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调 作者:千夫长-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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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敢说,她不喜欢。
整整一天一夜,阿妈忙得满头是汗,手忙脚乱,还是没有救活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生出孩子后还是死了,阿妈没有回天之力。那个血淋淋的孩子却活了,抱在阿妈的怀里显得无精打采。我亲眼目睹了那张死去的脸,和泡在血里的裸体。
那张脸苍白,极其美丽,虽然一声不吭,却显得很安静。她的身体一丝不挂,大腿根部和屁股血迹模糊,看不清楚,两条腿却细长白嫩,让我过目难忘。当我弄明白了那是一个死人的时候,就很惊恐,怕得腿都软了。当天晚上就尿了两次炕,一次是在梦中,一次是我明明感觉是醒着的,要起身下地去撒尿,却两腿沉重,内心害怕,也没胆爬起来。我很清楚地见到,那个女人一丝不挂地就站在我的头前,我吓得像晕过去一样又睡着了,迷迷糊糊就又尿了一次炕。
从那以后我对那家的房子就极度恐惧,从未再进去过。可是那张苍白的脸,和泡在血中也是苍白的裸体,在以后多年的黑夜里,都在我的眼前悄然晃动,有时白天也出现。
几年过去,我仍难以淡忘。有时我一个人独处一个环境,或走在空旷的草地,或者在一个房子里,我就会一下子想起来那个女人,马上就感觉她在我的身边,仿佛都能清楚地闻到鼻息的气味,然后就看到那张苍白的脸和泡在血中的裸体,尤其是那双颀长、白嫩的腿。我从没见她面容苍老,她总是那么年轻、美丽、安静。她一出现,我就会全身发冷,眉毛头发都竖了起来,身上会起一层硬硬的鸡皮疙瘩,整个人都有僵硬的感觉。
她是灵魂不老,还是因为永远活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经常问自己,没有答案。我现在有些明白了,我之所以怕见到那家的一切,就是因为,只要见到,就总是要联想到这个女人。从此以后,我就恐惧脸白的女人,当然像雅图这样虽然脸白,但她的红鼻子带动整张圆脸充满了血色,我并不害怕,虽然也不太喜欢。
雅图没来的时候,尤其是在夏天,我感觉到那个女人的恐怖像夏天飘动的云影,掠过草地,到处蔓延,无所不在。这个心中的秘密,我从来没有跟阿妈说过,给阿妈的感觉,我总是慌里慌张的样子,像后面总有啥东西在追我的魂儿。常常是手里拿的东西好好的就会突然摔掉,走路会被地上一个很明显的东西就给绊倒。反正就是魂不守舍。长此以往,阿妈基本确定我是一个心不在焉、马虎大意的人。尤其是和那个女人家发生点什么关系的时候,阿妈指派我去她家,我总是找借口搪塞过去。虽然心不在焉,但是我在阿妈面前还是一个诚实、听话的孩子。由于这件事,我不但不敢马虎大意,而且还要特别细致,由于掩盖得巧妙,阿妈从未发现过我的破绽。我就这样在战战兢兢中,严守自己内心恐惧的秘密。
到了我已经上中学的时候,夺去他妈生命的那个儿子狗蛋,也上了牧村里的小学。我见到那个翘起两只耳朵的小眼睛孩子,也总是要绕开走,不和他走在一起。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又累又饿,冲进家门就喊着阿妈找吃的东西。可是刚迈进门口我就僵硬在那里了。阿妈把那个叫狗蛋的小子领到了我们家里,那小子圆睁着小眼睛,正在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呢。阿妈见我进来,就说让我看着狗蛋吃东西,她就出去了,说是要去牧业队找色队长派人帮忙,我家的一头黑白花母牛,陷进了漫沼的烂泥里,把腿折断了。
这是家里的大事,我没有推托的借口了。我想说我去,我又饿又累,也真跑不动了,再说我去,色队长也不会给我面子,恐怕请不动人。雅图又去了同学家写作业、玩羊拐骨去了。我别无选择,无奈地退出了房门,把书包扔在了牛粪车上,饥饿地坐在车沿上,透过窗户,看着狗蛋那个家伙在炕上快乐地吃喝。
