷刷、坚定定的回答。
“今日一役,击数倍之敌,我等均难有生还之机;且此战未受君命,师出无名,我等或都将负上叛军之罪名,你们可会后悔?”
“不后悔!”
“好!”顾惜朝弹剑一击:“既如此,我大宋热血男儿,今日就在这平州城一举葬了那五万金军!”
“惟将军马首是瞻!”
激昂雄浑的呐喊响彻云霄,震荡四野。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顾惜朝含笑点头,又深深吸气,转身最后望了望那初升的朝阳,充满豪情和霸气的神色渐渐恢复了宁静。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旗亭。
拂去纷杂的世俗往事,看天际风云变幻,想世间星移斗转,叹人生聚散悲欢。恍惚中,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人影温柔地浮现眼前。
无情未必真豪杰,多情如何不丈夫。
静静站在平州城阕之上的青衫人影,衣袂飘飞,怀着本真的傲然冰冷,在百年孤独下隐现着铁骨铮铮。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青衣的书生,持剑北望,恍成一位骁勇的不世战将,在历史的烽烟血火之中,清晰铭刻成一朵铁血青莲。
一声划破长空的鹰鸣声里,顾惜朝将一枚竹卷细心地扣入了那落在他臂上的猎鹰爪间。
“去吧,微风!”他陡然振臂,目送着鹰儿振翅高飞,终化做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天边。
“盖此身立世,男儿意气,披霄决汉,马革裹尸,虽有憾而无悔。夫乱世之中,忧患难当,知音若此,惜之情深缘浅。惟棋亭一夜,永生难忘。江湖风雨,望君珍重。或,今生再无共醉之日,来世可许重聚之期,惜朝定不相负。”
远望扑面而来的烟尘滚滚,黄沙中隐现的虎狼之师,寂凉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开城!”
……
长天水阔的无际平野上,黄沙滚滚中策马疾骋的白衣楼主,忽然间怆然勒马,依稀听见了苍茫天际一声低回的鹰鸣……
尾声(番外)
他靠在他身边,慢慢张开了眼睛。
慢慢的、慢慢的,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了微笑,他轻轻地、轻轻地唤了一声:“大当家。”
戚少商的心猛烈地抽动了一下,复又急促地跳动起来,抵在顾惜朝腰间输送真气的手掌上暗暗更添了些力道。
他脸上犹有来不及拭去的血污,漆黑的眸中两簇热焰倏燃一跳,亮得灼人,语气却是刻意压抑的低沉:“这次只是侥幸,你不会次次都这样好运。所以,下次,你不可再隐瞒我。”
“我算准了你会来。”顾惜朝靠着他,淡淡一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下次,你未必有机会再得手。”
“不会再有下次了。”
听到这句话后的戚少商,揽着顾惜朝的手臂紧了紧,沉默了一下,下定决心做出了承诺:“我永远,都不会再让你孤身赴险!”
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绝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独自承担。
顾惜朝好看的眉骨不易察觉地一剔。
戚少商说的话,向来驷马难追、一言九鼎。
因为他是戚少商,绝不会有负诺言的九现神龙,戚少商。
“你看你,”顾惜朝嘴角一弯,目光落在眼前人一身几被鲜血染得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白袍上,转了话题,“左奔右突,豪烈如斯,倒比我这挂名将军更像回事了。”
戚少商咧嘴一笑:“你别忘了,我本来就是连云寨抗辽义军的总头领。”
顾惜朝“哦”了一声,故作严肃道:“失敬失敬。难怪方才乱军之中,只见一位白衣战将犹如天降,愈战愈勇,寒光闪处,无数金将纷纷落马,手下竟无一合之将,只看得在下如痴如醉,只幻想着何时也能似这位英雄般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那该是何等威风啊。”
“你……”戚少商知他调侃,也惟有摇头苦笑,“顾将军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又何须如此自谦?”
顾惜朝闻言眼色一动,表情突然凝固了。
他垂头,看着身上、剑上、手上沾满的敌人的和自己的鲜血,不由陷入了沉默。
自己杀了多少人?
多少金人?三十个?五十个?还是一百个?
还有多少同袍兄弟?多少平州城内的百姓?……
他忽然有一丝恍惚,不确定是否真的可以像自己想象中那般原谅自己——背城而战,非生则死,不登极乐,即往地狱,舍身前行,不枉此生!
——但真的可以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而毫无底线地去牺牲一切吗?
沙场无情,战争无情,乱世更无情,总有人活着,也总有人得死。
他曾经千里追杀,血洗边城,杀人无算,肆行不惮,可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痛楚过。
可即便内心再矛盾痛苦,他却别无选择,依然要作出诱敌深入以一城之殇而换取歼敌护国的决定。
——虽然他比谁都更清楚,这个“国”,值不值救,还能不能救。
这念头,让他如遭雷击般骤然一颤:京城内,战场上,庙堂中,江湖里,已有太多人为这个飘摇的末世王朝而死,可是付出如此多的代价和生命又救回了什么?
天知晓。
——“为什么?”
他惨然一笑,不知是自问,还是问人,“为什么?”
在战火烽烟、断戟残旗里的这一问,倾倒了一个书生的执着,也倾倒了整个宋室的明天。
“起码我知道,你所为的,不是富贵荣华,不是滔天权柄,而是——”戚少商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一展胸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
“足矣。”他言罢,看着顾惜朝眉间的三分倦意三分忧伤,升起了分明的心痛。
“你知道?”顾惜朝望着他,喃喃着,目光渐渐变得温柔,“你知道,你知道……”
他缓缓抬头望了戚少商一眼,然后,唇边如雪意初融般漾起一抹笑容。
戚少商为之一震,忽然失了神。
心动,情炽。
——为这一个笑。
旗亭酒肆上,他一袭青衫,拾阶而上,踏破十丈红尘,模糊了万里黄沙,蓦然抬首,一笑。
三门关外,他宽袍广袖,于冲天烈火、鲜血浮屠之中,念桃花人面,持剑相击,再笑。
此时此际,他血染战袍,身负重创,依身正襟危坐,笑看风云,天地宁寂,三笑。
——但他此刻的眼,却从来没有过的清澈、温润、明亮,浅浅笑意里,是最真的纯粹、快慰,和相知相许的深情。
“走吧,去滦州。”
顾惜朝定定而言,勉里长身而起:“平州已与金军五万精锐同毁,我们先退守滦州,再谋后动。”
戚少商一怔:“你还要继续……”
顾惜朝冷冷一笑,翻身上马,口中道:“我岂不知自古惟上下同欲、将能而君不御者方可胜?这朝廷已救无可救,可偏偏我顾惜朝自负此生,最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戚楼主不也正有绸缪,为保得半壁江山以图后事而劳心劳力着么?”
他挑眉一笑,眨了眨眼睛:“你和姓赵的都需要时间,我何不再助你们一臂之力?”
戚少商怔了一怔,也大笑起来:“好!”
他正欲牵过缰绳,却见顾惜朝勒住马头,迎着落日的最后一缕光芒,南向身后壮美河山投下一瞥,仰天大笑:
“我本江南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
江河大地被踩在脚下,锦绣山川被抛在身后,一青一白两个身影相叠,并骑纵马驰奔,不一会儿便没入了长天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