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牙-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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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错愕,垂下的眼帘藏不住吹乱的心绪。
茫茫草海的波涛绵绵不绝地荡向地平线上燃烧着的霞火,马匹轻快地啃食着青草,远处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声划破了伯勒根上空凝结的沉寂,隐约还传来牧羊人悠远的长调:
“善跑的骏马呦~~追不上疾风~~~
匆匆的疾风呦~~~追不上少年飞翔的心~~~”
已近黄昏,炽辣的天仍严密地笼着大地,万物都裹上一层刺眼的亮色,卷起的沙尘混沌了世界。在爆烤的白天和冻硬的阴冷长夜间被烧成了淡黄|色的泥峦野谷扯起宁静的面纱,掩盖了一派荒绝中那些微骚动着的绿色,倔强的生命却在寂寞中悄然地膨胀发酵,凝成苏醒的嘈杂。
风吹在脸上微微刺痛,这里已有些偏离了巡查军营的路线。虎牙停下脚步,弯腰拾起一块圆润的白石——是人骨,一尘不染,已被太阳,风和雨水将生命的血痕洗尽而变得永恒起来。同样的杀戮,不同的消亡,在流动的沙砾间沉沉低语的是怎样的不甘与苦痛,壮烈与悲戚——他不愿去想。
明天风将被不洁的死亡玷污,但至少今天,让人暂时忘却原野上那些无语的哀诉吧。
“看到什么了?”身后响起男子淡淡的声音。
“石头而已。”虎牙轻轻抛下那截残骨,沙尘很快掩盖了它,就像时光埋葬了回忆一般,“为什么突然想巡营,你应该休息。”
“想和你一起出来走走。”伊坦拉抬头看看天色,嘴角不易觉察地漾起一丝微笑,“现在阳光仍这样强烈,但转眼天就全黑了,这里太阳消失得太快——最美的黄昏,还是在伯勒根的河畔上。”
虎牙紧紧注视着男子,半晌,轻舒了口气:“说的不错……”他将视线投向天地交融的极远处——那片无法望见的和天空一样宽广的草原,双眸陷入一种看不透的黯淡。
“……你的伤现在怎样?”他无意识地低声问道。
身后是漫长的不语。
脸上莫名其妙地一阵发烫,虎牙惊觉了什么,有些尴尬地抿抿嘴唇,辩解道:“我并不是担心你,不过随便问问。你要是有所顾忌,不回答……”
未完的话语猛陷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喂,你稍微……”他微皱着眉头,因为那几乎令人疼痛的紧拥,“快放开我!”
“你是个残酷的人,”男子低沉地说着,“对别人和自己都很残酷的人。”
两人都沉默了。
一刹那的事情,如同破了闸的情感,夜色的藤蔓由东方的地底攀上天空,刚刚尚且清晰的世界正挣扎地坠入迷茫与混沌,天地间唯一能抓得住的只余下了风的嘶啸声。
呼吸的交融,心跳的共鸣,寻不见出口的感情,以及血液汇流处脉搏的鼓动——存在与毁灭,爱与恨,何者是何者的救赎?如果那重复了千万次的诅咒成真,终究是天神的恩宠,还是绝望的死地?
我不知道。
结局已定,但,只是无法挣脱这令人心酸的温暖……
许久,虎牙轻轻笑了,空气中滋长的昏暗掩去了眼底的波动:“这样太难看了,此处离营地并不远,难道要给别人看笑话吗?”
“说得也是。”伊坦拉也笑了,却少了方才的真实。
箍在胸前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微凉的空气倏地取代温暖,卷裹起人心的无奈。
“你看了军报吧,阿剌黑终于告捷,而别都鲁军明天傍晚抵达大营。虽然看上去我军稳占优势,但……不论如何,是得胜归朝还是成为秃鹰的饵食,很快就能见分晓了。”伊坦拉猛抽刀向空中虚砍两下,已变得粘稠的暮色中锐利的寒光转瞬即失。他出神地望想远方,思绪似乎落入沉郁,“如果世间万物都能凭这把刀砍断就好了。”
“伊坦拉……”虎牙的嘴角略微抽动几下,最终将一切化为一声深深的叹息。
“虎牙,”伊坦拉转过身,眼中染上一层血色的柔和,“此战之后,再一起到草原的明月下畅饮一回吧。”
没有回答,也没有期待回答,似乎两人都知道这是给不起的承诺。
在朦胧月色悄声细语的安抚下,时光像个婴孩般熟睡不醒,只有风因为静而产生一种古怪的振动,传送着浓重的夜色也无法掩盖的某些秘密的恐惧。
“爷,又有军报了,……加急。”她带着几份忧郁,轻声说道。
“不用看也知道结果,”摩珂末随手拨弄着身旁的弦器,过薄的双唇拉出一道嘲讽的弧度,“都说蒙古铁骑锐不可挡,确实名不虚传,连有查克烈老将镇守的额舍剌都难逃失守的命运。论到兵精将广,朕确实不及伊坦拉汗。”他冷冷地扬起眼角,“你在担心我的失败?”