那家山西的关里人很奇怪,女人生孩子死了,他们说这个孩子命硬,克死了亲娘,要给他起一个癞名字,他才能自己好好成长,不再克死亲人。于是,就起了这个名字叫狗蛋。平时没有多想,现在我无聊地坐在车沿上,用我作为一个念过两次六年级的中学生的文化水平,来想这个名字,我觉得起这个名字很有问题。狗蛋,就是狗下的蛋,他作为一个蛋,生下他的就是一条母狗。但是,他妈妈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为了生下他,连性命都失去了,最后却变成了一条狗,一条母狗,这是对他妈妈的怀念,还是诅咒? 他的名字叫一辈子,他妈妈就会被他骂一辈子。如果把狗蛋理解成狗卵子,就是狗的睾丸,就要被公狗用两只后腿夹一辈子,那就更没有出息、更窝囊了。我感到好笑,就心情轻松,不太紧张了,也就不太恐慌了。我就想这家山西的关里人是不是有点傻,反正做出这事儿来,和我们草原人差一个节气。我坐在车沿上,肚子饿得咕咕叫,心中愤愤不平,真想下去把这小子揍一顿,打扁这只狗蛋。我虽然和同龄人打架不太厉害,但是打这小子却是轻而易举。但是我没有动,放弃了这次机会。我想的这些事情也没有和任何人说,和我的秘密一起仍然藏在心底。
狗蛋那小子可能吃饱了,睁圆的小眼睛也眯了起来向外看我。他喊我进屋去吃饭,像个小主人一样。我摆了一下手,说:你吃吧,我不饿。他又从炕上跳下来,往门外冲,说是到勒勒车上来和我玩。我大声吼叫他:你进去坐好,不要出来。
狗蛋吓了一跳,慌忙又跑回屋里坐到了炕上。狗蛋害怕了,不敢用小眼睛看我。正合我意,不说话,也不看,我就和他屋里屋外这样对峙着。
色队长他们帮忙,阿妈很晚才把断腿的黑白花母牛拉回来。她见我坐在外面的车沿上,就问:狗蛋吃饱了没有? 我说他快撑死了,我快饿死了。
我阿妈不信:你还没吃饭? 我说没有。
她也没理我,进屋发现我真的还没吃饭,就领着狗蛋出来要送他回去。阿妈说,本来要你去送狗蛋回家,你进屋吃饭吧,我去送。
阿妈走过来摸一下我的头说:头不热,没病,孩子你傻了吗? 怎么不知道吃饭?狗蛋吃得沟满壕平,显得很快乐。他眯着小眼,左手拉着阿妈的手,右手竟然伸过来拉我的手,还挺亲热。我很惊慌地躲开他的手,跳下车就往屋里跑。
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就像被赦免了一样,冲进屋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狗蛋似乎很有兴致要留下和我玩。阿妈硬拉着他的手走出了大门。她对狗蛋说:孩子你吃饱了就先回家吧,阿蒙哥哥还没吃饭,你明天再来和他玩。
我吃饱了,阿妈还没回来。我心里就有些愧疚了。阿妈去抬牛,那么晚,那么累回来,到现在也没吃饭,我却不能帮她。我觉得自己很怪,我为什么每天会活得这么心惊胆战? 我心里就这样装着我的秘密。后来雅图就跟我较起了劲儿,走到村东头她就直接走,我还是从前头绕着走。始终我也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如果是背着书包还好说,我虽然绕道,可以跑步很快就能撵上雅图。我们晚上是把马、牛、羊合着群赶回来,如果雅图赌着气自己在前面走,我就赶着畜群绕着走,如果是她赶着畜群走,我就飞跑着先往回奔。赶牲畜进圈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羊群还是比较顺从的,大多数都能跟着头羊进圈,牛群就不太容易了,它们在外面自由一天了,也吃饱了,不喜欢被圈进圈里,限制自由。
它们吃了一天草,晚上回来进圈之前要先饮水,喝完水,羊先进圈,牛就会炸群,到处跑。我们就要在几个方向拦截。这是一天最辛苦劳累的活计。阿妈和家里的狗都要全体出动,帮助拦群。
雅图这头小母牛好像就是母牛投胎转世,她来了以后,牛群变得驯服多了,只要她吆喝,就能顺利地把牛圈起来。当然还有忠诚的图图配合。
我阿妈这时总是会对她露出赞赏的目光,冲着她说:绑紧栏门,进屋吃饭吧。干完活,雅图总是要和图图搂搂抱抱地玩一会儿,才能进屋。
每天绕路之后,又会合的时候,雅图就像牛一样,用肥大的额头往我的身上顶一下说:你像公牛那么犟,为什么要绕道走? 看雅图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样子,我还是不想告诉她。
雅图问得有道理,走得也有道理。我们家和狗蛋家是一条直路,直接走下去就是一片十多里长的草原,我们叫东塔拉,穿过东塔拉就是我们的学校。我们这里不像旗镇,没有阻隔,十几里路,看得见房屋和炊烟,却听不见狗叫。这样的距离,我们习惯叫一猫腰就到,很短,很快,当然是指在马背上。走路是要走出汗才能到。雅图每天和我来回走路,上学放学累得精疲力尽,她当然希望走捷径。
第七节
