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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绿石榴-第5部分

小说: 绿石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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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隔邻小卖店里的电话。怕叶凉忘。

“到了就打个电话过来,我和老板娘讲过了……晚了,你睡下吧,明早还要早起呢……”

叶凉答应的声音被关在门里,过了一歇,门重又启开,阿妈探个身子进来“到了那边记得打个电话回来哦……缺什么也打个电话回来……家这边你不用记挂,你大姐能顾顾我们这边的……好了,你睡吧、睡啊……我不吵你了……”

阿妈她把安慰的话说得这么太平,叶凉怎能不觉得自己在“欠”?

他最怕欠了。谁的他都欠不起。只想要个不欠不亏,平平抵过去就行。一下子就让他知道自己欠了那么多,他怎么能心安?魂都不好好呆着了,天马行空,几天的车程睡也不见他睡多少,眼神都虚了,茶点儿就坐过了站。糊着头脸下车来,被人潮冲着,冲到出站大厅里了,一看墙上挂着的钟:才凌晨两点多,去哪儿?学校?三更半夜到了外头连个问的人都找不着!旅社?钱呢?

哪儿也不能去。 
叶凉站到大厅里的一个柱子下头看着人群潮涨潮落,很快就剩几点零星的人了。他们都滑三滑四的,绕过乘警的眼皮,随便倒在哪张候车椅上,运气好的一觉就是个囫囵,不好的乘警就几次三番的过来捅醒了,赶出去。叶凉困得都“粘”了,一路上欠下的睡眠这时都伸手向他讨,眼皮间平成一条缝,他透过这条缝看见那些谁得正在兴头上的人,心里想得要命,脚却定在那里,根都长起来了。他不敢过去。难看。毕竟是来这儿上学的呀。

这样,他站着就谁着了。背靠一根柱子,人一谁,脑子一松,身子就软,往下滑,往边儿滑,总是在他睡得恰好的时候给他“滑”醒过来。醒了也是醒在梦里,站站好又睡开了。他最后一次从那根柱子上歪到一边歪醒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把自己那包东西扶好,走到站外,准备开口问人,那所大学往哪个方向走——不是“坐”几路车,是怎么“走”——叶凉打算走过去,不管多远。除了车费,学费,剩下的就不多了,一分一厘都得往狠里掐。 
刚出站就看见有几个人举了大大的横幅,上面是“XX大学 欢迎新同学!”。正是他要找的那个,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犹犹豫豫的上去问了边上那个女孩儿,简单交接完,她就问:”哪专业?” “历史。” “雷振宇!”她头一扭就招呼过来一个人“你师弟!管好了啊!替人家把东西接一接带到咱学校车上去!哎!快点快点!车要开了!停!停!停一下!”三个人乱做一团,冲到车门口,叶凉人上去了,东西却太大包,急起来竟塞不过那车门!又是一番推推挤挤拉拉扯扯,好,尘埃落定,屁股粘在椅子上了,他才白着脸想起来一件事儿:他没钱付车费!

“停车!停车!!让我下去!!”一车子的人都瞪大了眼还以为他什么东西漏下面了。结果叶凉一路挤到司机跟前涨红一张脸,小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没钱交车费……不能坐……让我下去好了……” 
“轰”的一下一车人都笑开了,笑声从前边传到后边,从左边传到右边,此起彼伏,把他都笑懵了!司机好容易止住,按着肚子说:“你就呆着吧!不要钱!往年啊的确有像你这样的,今年特意防着,在门口那欢迎条幅旁边杵了个大大的‘校车接送 免费!’,没看见?今年你是第一个!”说完又笑开了。一车子人都觉着这人有意思。有意思就有意思呗,这印象浅薄得很,来得快去得也快,车开出有一段,车上的人都忙着搭新同学新关系了,就看叶凉兀自脸红。