她恭顺地垂下眼睛,不再做声。
“你不用如此紧张,这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摩珂末发出尖锐的笑声,眼中隐露几点精芒,“蒙古有蒙古的强大,我有我的王牌,拥有优势和取得胜利也并不一定不会成为截然相反的真实——派你去别都鲁军中做的事情都完成了吗?”
轻轻点点头,她感到手心满满的都是冷汗。这个男人是她和母亲的救命恩人,但她有时却从心底里惧怕他—惧怕得近于憎恶——在那温柔的笑容后面似乎满涨着腐败的阴谋。她不禁想起矗立于夜晚的这座别宫,就像是用吸尽了精血的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巨大墓|穴,嘲讽般扼住了希望的咽喉。
一瞬间,像求救般她的脑中闪过了另一个男人的身影,以及他如独狼般孤寂的微笑。一种她从未涉及到的情感由灵魂最隐秘的角落无声地扬起,又无声地落下。
“陛下……”她脸色苍白地握紧双手,终于鼓起勇气,“您真的会遵守对巴帕先生的承诺,让格日朗爷活下去吗?”
略微一愣,摩珂末的眼睛微微眯起,射出毒蛇一般的快意。他站起身,慢慢走到跪在阶下的女子身旁,抚弄着她的长发,柔声说道:“你为什么这样问,难道……日久生情?”
“不是……”她咬紧牙关,却仍忍不住声音的颤抖。
摩珂末仰首大笑起来:“人心最不可靠。爱与恨,就像是背靠背的两人,转身的瞬间已足够颠倒天地。我不会违约对他下杀手,但有时人会情愿自寻死路……”
门外突然的一声轻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谁!”女子“唰”地抽出腰刀,便要冲出去,却被摩珂末一把拦住。
“不过是养的一只猫罢了。”他表情复杂地望向窗外的虚空,苍白的月色将无言的叹息纳入怀抱,“霸业和情爱,两者从来难以兼得;而这个世界是没有奇迹的。”
女子有些吃惊地盯着他,一刹那跳动的烛光似乎在苏丹的眼中投下深深的落寞与疲倦,然而很快,一切又被冷冽的肃杀冰冻了,就像那些妄图安慰悲伤的月光却又最终消散了的浮云般无影无踪。
当摩珂末转过身时,熟悉的冰冷微笑又爬上了他的嘴角。指尖在琴弦上用力一勾,刺耳的强音久久回荡。
“等一下记得派人好好照顾那个小家伙,他现在可事关重大——你心仪的人确实是个厉害角色,当初他将这孩子送来时我从没想过他还留了这一手;”他面带戏噱地一笑,“你则前去阿尔泰山,务必在明天傍晚前寻得札兰丁大营。不可太晚,更不可太早,以免他们有想法应对的时间。只要你能取下他性命,令这支奇兵乱了阵脚,我就将伊坦拉的人头送上,让你能告慰族人在天之灵。”
女子猛地一震,红绿的火苗咬住了她原本漆黑的眸子。她深深一拜,身影如烟般消失在已渐渐稀薄的夜色中。
夜,平安地睡去。
晨,在梦惊中到来。
日落,反常的慢,仿佛夜的难产。
太阳在西方的群山上痛苦地辗转呻吟,一厘厘,一寸寸,将碧空与长云浸在一汪腥红中。原就荒凉的大平原今日更显得平坦得奇妙,似乎粘粘滑滑的,满浮着一层血。天与地,都被这悲凉的艳色给吃透了。
就像在鲜嫩的血肉上刻下深长的伤口,已近麻木的视野中突然刮起一阵乌黑的风暴。湍急的马蹄声密如战鼓,将扬起的沙尘和死的阴影一起抛于脑后。
“已快到伊坦拉汗的营地,再接近的话恐怕就会被发现了。”沙额利拉了拉缰绳,走到主帅身旁,“将军,你真的打算……”
“你害怕了?”别都鲁瞥了瞥嘴,嘿嘿冷笑了两声。
“但……将军不怕留下骂名吗?”
“我们有大义的名分,会留下骂名的应是那个弑兄的篡位者!”别都鲁仰天大笑。花剌子模的密使早就与他商定好,只要杀了伊坦拉,率军退兵,从此与摩珂末井水不犯河水,就将那个失踪已久的独子送到他手上。到时自己将成为辅佐新君的头号功臣,名副其实的摄政王,不会再屈居于那个来路不明的格日朗,旧主衰落的家道也将再次得到复兴。
别都鲁深吸了口气。忠诚,耻辱,武人的野心和人臣已成惯性的畏惧互相撞击着,令人几乎难以控制激越的心跳。他脸上赤褐色的刀疤因为轻蔑和欲望而扭曲的狰狞。
“走吧!”别都鲁狠狠抽了一鞭,幽深的目光一如午夜时分饥肠辘辘的饿狼,死死地盯着面前肥美的猎物。
流逝的云块连着异色的黄昏。
札兰丁无言地注视着在浓郁的暮色中消失的山峦,全部的思绪似乎随着骚动的天空飘荡向远方。良久,他淡淡地笑着转过身,亲切的眉眼后有着令人看不透的真意:“你让我屏退左右,就是为了说别都鲁将军已经叛变?仅凭这一点,我就可以以扰乱军心的罪名杀了你。当年别都鲁将军确实极力拥护大皇子,但自从伊坦拉汗即位以来一直忠心耿耿,不存二心;大汗待他更是不薄。从哪一点上又能说明他真的叛变?”
