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 第三部-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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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凰听完郢书身世,相见时候的防备敌意消减了大半:〃你读得什么书?让我看看。〃说话间他接过郢书递上的书本,就着月光读了封面,不禁哑然失笑:〃《大解脱经》?这是鎏法天宫的修习法门,父亲怎会叫你去读佛经?〃
〃王驾说皇上博闻强记,想要模仿皇上言谈,自然要读懂皇上喜欢的书。〃
〃哈,我没读过。。。。。。〃,佛经不在皇家读书范畴,元凰也不记得自己何时起过钻研兴趣,话到一半却想起少年时候确曾一时兴起,瞒着母后拿过《大解脱经》翻看,后来从北辰胤习箭时候随意攀谈,引用过其中两句。这件事元凰并未放在心上,不料北辰胤居然还能记得清楚。他举着郢书的书,简短替他解说几句,偏过头去看着北辰胤窗前的荧荧烛火,忽然心血来潮:〃郢书,将你的衣服换给我。〃
〃皇上。。。。。。〃,郢书大致猜到元凰的意图,觉得不妥,又没有反对的立场。元凰不理他的迟疑,将他拉进自己屋里互换了服装,冲他微笑一下,把《大解脱经》握在手里,走去叩响了北辰胤的房门,得到答应之后开门走入房间,垂首立在墙边,规规矩矩躬身拜见,特意将声音拔高了些:〃王驾。〃
〃是郢书〃,北辰胤道,从桌边站起身来,余光扫见元凰手里的经册:〃这么晚了还在读书废寝忘食未必便是好事。〃
〃经中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要请教。〃元凰答道,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猜测北辰胤并未识破自己:〃王驾尚未休息,郢书怎敢偷懒。〃
北辰胤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似乎对郢书的勤奋刻苦习以为常,眼里露出暖意:〃我对《解脱经》知之甚少,待明日元凰起身,你去问他便是。〃
元凰顺从地点头,站在原地,不死心地想要继续询问,似乎一旦顶着他人名字便能心安理得地寻找各种借口同北辰胤单独相处。他见北辰胤理好案头文书,又俯身点燃榻侧铜灯,知道这是他准备就寝的谢客暗示。元凰再没有理由磨蹭不走,脚下却像生了根似的不肯挪动,垂首讪讪道:〃时候不早,王驾也当休息了。〃
〃是。〃北辰胤简单回答一句,大约察觉到郢书的异样,停下手上动作,直起身来面对门边的青年,意外听见青年开口要求道:〃郢书为王驾更衣。〃
〃。。。。。。〃,话一出口便再难收回,元凰呆呆站着,远比北辰胤更为惊讶。他仿佛是在刚才被人操控了身体,全不记得说话时的想法。尴尬难堪的气氛立时在两人间浮动凝结,还是北辰胤率先打破了僵局:〃此处不是王府,哪来这些讲究。〃
〃虽说不是王府,礼数却不可缺失。〃元凰应道,索性将错就错走近北辰胤的身旁,替他解下外袍放在一边,见北辰胤没有反对,又得寸进尺地伸手去拆他的玄青箭袖。解下斜长袖面之后,战痕累累的手臂便完全暴露在元凰眼前,初愈合的伤口比其他皮肤颜色浅淡,宛若山间垂下的道道细小瀑布,顺着手腕一路延伸而上,无处不是触目惊心。元凰低头注视北辰胤的手,想着不久之前那些伤口都还皮开肉绽,深可窥骨;想着他被人救回这里时候血浸朝服,剑身赤红;想着这双手曾多次扶上自己的肩膀,好稳住勉力举在手中,不断晃动着的苍龙弓。这是元凰多么喜欢留恋的一双手,仅因为一段得不到响应的隐秘感情,就险险被他亲自毁去。他抬起手来覆上北辰胤的手臂,肌肤接触之间,当日失去至亲至爱的巨大痛苦如决堤洪水奔腾而出,将他年轻的生命截断在荒原旷野之中,进退无门。他的手情不自禁的顺着伤痕指引向上攀升,却被北辰胤一把抓住了抬起的手指。〃凰儿〃,他沉声道:〃你闹得够了。若想同我说话,何必这样遮遮掩掩。〃
〃你早知道是我。〃元凰喃喃道,顾不得伪装已被揭穿,一次次低头去看,死命咬住嘴唇,眼泪雨水一样冲刷下无防备的眼睛,将微曲睫毛打湿粘作一团。他泪流得越凶,神色越发茫然,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用力捏着北辰胤的手臂,指甲掐进皮肉,想将自己无以言喻的苦痛悔恨通过这种方式传递给他。〃我是想要杀你〃,元凰说出一句没有意义的话:〃可我没想要将你伤得那么重。〃
