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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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他以为是自己置生死于度外,这会儿想起来,才发现或许是因为死亡从未迫近眉睫来。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很为耕阳担起心来,一阵寒意令他错觉自己颤了一回,不过耕阳却一直
挂着平静的笑意。他转念又想,一旦耕阳被送上战场,他在那儿救了一个日本兵,或许就间
接害死了一个中国军人,民族大义一搅和进来,凤翔原本愉快的心情便阴郁地矛盾了起来,
他这才想到,或许根本就不应该和这个年轻的日本人坐在这里,他仿佛见到龙翔大哥和已过
世的父亲,寒着脸,眉尖不满地蹙了起来。
凤翔安静了下来,耕阳也约略察觉到了,他推推凤翔的膝头问他要不要走,两人沿着白
堤慢慢走回来,一路无言。回到街上,两人要走的方向不同,耕阳很想把家里的住址抄给
他,不过想到凤翔未必有意来寻他,真来寻他,亦是有点不妥,不禁犹豫了一下,凤翔已经
挥手说再见了。
凤翔走了几步,回头望了一眼,耕阳的身影被房屋的阴影盖住了,灰灰的。他猛地摇摇
头,回身又走了一段路,再回首,耕阳的影子已经很远了。他有点怅然若失。
“再见?……还会再见吗?”
这日晚饭过后,李家四口围桌闲坐。龙翔笑着向他娘说:“赵老二前天刚打南方回来,
今儿送了两砖普洱到店里来,说是云南产的,我吩咐他们沏一壶上来,您尝尝。”
佣人上来把碗盘残肴撤下,端上热腾腾的新茶,龙翔先奉了一杯给母亲,端了茶杯细细
地啜了一口,笑说:“云南茶好重的口味!”
凤翔低头看那茶色深沉如墨,隐隐透着些许微绿,饮了一口,辛涩甘美竟是一般地浓烈
逼人,南方少有的豪迈飒爽。他庶母说:“普洱应就秋天晒成的菊花一块儿熬,清脾退火
的。”
喝完一杯茶,凤翔说想回房看书,就先离开了。龙翔看着弟弟背影,问他娘:“凤翔最
近怎看起来闷不溜丢儿的?”
“我也在纳闷儿,”龙翔的母亲说:“凤翔这孩子自小就一直是悄悄静静的,也瞧不太
出他心里在转些什么念头,有好些天都不见他出门了,要不是在自己房里,就是在你爹的书
房里念书写字儿,几次喊他出门晃晃呢也不肯,年纪轻轻的孩子这样闷着,我还真担心会闷
出病来。”
“怎么贵柱儿最近也没来找他出去遛遛?”龙翔问。
“你也真是的,”他娘笑了:“自你差了你张大叔管老家一带的佃农,贵柱儿就跟着你
张大叔城里城外地跑,哪还得空儿来找凤翔闲耍?”
“这倒是,瞧我这记性儿。”龙翔也笑了。
回房之后,妻子帮着龙翔更衣,她对龙翔说:“其实依我想,不妨让小叔跟着你去学着
作生意,帮着你照看照看铺子,这样也不致于让他成天闷在家中无聊,你也可以轻松些。”
龙翔在床沿坐下,凝神想了想,叹了口气:“爹自小最疼的就是凤翔。这些年来外头的
局势那么乱,日本人来了之后,爹爹连学校都不让他去,说起来,无非是希望凤翔能避开这
淌混水。咱家这一辈往来的,跟他同龄的本来就不多,爹管得严了,他天性又是好静不好
动,现下难免有些孤拐,叫他跟着我出去学作生意学应酬,他未必喜欢,也未必做得来,左
右我现在年轻力壮的,外头的事自己扛着也罢了。”
妻子婉言相劝:“你这做大哥的一番苦心,我们谁都明白。只是凤翔毕竟是个男孩子,
终有一天也得分出去成家立业的,难道你要他靠你靠一辈子?让他跟着你学点历练,也是好
的。”
龙翔点点头:“你的话也不无道理,我跟娘商量商量看她怎么说吧。”
一早龙翔出门前,绕到弟弟房里来,差他到外头糕饼铺替母亲买两盒北京小点儿回来。
这种事原本随便支使个家里佣人买去就行了,龙翔是有意藉此拱幼弟出门晃一晃,别大姑娘
似地成天窝在家中。
中饭过后,凤翔陪着庶母闲聊了一会儿,待她进去午歇后,便换了衣服走出家门,走没
几步路,前头一个男孩骑部脚踏车嘎答嘎答蹬过来,身影挺眼熟,骑近了一看,居然是耕
阳。
凤翔问:“怎么会到这边来?”
耕阳说:“骑车出来晃晃,记得你家这一带挺静挺好的,便过来瞧瞧。”
耕阳问凤翔要往哪儿去,自告奋勇说要载他一程,凤翔红着脸说不必了,走过去行了。
耕阳说左右无事,不过是随便逛逛,凤翔才跨上后座。他从来没有坐过脚踏车,一时不知手
脚该如何安置才好,耕阳手长脚长地顶着地面骑了起来,初时还有点儿摇摇晃晃,后来也就
稳了。车笼头,把手低低的,耕阳必需倾着身子。他没有回头,往后丢了一句:“你很少出
门的吧?”
