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帝-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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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的矿物而非货币,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将金银等贵金属作为货币,中国太吃亏,因为中国并非产金或产银大国。殖民地时期西属美洲生产了大约10万至13万吨的白银,其中向美洲以外地区输出了大约80%以上,这些白银的近一半流入了中国。同期,由日本流入中国的白银也多达1亿7000万两。
西方和日本向东方输入白银,得到丝绸、瓷器、茶叶、蔗糖等物资。若白银只是作为普通商品输入中国,那么这种交易还可以算是对双方都有利的等价交换。但问题是当时的白银并非是作为工业原料,而是作为货币输入中国!略知货币原理的人都知道,若贵金属被赋予货币的定义后,那么这类贵金属所表达的价值便会远远超过它的自然价值。如此一来,明朝的贸易顺差表面看是中国占便宜,实际上则是吃了闷亏。
当时的国人以及后世的某些学者并不认为这种贸易吃亏,为什么呢?原因在于当时明朝缺乏足够的货币。经济的发展,特别是市场经济的发展不能缺乏适量的货币,因此当时明朝通过对外贸易获得了足够多的白银后,可以进一步刺激经济的发展,这样的结果,被后世某些学者作为这种贸易并不吃亏的论据。可惜他们的思维陷入了一个误区:市场经济良好运作需要适当、适量和被信赖的货币不假,但并非一定要用白银!只要能够让市面流通适量的大明宝钞并且被信赖,那么大明宝钞便足以保证市场经济良好运作了。
为了让后人不吃那么大的闷亏,朱棣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大明宝钞得到民间的认同,成为大明的法定货币!
以金或银做为储备金发行货币的金本位和银本位本质上只是以金银作为货币的延伸。中国的金银无论是现有量还是矿产储量都太少,采取金本位或银本位发行货币同样会吃亏。唯有采取信用本位才是最佳选择。
但是,这个信用怎么才能建立起来呢?
可惜朱棣大学时并非金融专业,对货币理论的了解顶多只是一点皮毛而已,因此想破了脑袋也只是隐隐约约有个大致的概念而已。
朱棣摇摇头,瞟见一旁偷偷摸摸观察自己的夏元吉,不禁一笑。
“以前太祖皇帝考虑到当时百业凋零、民间贫困,因此规定农户以实物形式缴纳赋税。然而经过太祖皇帝近四十年废寝忘食的治理,民间已经比过去富裕了许多。所以朕决定,农户纳税时缴纳一定比例的大明宝钞。”
“任何改革骤变都会引起社会震荡,因此朕决定从明年起,也就是从永乐元年起,农民以九分实物一分货币的比例缴纳赋税;永乐二年八分实物两分货币;永乐三年七分实物三分货币……直到永乐十年之后,全部以货币缴纳赋税。”
夏元吉略一思索,谏道:“皇上,若令民众以大明宝钞缴纳赋税,确实可以令大明宝钞保值。但以货币缴税,于民不利啊。农民要交纳货币赋税,首先必须把收获的粮食卖掉,于是到了每年征收赋税的时候,市场上卖出的粮食会骤然增多,导致粮价不断下跌,农民只有卖出比正常价格时候更多的粮食才能获得交纳赋税所需要的货币。这岂不是无形中增加了农民的负担?”
朱棣瞥了夏元吉一眼。另一个时空的1421年秋,永乐皇帝决定第三次亲征漠北的鞑靼。当时刚刚完成迁都,国库很难支持这次大规模军事行动。群臣们都不敢让永乐皇帝扫兴,唯有兵部尚书方宾和时任户部尚书的夏元吉勇于进谏,希望能够打消永乐皇帝北征的念头。这个事件的结局并不出人意料:永乐皇帝按计划亲征漠北,而夏元吉则搬家了——新家在监狱中。当然,和方宾比起来夏元吉还算幸运的。因为惹得永乐皇帝大怒的缘故,方宾回家后因为恐惧而上吊自杀了——更惨的是,永乐其实无意杀方宾,听到方宾自杀的消息后反倒被激怒了,结果下旨戮尸。
夏元吉有才干,又爱民,正是德才兼备的好官。所以朱棣丝毫不因为他的进谏而生气。
朱棣凝视着夏元吉,认真地说道:“以实物缴税和以货币缴税两种方式各有利弊,以实物缴税,地方上会以运输中的损耗向农民额外加征。你知不知道,把粮草从主要产地江南运送到北方,运输成本往往数倍于粮食本身!另外,你也不必担心税收期间粮价大跌,因为政府可以通过收购粮食控制粮价,防止谷贱伤农。”
夏元吉洪武年间进户部,到现在仍然在户部工作,对运输损耗的加征弊端自然是一清二楚。因此,听完朱棣的解说后,夏元吉惭愧地低下头。“臣愚昧。”
朱棣笑着说道:“你又不是圣人,偶尔一件事没想清楚也算不得什么,自贬愚昧也太过自谦了。郁尚书说过你的才器在户部无人能及,难道是他看走了眼?”