北辰胤无言看着臂上渗出血丝,开始明白元凰对他的感情并不如他想象中的淡薄无根。站在高处的王者无论如何冷心冷情,总有一些东西即使为了江山社稷也无法放弃在这一点上,元凰也是像他。他不知当要如何安抚近乎崩溃的孩子,尝试着抬手去擦元凰的眼泪:〃我并没有怪你。以你的立场,怀疑我也是该然。〃
〃我从来没有不信你。〃元凰道,想告诉他的东西太多,以致思绪无法连贯成句:〃你不会害我,我都知道。。。。。。我信你,你却不肯对我说一句真话,总把我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玉太傅他就不是这样。〃
北辰胤闻言一怔,停下帮他拭泪的动作,轻声叹道:〃那你可曾想过,玉阶飞同你亦师亦友,我同你却仅止于叔侄君臣。有些事,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他无奈地苦笑起来:〃我原以为你长大之后,总会逐渐明白。〃
〃我。。。。。。〃,元凰抬眼狠狠瞪他,好像是无端受到责骂的委屈孩子,想要回嘴又说不清楚理由,反倒勾起另一桩伤心事:〃。。。。。。老师他。。。。。。他不在了。〃
〃我听说了。〃北辰胤颔首道。他竭尽所能地宽慰元凰,显然并不擅长于此:〃离开皇城,对他或许是件好事。〃
〃他告诉皇姑,却瞒着我。〃元凰道,紧紧攥住北辰胤的衣袖,先前诀别挚友慈母时候执意压制的自责不舍混杂着冲入心田,让他泣不成声:〃先皇老师都是这样,你也差点。。。。。。离开时候应该是要道别的,明明该对我说再见的!〃
〃我绝不会不告而别〃,北辰胤柔声允诺道,将元凰垂在耳边的碎发理到脑后,以免被泪水沾湿:〃你会是这个世上,最先知道我死讯的人。〃
十五 残棋
北辰胤的允诺好像一道禁密咒语,封住了几条过往退路,也打开了几扇原先关闭着的门。元凰不喜欢他话里蕴藏着的不祥暗示,却又为北辰胤不再将他当作孩子对待而暗自欣喜当年北辰禹驾崩时候他没能陪在身边,为此伤心许久。北辰胤曾安慰他说,北辰禹是出于父母疼爱孩子的心思,不想看他难受哭泣。他由此推断若是站在父亲的立场,北辰胤恐怕宁可独自离去也不愿拖累他饱受折磨。而今北辰胤向他许下不会不告而别的诺言,其实是给予了他成|人的信任尊重,不再一味保护隐瞒,坚信他有能力承受无常世事。元凰被这种平等对待的态度鼓舞,将心中堆积紧窒的疑惑不满尽皆宣泄出来。从伯英谋反后的当殿求情,到平定四族后的捷报隐射,直至十五岁那年巡边北疆,任由他流落牧民帐中不管不问,北辰胤长久以来捉摸不定的心意举动迭加成一个曲折迷宫将元凰围困其中,他越是奔跑冲撞着找寻出路,脚步便在泥泞沼泽里头越发深陷。如今他终于得到机会,翻找出记忆中的陈年旧事,鼓起勇气讨要一个解释,好像审问犯人一般,抓着北辰胤的手不容丝毫逃避敷衍,便是细枝末节处也不肯放过。
北疆一事元凰对自己心存不满,北辰胤是早就知道的;等听到元凰抱怨他为伯英求情,便不禁奇怪深味宫廷处事准则的孩子怎会想不到他那一番说辞全是逢场作戏情非得已;待到最后听说了元凰对边关捷报中〃大局未稳〃一句牵强附会的莫名理解,北辰胤简直就是哭笑不得。他始终不曾询问元凰当初为何痛下杀手,却从谈话中逐渐明了元凰要置他于死地的原因未必是害怕泄漏身世秘密,而是出于王者的自尊同习惯,无法忍受脱离掌控的惴惴不安。他于是耐下性子,一五一十回答元凰的问题,告诉元凰北疆被劫的那一晚,竹水琉其实整夜带人守在远处观望。元凰初时询问的语调很急,带有尖锐上扬的尾音,北辰胤就像上朝对策那样娓娓道来,低沉的声音同屋外沉静夜色融为一体,正好踩踏上月光的明暗节奏,和着早苏黄雀的啁啾。元凰在他不厌其烦的回答中逐渐平静下来,好像一头失去母亲的暴躁小兽终于得到了安抚。他松开了紧抓着北辰胤的手,乖巧的坐回椅子上,拉起袖口正要擦脸,才想起身穿着郢书的衣服,只好讪讪放下手臂,感觉干涸的水渍绷紧了脸上的皮肤,将呼吸声音压得很轻。
北辰胤本以为元凰胸中填满了江河山川,没料到他竟还有多余的空间记取这些琐碎杂事。那些平日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在北辰胤看来不过是些尘垢秕糠,元凰却都珍宝似的收藏起来仔细揣摩,有时还会独自取出比对欣赏。他的心不过拳头大小,却似乎永远也充装不满,甚至无关快乐悲伤,只是单纯地不舍遗忘。那天晚上元凰同北辰胤所说的话,细细算来也许比他登基以来同北辰胤说过的所有言语都多。天色破晓时他结束了冗长询问,心满意足讨要到另一个承诺:〃以往情势所迫,难免多方小心。从今后既然父子相认,我对你不会再有隐瞒。〃