凤翔有点奇怪:“你怎么知道?”
耕阳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笑容,凤翔也没瞧见。耕阳没有告诉他,他来过好几回
了,常蹬着车在他家门前街上晃来晃去,有时就停在斜对角的大树下等着,直到附近街坊有
人好奇望过来,他才离开。
买了饼,凤翔没有说哪里去,耕阳也没问,载着他就往上回散步的白堤骑去,凤翔亦无
所谓。这一回,耕阳也没提什么惹人伤感的话题,两人聊些最近各自在各自生活里的事。耕
阳在学校,凤翔在家里,两人生活一般平淡,只是随意聊来仿佛相识已久,即使对话当中出
现空白,亦是自在。两人想着个人的心事,凤翔凭空描起最近练的书法来,点横直撇捺。
黄昏时分,耕阳骑车送凤翔回家,骑至街口附近,凤翔说:“停这边行了。”不等车停
稳便轻轻巧巧一个飞身下车,好像在表演特技,耕阳笑了。“我下回儿再来找你。”他摆摆
手走了,没有回头,令人错觉他是一路骑进满天落霞里。
自这天起,凤翔变得喜欢待在屋前的院子里。有时他会捧着书坐在树下读着,有时干脆
唤佣人把木桌抬出来,临起草虫水墨。从这个角落,可以察觉门外动静。初时,他还担心耕
阳会冒冒失失敲门进来寻人,闯出祸来,但耕阳总是在门外一闪而过,停在远远的街口等凤
翔轻轻推门出来跟他会合。有时耕阳来来回回骑了几趟也见不到推门出来的身影,而许多时
候,凤翔也常是树下坐了一午,坐到沉沉睡去,落叶落花飘了一襟。但两人见面时,从不提
起互相等待的事,仿佛是一种默契。
这日耕阳来的特别早,刚吃过午饭就来了,凤翔想着庶母还未午睡,怕会出来喊他,作
了个手势要他等,过了一刻钟后,才推门出来,一见面就挺高兴地问:“今天来得好早!咱
们上哪儿玩去?”
“我爸妈今天带我妹去抚顺,我把家里佣人遣出去了,到我家坐坐?”耕阳笑答,凤翔
一听是去他家,不由得兴致大发:“好难得机会!走走走!瞧瞧你家长啥样儿去。”
耕阳家一带皆是日本人来了之后才盖的西式建筑,一落白色双层独栋洋房,马路也是柏
油铺的,铺得平平整整油黑油黑的。马路两侧沿着人行道竖着一根根路灯杆儿,圆胖胖的玻
璃灯帽儿挑在上头,晶莹剔透。耕阳家前边有一方小院,他在家门前将车停了下来,推进院
子里,这院子是没有砖墙的,围了圈扶桑作篱笆。
两人在玄关前脱了鞋,走进客厅,凤翔四周打量了一会儿,才说:“我以为你家是日式
房子。”
“我爸喜欢住西式房子,或许是在国外待久了的缘故。”耕阳带他到二楼的卧室去,耕
阳的卧房靠着外边儿阳台,窗口种得满满的三色堇,五彩缤纷煞是热闹。“我以前和我爸在
德国时,那些德国人就像这样种一窗户的花,好看极了。”
耕阳的房间收得整整齐齐,看得出他凡事都认认真真的个性。凤翔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
彩画,画的是个火红衣裙黑色荷叶边的西班牙舞娘,下巴抬得高高地,眼神既妩媚又挑衅,
手执金扇撩裙飞舞。凤翔啧啧摇头说:“这外国女人!嫁得出去吗?”耕阳笑了。他说这画
是他当年在德国学油画时画的,框倒是回来之后才裱上的。“跑了好几家框裱店都没人肯给
裱呢。”凤翔想像保守老师傅看到这画的惊惶失措,忍不住也笑了。
耕阳书桌前,一个砌进墙里的大书架,满满的全是一堆看不懂的书。日文他辨得,其它
横行的文字就陌生得很了。“你真厉害,看得懂这蟹行的洋文。”
“我们学西医的,得懂德文和英文才行。有些教授是外国人,上课根本直接说洋文。”
耕阳答。
凤翔眼光向下一落,意外发现桌上摊着几本坊间教习儿童认字的汉文读本,书架下层还
搁了两三本诗词选,不禁大为讶异,抬起头来对着耕阳鬼鬼地笑了笑。耕阳脸红了,但也笑
得坦然:“想学学中国字,我话能讲但读不了,日文里头汉字挺多,但学起来还是挺隔路
的。”桌上几张写了字的纸头,是耕阳练写的废纸。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长亭外,古
道边,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泪眼问花花不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纸上写了无
数个凤翔凤翔凤翔,他看到了,但也没说什么。想起爹爹生前常一脸鄙夷地说番邦文字,不
屑学之,凤翔不肯学日文的傲气跟他爹是一般的,只是这会儿不知为何,心中竟对耕阳有点
歉疚了起来。
两人躺在耕阳的床上闲嗑牙儿,耕阳拿了本薄薄的洋文小说讲给凤翔听,凤翔听着听
着,觉得外国人好新鲜,真是非我族类。耕阳把书一合,望着天花板说:“我怕有好一阵子
不能去找你了。”
“为什么?”