车到地方,车上的人都被各自系里专业里的师兄师姐领走了,叶凉还在脸红。他红着脸跟在人家身后,一个劲的在想刚才刚才那件尴尬事。其实也就是没经过事儿,总以为别人会把这点儿生人的芝麻绿豆放心上,说到底,谁顾得上谁呢?事不关己忘得最快。这道理叶凉他过了快十年还没明白过来,在意来在意去的,倒把自己给委屈了。 
那都是后话,现在,他正走在这老宿舍被透过来的阳光染成金红金红的走廊里。走向他的那间。 
宿舍都是按学号编的,九七年上的是九七届,学号以九七开头,接着是学院编号,下来是系,最后是专业。八位数。随机这么一调,六个人配成一间。叶凉走进他那间,把肩上扛的放地上,忙着跟人家道谢道别还有喘气,等差不多了回过身子一看,五张床都满了,还剩一张。上铺。等他摇摇晃晃爬上去,把东西摆好,天时就过午了。他还不知道,是肚子告诉他的,饿得都“绞”了——他从上面爬下来,从军书包里摸出两个发糕一个鸡蛋,把军水壶也摆出来了。就着水一阵吃喝,蛋黄和发糕粘性都强,哽得他用水直往下冲。吃吃完,这一顿就算对付了。从打开的包口看进去——都没多少了——早知道刚才就不该吃得那么费!叶凉有点儿悔,再摇摇军水壶里的水,也不多。吃完这些,再吃就得动到家里的钱…… 
想到这一层他就不敢再往下想去,只是暗暗给自己定了条管嘴的规矩——多吃青菜多吃面,少吃米饭,少吃肉。能省一分是一分,再看看外头有什么活儿能做没有,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动用家里的钱——那钱得存下来,阿爸肾痛,三不五时就得吃药,药又贵得让人眼晕,没点儿钱垫底,到时候事情来了天都要塌下来的。 
他打算完,准备把军书包挂好,这一眼就溜到包上那一串数字上“哎呀!忘记了!”他忘记打电话回家报平安了!你看看,人的脑袋就是这么不经用,一件事就装满了,要不是这一眼,可能还要拖到晚上呢!他赶紧拿上一元钱就往外跑。宿舍旁边有个学生食堂,食堂里有个小卖店,店里有公话,三毛钱一分钟——比现在还贵。一元钱,能打三分钟吧。叶凉快快就把号码拨了——其实号码哪里用他刻意去记?不知不觉就刻在心上,怎么磨也磨不掉了,要知道,这数字就是一根线,这头是他,那头是家。虽然这“家”是要过了别人手的:他听见小卖店的老板娘高高的叫阿妈的名字,听到狗吠听到摩托车跑过听到有人过来买酱油,熟悉得一摸就能摸着,人却在千里之外,异乡异客人生地不熟。他鼻酸,忍得很辛苦,阿妈一句长长悠悠的“喂——”却把他惹哭了。没有声音的那种,只看泪珠大滴大滴的往下砸。 
“阿凉啊?是阿凉啵?” 
“是……”声音都变了,叶凉赶紧咳几声,把变了的音清掉“哎——阿妈!……我到了…………恩,都挺好的……六个人一间……恩恩,满敞亮的……没有,这头还热着,真的!我没骗你!你听见锅头(知了)叫不?没有?这头真的很热,北方人叫‘秋老虎’嘛……恩,天冷了我会穿……家里怎样?哦哦……那阿爸呢?哦……”叶凉看着表盘上的数字长了腿一般的 往三靠去,狠了狠心让话断了,心里却藕断丝连,牵着扯的疼,疼到肝里去。

叶凉把话筒合上,“嘀”一声响得清脆,他和家就这么断了…… 
忧伤把他团团围住,坐在电话机前怎么也起不来了。

“一块一!零头给你抹啦!”那声音跟打雷一个样儿,看把叶凉给搅的,羞都羞死了!自己流的那些泪都让人看去了!多丢人!都上大学了还哭家!

“小子嘿!想家啦!大个人啦!小子小子怎么能跟没离过家的姑娘一样!”说完就嘎嘎的笑,笑得花白眉毛一抖一抖的,叶凉烧着脸,蹭过去把一元搁玻璃柜台上,转身就落荒而逃了。

也好,这么一搅,起码不那么难过,不然,他一个人什么时候能把那团忧伤化开?

习惯罢,习惯就好了……

有好多东西是要靠习惯来的,比如孤独。

叶凉是那种不擅言辞的人,加上心上有事,低着头进进出出,和同屋的交往也是淡淡的。其实,一个新的集体在组合初期,就是成员之间的相互试探期,有点儿投石问路的意思,大家都小心翼翼的收好刺,把最好的那面亮出来——一个月,一个月就差不多了,试探完毕,知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看看你像个大而化之的,在你面前就能放开了,就能热起来——像叶凉这种,少言少语,整个人都神神道道的,一天都没多少时间见得着:一早人就没影儿了,晚上又晚晚才摸进来,轻手轻脚的洗漱,轻手轻脚的铺床,轻手轻脚的翻身,把人都活隐形了。

活成隐形的人,谁能和他热得起来?热不起来你就成了个“X”。未知数。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的反应基本有两种:一种是好奇,死粘上去要看个究竟;另种是敬而远之,保持距离以策安全。见面点头,转身以后相敬如宾。开学俩月以后,这宿舍里的格局差不多就定了。和谁谁去上自习,和谁谁去嘬一顿,和谁谁去“泡”谁谁去“钓”,都定了。结果叶凉哪组也没“和”进去。他就这么独来独往,有课的时候早早去教室里头蹲着看书,课本也有,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也有,边看边等开课。早饭是不吃的,省下了。没课的时候,他就往两个地方去,要么图书馆,要么走街串巷翻箱倒柜的找——找吃的,找活儿干。

学校东门南路的早市,就是这时候让他翻出来的。附近的农人想躲着城管躲着工商挣两个钱,天还黑抹抹的就摆出来,菜啊蛋啊鱼啊肉啊都还“睡”着呢,新鲜。去买的都是“知道”的,早早去,一是新鲜,二是便宜——比市面上便宜一半还多!叶凉最常上那儿买的是腌菜,两元一坛,就着馒头,这就是生活了。

