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觉醒-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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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1584年4月28日,帝国山东行省附近海域,萧弈天舰队本队。
今日天气着实不错,万里晴空碧蓝如洗,暖洋洋的春日照在身上简直像要把人融化一般。吃过午饭后,旗舰上的高级军官们都陆续来到舰桥顶层天台,在清新海风与和熙日光中尽情享受自己的惬意。
萧弈天把自己舒服地放松在一张特制的吊床中,这个习惯是昔日印加丛林探险时养成的,他眯起眼睛,任凭和风轻柔地从脸颊上拂过。
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总兵微微抬了抬眼皮,刚好看见慕容信光略带忧郁的面孔。“信光,有什么事吗?”
“大人,如果您有空的话,我想与您私下谈谈……”
“有什么话就说吧。”萧弈天指了指旁边一张空着的吊床,“休息时间,不用太拘束了。”
“大人,你觉得我们为这样一个朝廷卖命值得吗?”慕容信光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所距甚远,听不到两人的谈话,便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嗯?你说什么?”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听到如此之话,饶是萧弈天也吃了一惊。
“大人,自正月船抵广州,舰队已经在中土航行了两月有余。这些日子里,沿海各州县的大小官吏我们阅得无数,却有几个是真真正正的栋梁之材?有几个能胜这封疆一方保土卫民的重任?文官爱财,武官畏死,偶尔有一两个忠义之士,也不能见容于这藏污纳垢的浑浑官场。有官如此,我大明江山社稷何以为保?我大明亿万百姓何以为保?”
“信光……”萧弈天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呐呐地说道:“你说的这些……”
“信光本生于湖广荆楚之地,自幼饱读兵书,一心但求以学报国,驱北狄征南蛮,复我浩荡中华。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蒙先师张相恩典,令信光远赴休达任职,方才得入大人麾下。大人,无论您日后作出什么样的决定,信光都坚信您是为社稷黎民而计,坚信您会领导我们走入一个新的盛世。”
于庆丰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过来:“大人,信光说的不错。对我们这些西洋臣民而言,中土就是我们心中永远的故乡,梦中永远的希望之地,绝不能看任这些贪官污吏把她毁掉!南京的事已经伤透我们的心,绝不能让这种事在我们的同胞身上重演!舰队的全体士兵都誓死效忠您,这就是我们的决心。”
萧弈天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误上贼船的感觉,先是蹇尚和舒时德,现在又是这两位得力助手,想来赵匡胤黄袍加身的情形也不过如此吧。他苦笑一下,道:“你们两位该不是要劝我反出朝廷吧。”
“大人,蹇掌柜对您说的话我早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慕容信光又道:“可您一直瞒到现在,难道就真的不肯相信我们吗?我们在战场上一同与您出生入死过,难道您竟然还怀疑我们会不顾大义出卖自己的统帅吗?”
萧弈天感到心头一阵暖意,眼角也微微湿润了。他翻身从吊床上站起来,紧紧握住两人的手:“抱歉——我……”
“大人能够明白就好。”于庆丰笑着说。“我们会永远战斗在您身边。”
就在此时,瞭望台上突然响起急促的报警声:“海盗!全舰注意,正前方海盗来袭!”
陈淇美带着赞许之情放下手中的千里镜。西洋押运舰队刚一发现海盗的踪迹,立刻改变队形摆出战斗的架势。单凭这一点,他们的战斗力就与朝廷海防水师有着天壤之别,看来黑狐教使者让自己出动全军倾力一击的要求也并非没有道理。
两支舰队的距离渐渐拉近,此时不用千里镜也能依稀看清来船。押运船队数量约在四五十之间,全都是千吨以上的巨型船舶。相形之下,陈淇美麾下的战船虽然多达一百五十之数,最大的却也不过是百吨级的千料福船,在总吨位上反而处于一比五的劣势。出于谨慎,他派出由二十艘船组成的前锋,对押运船队进行试探性的攻击。
西洋舰队早已经排成惯常的鹤翼阵形,海盗前锋部队刚与其接战,立刻便面临着对方的两翼包抄。在这种情况之下,西洋战舰舷侧重炮的威力能够得到最大发挥,而擅长接舷格斗的海盗们则面临着成为活靶子的悲惨命运。
陈淇美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前锋船队在炮火下走向覆灭,多年的海盗生涯,使他深深明白必要的牺牲是多么重要。至少,现在他对眼前这些巨型战舰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能够避开锋芒,对准敌人的弱点狠命一击了。
随着一声令下,海盗船们争先向前突击,漆成纯黑的群帆在海面上涌起一股毁灭的黑潮。他们以密集的鱼鳞队形,悍不畏死地扑向前方的押运舰队。
正如陈淇美所想的一般,西洋战舰的首尾两端是攻击力最弱的部位,面对正面蜂涌而来的敌人,编队必须转向以侧面相迎。然而如此一来,鹤翼之形不攻自破,左右两翼也会失去照应,为人所乘各个击破。只要抓紧这个时机,集中所有海盗船袭向一翼近身缠斗,令其余的战舰投鼠忌器,这便相当于废去了他们一半战力。利用小型船机动灵活的优点,兼以数量上的巨大优势,定然能够以弱胜强。
转眼功夫,百数十艘海盗船便围上了萧弈天旗舰所在的左翼,他们利用舷炮死角大射速慢的缺点,很快突入了内层防御圈。而西洋舰队的右翼分队也确实只能游走在战场周围,偶尔开炮轰击一些脱离战线过远的海盗。
情势危急,可萧弈天也显非善与之辈。陈淇美很快注意到明军的左翼舰只在如此不利局面下仍然打着满舵向侧面机动,他脑中念转如电光火石一般,立刻意识到了明军这一举动的目的——方圆阵!