“我没有证据,但人心又哪能从表面来看。”来人毫无惧色,深如夜空的眸子直直地应向札兰丁尖锐的刺探,“纵然位及人臣,比起全蒙古的摄政王之位,简直就像火把妄图盖过太阳的光辉。不说别人,单是王爷你,难道不曾对凌驾于整个帝国的权利垂涎?”
表情一僵,札兰丁笑弯的眼底毫不掩饰地涌起浓浓杀机。他微微点头,突然一把抽出腰刀,冰冷的刀尖笔直地抵在了对方的咽喉上:“故事要编也要编得圆满。当今大汗与我都还没有子嗣,其余三个皇子及其儿女早因为五年半前意图谋反而被赶尽杀绝,别都鲁倒要当得哪份摄政王?”
“并不是真死绝了吧,还有大皇子的独子!”访客冷冷地说道,他似乎被什么勾动了心弦,嘴角刻上了一抹深沉的苦笑,“这世上没有不能编造得完美的谎言,但真实却往往满身缺陷——在五年前的宫变中那孩子就提前被人带着逃走,两年半前又被人找到,并在未表明身份的情况下送到了花剌子模的皇宫。至于送他去的人……”访客深深吸了口气,铁青着脸色,下定决心般从牙关一字一字咬着:“虎。牙。”随着尾音的消散,他的身形突然垮了,这三个字所背负的含义似乎抽去了他最后的生气。
札兰丁背脊猛一凉,脸上倏地褪了血色。一直以来在脑海中仅仅是模糊的不相连的预感,没料到当迷雾散去后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比“未知”更深的恐惧。但此刻的动摇只会令情况更加恶劣,他强制住内心的混乱,刚想再开口问些什么,正迎上窗外一双仇恨的眼睛。
尚未能做出反应,一道黑影已从窗口像利箭一般直射过来。彻骨的寒光带着死的决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力劈下。
札兰丁急急退了三步,才勉强避过这凶险的一击。刺客见一击不行,反刀在砍。札兰丁已收稳身形,抽刀迎击。
电光火石的一瞬,两人一合即分。刺客的长刀直直钉入军帐的骨梁,札兰丁的刀也“啪”地从中断开。刺客扬手射出几支穿心梭,趁机借力一跃想取下梁上的武器,却被蹂身而上的札兰丁抓住脚踝,狠狠摔在地上。
“刺杀的机会永远只有一次,你的老师没……”札兰丁的微笑突然滑稽地扭曲起来——直到此时他才发觉对方是个女子。
女子的眼中也满是愕然,视线却落在了来客的身上。她随即倔强地扬起下颚,平静如深井的眼中幽幽地跳着两朵鬼火,愤愤地啐了一口:“伊坦拉的走狗,杀了我吧,秃马惕的遗族中没有怕死的人。天神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会看着你的手是如何沾上一族的血的!”
“秃马惕……”札兰丁喃喃地注视着她,眼中沉下了异样的感情,“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愣了一下,冷笑着淡然答道:“腊克莎。”
“善战的女妖吗?”他慢慢放开钳制住她的手,但同时错开了她手臂的关节,“来人,将她押下去。”
“王爷倒有好心情怜香惜玉。”来客轻笑道。
“同病相怜。”札兰丁摇摇头,惯常的微笑中却多了一份苦涩,“你听过楼因这一族吗?”看到对方茫然的表情,他眼中飘过一丝灰色的失落与释然,“只剩一人的血脉,她交付给了仇恨,有的人却仅仅为求生存,但到底谁是正确的,谁才承继了一族的灵魂?”
年轻的王爷无奈地叹了口气,收回漂浮的思绪:“看来你说的是真的,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不过那是我们的问题;你想要怎样的奖赏?”
访客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如果将来您能见到格日朗将军,请代巴帕向他传话,就说这世上已没有能令虎牙回去的地方,他……自由了。”
夕阳的血色从窗口斜斜地渗进来,掩盖了岁月遗留的浓浓的悲伤。
四下里只有狂暴的风在劫掠飞奔,只有一阵模糊一阵清晰的绵绵茫茫的赤色荒峦。
这就是自由吗?
巴帕自嘲地笑了——抛下对那人的思慕,而仅剩空壳的自由。
最后一丝牵绊也断了呀,他喃喃地说着笑着。风把一把把粗糁糁的沙砾打在潮湿的脸上,疼痛由皮肉钻向骨髓。
其实早就断了,他知道,一直渴慕着的归宿不过是六年前那个夏天的残梦。在伊坦拉军前调转马头的一瞬,自己真正的期望就成了永远的奢求。
他捂住脸,身后是惆怅的影子,冰凉的泪水吞没了天上的太阳。
黄昏时分的噩梦如此突然。
没有序曲,没有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