所谓的“臣愚昧”只是很常规的奏对格局罢了,却没想到朱棣会这样说。夏元吉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感觉朱棣此时心情似乎不错,因此干脆什么也不说,只是陪笑。
果然,朱棣并不要求夏元吉回答问题,而是自顾自地接着说道:“朕很看好你,因此准备给你加一副重担。如今江南浙西水患严重,常言道‘天下财赋半在江南,天下之水半归吴会浙西及苏淞诸郡’,你有没有信心为朕根治好国家重要粮仓的江浙水患?”
夏元吉一撩袍角跪了下去,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兴奋之情,大声应道:“臣有信心!”
“那好,朕就将治理浙西水患的重任交给你。另外,朕还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太祖皇帝在烽烟四起、天下放荡之时扑灭各路诸侯,收伏天下英雄,粗定太平。那时候,太祖皇帝收拾金瓯破碎,接的是民不聊生的烂摊子。然而经过四十多年休生养息,如今的情形已经与当时大不相同,所以,某些太祖当时所制定的制度如今也应当稍稍修改一下了。朕有几个思路,先给你看一看。”
朱棣话音刚落,一旁的随堂太监黄俨就将一个黄匣子交给夏元吉。
“匣子里是朕关于财政税收改革的部分思路,你回去后认真看一看、想一想。如果认同朕的想法,你就以自己的名义写篇奏折。如果有疑问,就用这个密匣给朕上密折讨论一下。”
朱棣清清嗓子。
“太祖皇帝的时候,大量的官员是原先元朝时候留下来的,太祖皇帝对那些贰臣并不信任,因此鼓励官员相互攻讦告发。这种制度有个缺点,有些人无根捏造,先入为主,要不然就是风闻以奏,容易冤人。现在四十多年过去,元朝时留下的官员也没剩几个,因此这种官场风气也是该改一改的时候了。不过呢,朕立志成为一个英明有为的君主,也需要对底下的官员有更多的了解。”
“朕很看好你,因此给你密折上奏的权力。有什么事,你就用这个黄匣子封了直接递朕。”
夏元吉强忍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朱棣从一开始就显示出对他的了解和肯定;接着,又对他委以治理江浙水患的重任;然而这还没完,最后,朱棣又赋予了夏元吉密匣上奏的权力——夏元吉倒也不是什么贪恋权势之辈,重要的是这份信任……
终于,眼眶里的泪水还是悄悄淌了出来。夏元吉伏地叩头,哽咽着说道:“臣……何德何能……”
朱棣欣慰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夏元吉,微微点头。
夏元吉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将来在财政改革时肯定会成为一大助力。
第五章 黄匣子里的秘密
夏元吉象抱着襁褓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将匣子抱回到家。
皇上出乎意料的信任和重视,令夏元吉感激涕零。除此之外,夏元吉也对匣子里的东西颇为好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作为郁新深为信赖的左膀右臂,夏元吉知道改世袭罔替为减等继承其实是皇上本人的主意。
那天朝会,朱棣宣布由大臣们公开讨论是否应当“改世袭罔替为减等继承”时,形势完全是一边倒。当时只有几个食古不化的家伙翻来覆去地强调祖宗之法不可改,而赞同的声音却完全听不到。并不是大臣们全都不赞同改世袭罔替为减等继承,真正的原因在于:明朝的文官都是孔孟弟子,敬天法祖曰仁曰义乃是最根本的规矩。世袭罔替是太祖皇帝定下的制度,而当今皇上靖难时也打着“恢复祖制”的旗号,所以赞同改世袭罔替为减等继承的大臣虽然不少,但谁也不敢站出来。
这时,皇上一连向反对者提出了三个问题。
“太祖皇帝有子女42人,其中皇子26人。皇子26人当中,有后代的为23人。民间自古有多子多福的说法,皇家宗室应当不是福薄之人。那么,平均每人生三个儿子不算多吧?”
从道理上讲,宗室有着优越的政治和经济地位,因此宗室人口的增长率理应远远高于人口的平均增长率。平均每位宗室只三个儿子真的不算多。从情理上讲,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跳出来说皇室福薄?
这时,一个官员站出来猛拍马屁。
“龙子龙孙自当福缘深厚,其子嗣不说百子千孙,起码几十个却是不成问题的。”
令那名官员意外的是,听到这个马屁后皇上不仅不喜,反而脸色铁青。思维快捷的人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皇上如今已经四十出头,却只有四个儿子,养大的更是只有三个。若说皇上将来会有几十个儿子,那多半得戴上绿帽子才成。
幸好皇上并没有因此雷霆大发,只是哼了一声,然后提出第二个问题。
“大明朝顺应天命,其国祚自当长久,延续十代不成问题吧?”