元凰点点头,好像这场交心将他带回到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候,坦坦荡荡,无所欺瞒,心安理得地独占着北辰胤的关爱,在见到另一个人的时候止不住喜上眉梢。他以为他已向北辰胤坦诚了一切,也总算对北辰胤足够了解,直到北辰胤送他回房关门离开,他才突然想起他终究还是遗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他居然忘了告诉北辰胤他爱他。
那一瞬间元凰有开门出去追上北辰胤的冲动,他紧步走到门前,将手搭上门销,却被铁器的冰冷浇熄了满腔热火,只感觉到指尖上的钻心疼痛。他转过身,低头看身上的陌生衣服,一时想不起刚才在北辰胤房中的究竟是郢书还是元凰。他见到自己手里还拿着《大解脱经》,正翻到最前几页,白纸黑字点破经法妙处:〃若有持此大乘经典一字一句,乃至一偈,永脱诸苦难,终不堕恶道,得到安乐处。〃
〃难怪郢书读不明白〃,元凰嘟囔着,顺手将经书阖起扔去桌面,和衣躺在榻上,闭起眼睛遮挡窗外逐渐变得刺眼的白日强光。单靠加持经卷便能永得安乐,世间哪有这般便宜之事,他便是诚心诵经一百遍,一千遍,心中盼望只怕也成不了真。佛说世人执于贪欲,要能看破方得解脱,只是痴人如他若果能生得慧眼看彻爱憎,又何需多此一举再求解脱。
元凰知道自己求的太多,总像做梦似的期待奇迹发生,哪怕如那穷困潦倒的卢姓书生般一枕黄粱,也好过镜花水月。其实认真想上一想,如老师同皇姑般相知相望是一辈子,如月吟荷般痴梦难醒是一辈子,如他跟北辰胤般各怀心意守护扶持,也是一辈子。一辈子有数十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知不觉中已经消磨半生,与其费尽思量去计较那些无法成就的幻想奢望,倒不如怜取眼前当下,同过去一样留在那个人的身边,看他为了自己笑,为了自己愁,为了自己辗转奔波,为了自己挥剑张弓。人生而行走世间,总有些人倾尽所有也无法留住,有些话穷尽一生也无法出口,然而到末了算来,又有谁能说,他不是整整守了他一辈子?
元凰想到这里困顿睡去,日头透过窗沿缝隙溜进来,照出他眼角鼻翼上残留的明晰泪痕。露在被子外的手指害怕似的抓着床单,骨节分外苍白,他所深切憎恨的血缘传承就在这个时候变得一览无遗。元凰最像北辰胤的地方就是他的手,手指形状好像从同个模具里头印出,就连掌心纹路都多有相似。北辰胤回房梳洗完毕无暇休息,此时恰巧经过窗外,听不到屋内响动,便将窗户悄悄挑起一点,不曾惊醒熟睡着的元凰。他突然无来由地想起元凰幼时喜欢把柔嫩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掌中心左右比较,然后赌咒发誓说有朝一日要用自己的手掌把他的手掌全部覆盖。
那日之后元凰对待北辰胤的态度明显软化下来,见面举止虽然说不上亲热,却明白传递出对长辈的尊敬。他称呼北辰胤为父亲的机会依然屈指可数,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着低下头去走到北辰胤的身边,以此昭示他对亲子关系的认同。郢书常常跟在他的身后,留意模仿他的行止坐卧,十数日之后逐渐惟妙惟肖。另一方面元凰同北辰胤一起密切留意着新皇凤先的一举一动,从容不迫地等待时机改天换日。
凤先登基后延续元凰推行的旧制,派北辰望暂驻边关稳定军心。铁常焕无心朝政告老请退,皇城禁卫军因此便由凤先同长孙护分开掌管,朝中自此再无大将。凤先初登大宝,怜惜北嵎农人连年抽征田园荒芜,下旨全境免赋三年,一时间商贩走卒感激不尽,朝中歌功颂德者更是不在少数。竹水琉报来这一消息已是入夜时分,元凰正同江仲逸一道,在北辰胤房中商议数日后的出兵。他们打算趁着北辰望未与凤先汇合,先取边关后逼皇城,重振国纲便指日可待。元凰听完竹水琉的话只是冷笑,把手放上案前摊开的地图,移动到皇城的位置:〃平定四族耗费兵饷五百万两有余不及补充,再者皇陵江北每夏洪灾泛滥,赈灾河工动则上百万两。免赋三年说得好听哼,他便是掏空了国库,到时也撑不起北嵎。〃
〃北辰凤先单有妇人之仁,却无圣君之明。〃江仲逸附和道:〃今夏灾情一起,百姓只怕反会怨声载道。〃
元凰偏过头去,同北辰胤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知道父亲也正同自己一样想法。〃凤先的心思,恐怕不止如此。〃元凰道,有意无意地等着北辰胤颔首默许:〃他免赋三年不仅收买民心,更是防我夺位。赋税迟早需要恢复,他今日颁旨免赋,到明年再找个巧妙说法重征田税,虽是出尔反尔,也能蒙混过关。然而若是换我重登帝位恢复缴税,同他一比便成了横征暴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