新学期开学了,我终于升到了七年级。牧场中学开始走五七道路,开门办学。七年级三个班分兽医班、草原班、歌舞班。歌舞班都是文艺骨干,据说将来毕业可以选拔到部队当兵,或者到旗歌舞团当演员。歌舞班的女生学习成绩普遍不好,但都爱美,也长得很美。她们好像都有美好的理想,进了歌舞班就好像已经离开了草原,一个个都飘飘然的样子。草原班是学习在沙漠里种草、栽树,每天风吹日晒,是最辛苦的,班级里一些学习成绩不好的男生居多。这些男生就是想在学校混到毕业,其他的理想就没有了。
我上了兽医班。雅图也学我一起报了兽医班。我们的家长都是旗歌舞团的,所以就不太看重舞蹈班的那种理想。我和雅图的成绩都算中等以上,雅图比我还强点。所以都不算学习不好的学生。另外据说兽医班毕业之后,能正式当上兽医,不但有了一份清闲的工作,还等于拿上了旱涝保收的铁饭碗。我想这就应该是我的理想。
我和雅图又是同级同班。现在不同座了,她由于酸奶喝得太多,长得又肥大了一圈,就继续留在了最后排。学校大会上,小个子满达校长充满激情地宣布,我们的班主任是包老师。这是一个不幸的消息,这个外号叫包大卵子的包老师,还继续当七年级的班主任。我还是没逃出他的手心,心中有些不悦。不过,满达校长因为是大学畜牧学院兽医专业出身,对我们班格外青睐,他说还要亲自给我们班上课。这倒让我有了期待。
满达校长不但是学校最有权力的人,还是最有学问的人。
我们还是喜气洋洋,穿着阿妈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来学校报到。热屁股刚刚坐上冷板凳,包大卵子就进来了,为了抚平又和他遭遇在一起的挫折感,我在整个七年级,在心里和背后都叫他包大卵子。当然当面我还是有点胆怯地叫他包老师。
包大卵子宣布说这学期教材还没有到,我们这个班也不需要教材,教材都长在公马的两条后腿中间了。他就让每人按书费交五块钱,然后就发给我们每人三把刀,让我们回自己牧村里,去找村里的兽医实习骟马。
包大卵子认真地嘱咐我们,如果有成绩,一定要当天就把他的下酒莱,也就是割下的新鲜的马卵子,带回学校交给他。谁交的多,就给谁的分数高,这就是考试。都回去吧,孩子们,现在是秋天,秋凉气爽,正是骟马的好时节,我把酒杯倒满等着你们。
我和雅图每人拿着三块铁回了牧村。三块铁就是三把刀,第一把呈宽大的片状,是去毛的;第二把条状很锋利的是专门做切割的;第三把严格地说是长条钩子,钩子口上有利刃,是伸进里面切断输精管和输卵管用的。
回牧村实习骟马,迎合了当时学校大墙上写的标语:计划生育不但人人要搞,马也要搞。
我们先向兽医吉图报道,吉图是包大卵子的三弟弟。他告诉我们先到每家每户去问问,先登记谁家要骟马,先找公的。我和雅图就开始挨家挨户去询问、登记。你们家有公马没有? 人家说没有,我们就很失望地走了,又充满希望地去问另一家。惹得这家狗追出来叫,那家狗迎出来叫。
狗叫声连绵不绝,一片混乱。
有一个老光棍很和善地对雅图说,姑娘,我家里有公人。雅图傻乎乎地问人家:骟了没有? 那家伙还是很和善地说,没有,就等着你的肉刀子。
雅图没有听懂,她说:我的不是肉刀子,是老师发给的铁刀子。
我想了一下懂了,他这个下流的家伙是在骂雅图,还想占她的便宜。
那老流氓说:我要的不是老师发的铁刀子,是你阿妈发的肉刀子。
雅图很认真地说:我阿妈没发给我肉刀子,她不知道我学兽医。
我很恼恨这个老流氓,却不敢惹人家,就拉着雅图往外跑。人家都放狗追了出来,雅图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还怪罪我,为什么要急着走,人家都说没骟了。我说傻瓜,你敢把那个老流氓的卵子割下来吗? 雅图这才明白。
我们接着挨家挨户走,询问人家说你们有公马吗? 人家说有,我们就马上面露喜色。我们就问骟了没有? 人家说骟了,我们还是失望地走了。
人家说没骟,我们就很惊喜说义务给他们骟,我们是牧场中学兽医班的,回到村里实习,牧村里吉图兽医是我们的指导老师。我发现我们这个牧村里的男人,几乎没有一个会正儿八经说话。不是说流氓话,就是说狠话。
有个叫韩舍楞的马倌,他睁着猩红的醉眼,围着我转了一圈儿,一把手抓住我的裤裆,轻蔑地说:你自己的小卵子还没长成,就要来割马卵子,你小子别遭报应。
我痛得差点断了气,雅图上前一把推开韩舍楞,拖着我出了他家的马圈。
韩舍楞在我身后怪声怪气地喊:别相信吉图,那个杂种,会把你的小卵子也割下来炒了下酒喝。
这一天我们自跑,一个卵子也没割到,开学的第一天就向老师交了白卷,我和雅图都很着急。
第二天早晨,吉图站在牧业队的门口喊我。
我和雅图跑过去,见他已经把一匹白色的小公马拴好。不仅用很结实的缰绳把马拴在桩子上,还给马前后腿都戴上了绊马索。小白马两条后腿绑在一起,尾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