这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大臣们异口同声地说:“我大明顺应天命,理当国祚永昌、千秋万代!”
事实上,这种诛心之问也只能这样回答。这时候谁会跳出来说大明国运多厄,十代之内必将亡国?如果真的活腻味了,等早朝结束后悄悄找根柱子撞死得了,又何必连累九族受诛呢?!
“这样一算,太祖皇帝的第十代孙就会多达四十五万两千七百零九人。即便这些宗室全部只拿奉国中尉的岁禄,而且还不算公主、附马、郡主、县主的岁禄,国家每年仍然需要为此支付9054万1800石。洪武年间田赋收入曾达到3227万8900石。有谁认为十代之后,国家能够支付得起一亿石的宗室岁禄?或者说,你们谁有解决的办法?”
皇家宗室的子孙不繁昌吗?
大明国祚不绵长吗?
如果不改世袭罔替为减等继承,将来国家有能力供应宗室的岁禄吗?
这三个问题提出来之后,持反对意见的人立即乌眉梢眼地闭上嘴了——即便是脑袋被驴踢过的人,也知道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出言反对。因为,他们既不能说皇室福薄或是大明必然短命,又不能硬着头皮说支付多达一亿石的宗室岁禄能够办到。
于是,改世袭罔替为减等继承的建议便顺利通过了。
之前,夏元吉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改世袭罔替为减等继承更好,但并没有想到这种细节问题——别看作为户部左侍朗的夏元吉经常与数字打交道,不过每人生三子,十代之后会有多少人的数学问题他却也从来未曾想过。听了皇上的话,夏元吉立即有了一种拔开云雾见天日的感觉。
显然,改世袭罔替为减等继承是一项极有远见的措施。而皇上之所以要拐弯没角让周王等人提出这件事,大约是因为此举毕竟违背祖宗成法,担心会对自己的名声有碍吧。
想到这里,夏元吉不禁对怀里的黄木匣子产生了极大的期待。不知道这一次,皇上又会有什么先知卓见呢?
回到家,夏元吉顾不上吃饭便吩咐下人不许打扰自己,然后躲进书房。将房门关紧后,夏元吉将黄匣子虔诚地放在书桌上,揭开木匣上的封条,果然见到里面放着一摞写满字的纸。
夏元吉捧起这摞纸细细地看着,很快,他的心神便完全被皇上的改革思路深深吸引。夏元吉在户部干了很多年,对财政上的某些弊端非常了解。作为一个正直而且有能力的官员,夏元吉自然希望解决那些弊端。然而由于知识面的局限,夏元吉根本就想不到这些方法。虽然有些内容夏元吉未必完全理解,而少数思路他也并不是很赞同,但在阅读思考的过程中,夏元吉仍然陷入了如痴如醉的状态之中。夏元吉眼都不眨地看着,时而长吁短叹,时而拍案叫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轻轻放下那摞纸,用微微颤抖地声音自言自语道:“圣上真乃神人也!”
朱棣在这摞纸上写的主要是役法改革的内容。
所谓役,是指徭役。明朝徭役有里甲正役、均徭和杂泛差役,再加上驿传,四者被合称“四差”。其中以里甲为主干,以户为基本单位,户又按丁粮多寡分为三等九则,作为编征差徭的依据。所谓的“丁粮”,其中“丁”是指十六至六十岁的合龄男丁,而“粮”则是指田赋。徭役制的实行,以自耕农小土地所有制广泛存在及地权相对稳定为条件。每个朝代之初因为之前历经战乱的缘故,会有大量的荒地,因此很容易有产生大量的自耕农——只要开国皇帝不太蠢,而外部环境又不太恶劣,每个朝代一开始都会有一段社会秩序良好、经济稳定发展的黄金时期。
然而令历朝历代有识之士无奈的是,随着经济的复苏,土地兼并就会越来越严重,而地权也会高度集中。仅此倒也罢了,问题是官绅包揽、大户诡寄、徭役日重会造成大量农民逃徙,将导致徭役制度遭受严重破坏。
朱棣对役法进行的改革可以用简单的一段话来概括。
将各州县原来的田赋、各种徭役(按户、按丁、临时的)、各种杂税全部折成银两,统一编派到田亩上,按田亩征银,随夏、秋两税一起征收。其中按户、丁征收的役银只是部分分摊到田亩上,另一部分则分摊到人丁上。
之所以要改徭役为缴纳货币,其主要原因在于劳役无法量化。赋与役的征收及解运期间彼此不一致,而赋内各项与役内各项,其征解期间多亦不同。主持征收及解运的人员,也往往不是同一个人,而是由各种不同名义的人员去分别地负责。如此一来,就很容易滋生官吏的腐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