在动手写叶凉充满饥饿的大学生活时,我刚好看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那里面对于饥饿的描述让我所有的想象都苍白无比。

我从未受过饿。

饥饿离我太远,我能给出的仅仅是“叙述”,外观,表面,没血没肉,离心还远着呢。感觉是很难“换位”的,在这方面,想象永远不是真情实感的对手。所以,我回避了叶凉在遭遇饥饿与拮据时的情感和心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现在,我和这男人面对面坐着,外面有轮船过江的呜呜声,他垂着头,下巴在讲述时一点一点的往胸前挂,声音平静无波——那是淡定生活养出来的。整个访谈过程中,他都勾着头,我眼神一错,他又成了十七。那个勾着头在寻寻觅觅叶凉。我搞不懂他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人。他也是。我们都不敢往“来路”看。虽然我们现在正在谈论“过去”。

有时候,彻底的把一个人的来龙去脉挖出来,摊开,放在面前仔细去寻找他的成长和变化是件很可怕的事。

那些成长太“寂寞”了。

“寂寞”太多太久就成了孤独。

我们可以忍受寂寞,却没办法忍受孤独。

我相信,十七岁的叶凉——把自己活得“孤独”的叶凉,他也有“热闹”的欲望。只是没有实现的机会。

别人当他是独行特立,独来独往的独行侠,潇洒得很。可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啊……,你总有想说的时候,说的时候还不能自言自语,得有听众,至少要有一位——不是猫,不是狗,是人,是你的同类。叶凉也是人,他当然会有憋着满肚子话想说的时候,可他又不会主动上去“搭”人家,几十个同学都是点头之交而已,这些苦闷都是隐秘的,怎么好倒给 “点头之交”?家里倒是有听众,阿爸阿妈都会静静听他说,可是代价太高,他付不起。叶凉就这么“孤独”着。他所有的幸福都集中在“书”这死物上了。

那所大学里有三个图书馆,两百五十万册,还说少了。叶凉他最常去的是老图,老图老图,老房子了,用青石板造的,外表寻常得很,进去就知道舒服,冬暖夏凉。先是一个大门厅,往左右舒展,连着一排一排的大窗户,夏天的时候,门口几十棵白杨都长好了,叶子墨绿,互相碰着擦出海的声音。树海。特别是傍晚,残阳斜照过来,把枝叶的影子都剪到窗上,再过了窗贴到书架上,书本上,桌椅上,甚至人身上。叶凉是老图里最后走的那几个,他在等太阳下山把叶的影子贴到自己身上。那些时刻,他心里平静如水,堵着的心事退潮一样散掉,空了,只有那些树啊、光啊、影啊——很幸福的。

尽管前面还有一堆的孤独,心事,饥饿等着他,但这幸福是实实在在的。如此一来,叶凉怎么能不死死抓住这浮木这稻草这上帝?你说不清他“信”得有多虔诚,都恨不能让书把自己埋了!看的时候下狠力——他偏好那些有“重量感”的书。厚重,大量的字——这实际上是肉体的饥饿反射到精神里的效果——看这些厚书,像是吃一顿饱饭,囫囵下去能是个“饱”。他照三顿这么上图书馆,坐着看,坐累了就挪到最后一排书架后面——那儿对着一个大湖——慢悠悠的走着看,也能歇歇眼,看到要紧的时候便站住,咬紧了那些字,单着脚站着,左脚累了换右脚,右脚累了换左脚。他只顾着收书上的风景,哪里想到自己也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说实话,这大学里上万个学生,一个有心把自己遮起来的人哪那么容易就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都是有由头的。首先是照面的次数,要够;其次是这人的行为,多少得有些特点,不是惹眼,是“特点”;最后,把人家收成风景的那个,要有心,就是心够细。

雷振宇注意上叶凉并不是在车站那第一面。他从九月初开始就在车站接新生,半个多月,接的师弟师妹多了去了,谁记得谁啊!叶凉也没张出众的皮,印象是留不下的。后来系里分派这些个高出一两届的下去探新生,他进了叶凉那间,一屋子人东拉西扯盖天盖地,热闹着呢,就看叶凉低着头坐在角落里,偶尔抬起头看看他们,眼睛亮亮的,都笑的时候他也捧场做个笑——是个怕生的……——这才是第一印象。而后是中秋,师兄师姐下来拖师弟师妹去“团圆”,又是他去叶凉那屋。五个家伙都跑了,剩叶凉孤零零一个正往自己床上搬那些洗晒好的铺盖,床和书桌中间的空子太窄,正好卡那儿了,憋得他,要进进不得要退退不了,雷振宇一来,解围,抱住铺盖让叶凉往上接,他看了几眼抱在鼻子底下的铺盖——花红柳绿的被套,过时过远了的。一团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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