方圆阵是东方陆军的标准战术队形之一,但略识用兵者无人不知。当己方处于劣势之时,以密集队形的重装步兵,借助战车橹盾等战地工事,构筑环形收缩防御圈。长枪、强弩在外,机动兵力在内,是一种以牺牲攻击力和机动力为代价将防御力发挥到极致的兵阵。
可是,眼下出现在海盗们面前的这座水上“方圆阵”却明显同人们脑中的原有概念相去甚远:明军左翼二十多艘巨舰首尾相衔结成一个巨大的圆环,拥有同样兵力的右翼则在外围圈成了一个更大的同心圆,两个大环不断旋转,在碧波万顷的海面上构成一幕别样的奇景。
进退两难的海盗们却没有心境来再作欣赏了:方圆阵一成,明军内环舰队的外侧舷炮群也同时结成了一个不再有死角的完美整体,女墙上更架起了无数弓弩火枪。若此时想再强行靠舷突击,不但需要冒着密集的炮火流矢,单是被那满帆全速行进的巨舰的舷侧长钉擦上,也足以对小船造成致命的伤害;可撤退的危险显然更为巨大,明军的外围舰队虎视眈眈,正等着海盗们四散逃窜时大开杀戒。
虽然仲春未过,陈淇美额头上却已经沁出细细的汗珠,想不到自己横行海上十数载,今天却要落败于此——不,不止是落败,这苦心经营多年的常胜舰队也难逃全军覆没,甚至自己的身家性命……“你到底是谁?难道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吗?”他昂起头,狂怒地看着眼前铜墙铁壁一般的无敌舰队,发出了自己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命令:“弟兄们,现在是最后的背水一战了!跟着我,全军冲锋!”
半个时辰后……
西洋舰队已经重整了队形,继续向北京方向前进。方才一场恶战之中,左翼各舰均有不少受伤水兵,随军医士正在甲板上紧张地进行救治工作。
萧弈天斜靠在一个木桶旁,左臂上缠着一卷渗有血迹的白布,他远远看见慕容信光走了过来,便举起右手打了个招呼。
“大人,你怎么可以如此以身犯险?”慕容信光略带责怪的说道,语气中却充满焦急之情:“旗舰上有的是水兵,我们也远未到落败之势,您怎能不听陈队长和于参谋的劝阻,亲自上阵与敌酋厮杀呢?要是万一您——”
萧弈天用带着笑意的眼神止住了他的话:“身为一军之帅,这是必要的行动。好了,先不说这个,那些带下去的俘虏怎么样了?”
“于参谋正在下面审问他们,有几个骨头不够硬的已经招了一些。”慕容信光咧嘴一笑,“他们的首领——就是被您干掉的那个海盗头子——叫做陈淇美,外号半天云,是沿海一带势力最大名头最响的海盗王。这次陈淇美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专门等在我们的航道上准备抢劫送往京中的税银。当然,这些也都不可全信,于参谋还在加以反复盘问,大概明天午时才能得到确实可信的供词。”
萧弈天幽幽叹了一口气,拉住慕容信光伸来的手,费力地站起身:“这个陈淇美也确实是个人物啊……我们在地中海对付土耳其正规海军尚且如此轻松,想不到在中土却让这小小海盗一下子找出了重型战舰的弱点。”
“可大人您不是也马上做出了正确的应变吗?水战和陆战一样,官兵素质和战术运用始终是胜利的关键,再加上我们先进的装备……”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我们对武器装备的效用也许太过于相信了。以舰队目前的实力,要对付一两支海盗流寇或者蛮夷国家的土著军队确是绰绰有余,可如今我们面前这块历史上名将辈出的伟大土地对于战争艺术有着数千年极其深刻的了解。在一个真正的帅才面前,我们自以为得意的无敌舰队或许只是昂贵而脆弱的玩具。唉,现在还没到京城,就已经有麻烦找上门了,以后的日子……该死,那个叫陈淇美的家伙下手还真狠啊!”