“德国有几个教授要来,我得帮我爸招待招待,他们在这里大概会待个十来天,再往哈
尔滨那边去,等他们走了我去找你。”
凤翔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没有表情说随便。耕阳弄不懂他究竟有没有生气,
但也不好问,便扯些别的。两人看着阳光寸寸移,花影渐长,日西了。耕阳骑车载凤翔回
家,一路上,静静地没有讲话,弄不清这算不算是离绪。凤翔站在街角望着耕阳离去,心中
想着他们两个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已经很久没有再意识到,其实,耕阳也非我族类。他的
生活在城的那一头,我的生活在这古井般的这一头,这种莫名的留恋又该算是什么?
季节悄然嬗替,已经有些初夏的微热。父亲的忌日快到了,这几日,龙翔和母亲商议着
回城外老家祭拜之事。李家祖宅在城郊北面六十余里的乡间,直到李云海这一代,才迁到城
里来,凤翔的父亲和生母都葬在故居祖坟里。庶母打算带着凤翔回乡间住一阵子,顺便避
暑,待入秋后再回城里来,单留龙翔夫妻在城里,因为粮铺生意需要照看,不能久去。
耕阳已经一个月没有来找凤翔了。起初,凤翔如往日般天天在院里等着,等得失去了耐
性,便到耕阳家附近探,也到过南满医科大学门口前,站得远远地等着。这些地方,没了耕
阳陪着,全成了让他栗栗不安的禁地。他究竟是忙呢?还是病了?凤翔根本无人能探问,也
无法留音讯。他不愿记得距离上回见面是多久以前的事,但那数字儿却不放过他,一天一天
硬是清清楚楚地往上加,他开始想:是不是就这样,之后音讯全杳,自此耕阳在他的生命
里,成为永远下落不明的人。
后来他决定不再守着等候了。决定之后,反而天天往外遛,不让自己有机会死闷在家
中。城内大街小巷热闹的僻静的四处逛,逛书铺逛市集逛名胜地,一个人坐着看着城里城外
游人如织。他察觉到自己原本苔深古井般的平静生活已经开始倾圯,再不自救,势必病入膏
肓,终成无法挽回的断壁残垣。庶母决定带他回乡下后,他反而像吃了颗定心丸,陡地清明
了起来。已经想过了,对耕阳的这一份隐晦的等待,是永远无法正名的,这样的结束,也
好。
下乡这天,凤翔定定的无涟无漪,但老觉得自己分成了两个人,阴阳相隔。阳世这头的
躯体无意识地跟着门内门外大包小包地忙着,阴世这边的自己则冷冷旁观。龙翔一路陪送至
城外,再三拜托护送的张大叔多加留意照应,他们便一路走远了。
乡间的老宅极大,四周尽是辽阔无际的田野,最近的邻家也在二三十丈外,多是李家的
佃户。李家待在城里时,这老屋就托给管家照应。这边的佣人比城里还多,因为多养了几名
壮丁做炮手,屋外一圈土墙隔几尺便挖个炮口,架着土枪,因为毕竟是在城外,王法不生效
力的边陲,自力更生的习惯自几代前便这样一直传了下来。不过近几年来局势平静,大概因
为日本人严刑重罚,流寇土贼几乎匿迹,他们便兼作农活儿地下田务起正业来。
乡居生活很快安顿妥当,凤翔白日里常常骑了马,沿着无名的土石村道一路跑,仿佛没
有尽头。远方偶有北上南下的火车奔啸而过,浓黑的煤烟一路如云如雾在蓝天中散开,翳入
天际,凤翔往往停下马,静静地看着,心跟着火车一路行到很远很远没有名字的地方。
管家孙老头儿约望六十年纪,人高马大黝黝黑黑的,脸上坑坑疤疤地大约以前发过天
花,看起来凶神恶煞,却是面恶心善的老好人,乡人多浑称他为孙麻子。他的儿媳妇儿去年
替他添了个孙子,小囡囡生得倒是白白净净,浑圆得像冬天里堆成的小雪人。孙老头白天常
抱着孙子坐在院里晒太阳,笑咪咪地抽着烟斗,含贻弄孙。
凤翔并不特别喜欢小孩子,但囡囡和他极为投缘,一看到他就会在祖父怀里扎手扎脚地
笑开来,要凤翔抱,刚长牙的小嘴咕咕地叫着,也分不清到底叫的是哥哥还是叔叔。有时,
凤翔会抱着囡囡去田间散步,田里种的麦秧都是初春时分敲破冻土播下的种,现在已经高高
绿绿地一大片,风一过,便成微浪的海洋。
抱着囡囡走在柔软的土地上,凤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