“大人!医士,快过来!”
第六节 平阳猛虎
半个多月后,直隶天津卫。
充满理想与浪漫的海上旅程已经走入了最后的尾声,现在,该是脚踏实地的时候了。如果说,正是波澜起伏永不平息的海洋赋予了西洋商人们的开拓进取的冒险家气质,那么,眼前这厚实而凝重的广阔陆地则是帝国最好的写照。
自从涿鹿之野那场史诗般的战役以来,命令与征服的故事已经在这块土地上延续了超过四千个年头。万骨铺就的地基托起了帝国的宏伟,鲜血染红的官袍见证了将军的勋荣。可是在岁月冷酷而精准的脚步下,又有什么是真正的永恒呢?最强大的帝国也永远实现不了万世一系的美梦,再俊美的皮囊也终究摆脱不了化为枯骨的结局。当时代的烟嚣接连落幕,英雄的面容如走马灯般匆匆变换后,能够始终不变的就只有与这土地同样厚实凝重的农民们了。无论时代如何治乱交替,无论王朝如何兴衰起落,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永远是他们的命根子,男耕女织的田园风光永远是他们生活的主题。
在万历陛下的统治时期,从辽东到两广,自陕甘到江浙,第三帝国辽阔的疆域内居住着大约一万万臣民,可他们中有谁能够想到:在万历十二年这个原本普通的年份,他们的命运将随着整个帝国而改变,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支来自遥远西陲的小小船队……
六十万斤价值连城的金砖银锭,至少五千名护送士兵,超过三百里陆地行程。无论在何时何地,这都会是个棘手的难题。不过,手眼通天的蹇尚再一次发挥出了他了不起的外交才能,凭着海泓商会的金字招牌,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了四十艘五百料漕运船,甚至还在京郊通州码头预订好了运货车队。这样一来,漫长枯闷的押运行变成了惬意的水上春日观光游,即便是最挑剔的人也无话可说。
按照萧弈天的指示,慕容信光统帅舰队本部留在塘沽港,两万士兵枕戈待旦,随时等待着总兵的下一步命令。其余人员则随同萧弈天溯海河而上,直奔帝国的核心中枢——北京。
此刻,萧弈天一边品茶一边观赏着天津城中的繁华景象。这是一家海泓商会旗下的高级酒楼,位置座落在海河边的繁华地段,虽然比起龙渊阁相去甚远,二楼雅阁却也是天津城内出了名的清雅去处。
居高远望,浓浓春色入眼,画意诗情油然生于心中。萧弈天等自幼生于新大陆,来京途中经过江南地区时又恰逢晚冬,如今这中土春景着实令人心醉。
正当众人为这眼前美景心旷神怡之时,邻座却传来与此佳境不甚和谐的低沉的吟唱声。萧弈天回过头,但见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倚在窗边击节而歌: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歌声虽不大,却将辛弃疾此词雄志未酬华发早生的悲凉与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再看那老者,身形高大威武,两眼闪亮如炬,眉宇间一股军人特有的英气。萧弈天一时为之动容,忍不住以岳武穆元帅《满江红》相和: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愁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老者先是投来惊异的目光,继而也低声伴唱起来。一曲终了,两人俱是抚掌大笑,那老者道:“这位少年英侠,如蒙不弃,可否过来同饮一盅。”
萧弈天起身抱拳行了一礼,移步坐到对面。那老者递来一杯酒,笑道:“想不到公子年纪轻轻,竟能领会得这《满江红》中深意。老夫生平阅人无数,今日能得遇公子,也算一大幸事了。”
杯中的透明液体清澈晶莹,乃是帝国本土特有的烈性黍酒,与西洋惯饮的红酒口感大相径庭。萧弈天刚啜了一口,一团辛辣的火焰便顺着喉咙涌入腹中,几乎将他呛得咳嗽起来。他红着脸回答道:“前辈过奖了,适才前辈所吟《破阵子》一词,意蕴深隽,实在令人叹服。”
老者一阵苦笑,脸上浮现几分愁色。“辛岳两位俱生于宋室南渡,山河破碎之时。可叹那赵氏昏君,偏安江左不思复国,更兼奸臣当道,自毁不世栋梁……”
萧弈天点头道:“其实本朝又何尝不是如此?前首辅张居正大人——”
老者突然手掌一摆,阻住他继续说下去。“公子当心,这里不同于新大陆,缇骑和厂卫的密探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