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冯德英)-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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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老哥!你说的句句在理。”振德把他的手握得更紧。春玲感动得两眼闪着泪花:“大爷啊!你真是我们后辈的好榜样,好榜样!”
“不是你大爷有什么认识,玲子!”老人激动地说,“是共产党叫我这个穷长工直起腰,有饭吃!谁要问我,‘曹冷元老头,孩子死你不哭吗?哭!我哭过一辈子,那是王八羔子逼哭的!这次哭,为我儿子干革命牺牲哭,是我高兴,我情愿!”他脸上闪现着骄矜的神彩,坚定地向振德道:“兄弟!叫吉禄去吧,定规让他去吧!”
“老哥,你说的对!这是我们干革命的志气,就为这,咱们才能胜利,挖掉穷人的苦根子。”振德浑身发热,“不过,吉禄参军的事,我看……”
“别劝我啦,大兄弟!我是叫他走定啦!”冷元不容他说下去。接着,他眼睛里射出仇恨的火光,愤怒地说:“哼,狗日的反动派!我看你们人多还是我们人多!大儿子死了有小的,小儿子死了有老子!不把你们连根拔掉,决不甘休!”突然,院子里乒乓一阵响。
“谁呀?”春玲走出来问道。
坐在窗后猪圈墙上的人影溜下地,弯身拾起被他碰落的猪食瓢,低沉地回答:“我,是我……”
春玲一看,招呼道:“啊!仲亭哥,快进屋吧!”
江仲亭走进屋,看了冷元一霎,转向振德,嘴动了两动没说出话。
“什么事?”振德看着他那痛苦的脸面,惊异地问。“没什么,没什么……你们说话吧,我……我明天再来!”江仲亭说完,掉转头急向外走去。
春玲有些惊讶地说:“看样子他坐在窗外好一会啦!我见他眼边有泪,象是哭啦……”
江仲亭是哭了,悲痛地洒下了眼泪。
仲亭从水山家里出来后,恼怒的心情一直在起伏,恨不得飞到指导员跟前,申诉江水山打人犯法的事。他设想,打了他这个荣誉军人,一定会触怒以不讲私情闻名的指导员曹振德。于是,开会批评江水山,水山向他江仲亭承认错误的情景出现了。这时——只有到这种地步,他江仲亭才能舒一口气。
仲亭来到振德家的院子,正听到振德向冷元报告他儿子牺牲的消息。仲亭怀着紧张的心情,细耳静听着。他断定,曹冷元这个弯腰的衰老父亲,听到他那贵似生命的儿子的死信,一定会放声嚎哭……然而恰恰相反,在紧张的沉默之后,他不但没听到冷元的嚎啕,倒说出那些激动人心的话。他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位老人,此时竟是如此刚强,俨然是条百折不屈的铁汉子!
仲亭发愣了。随着老人那铿锵有力的声音,他的心沉重起来,头上象挨了几棒子。他耳边又敲警钟般地响起江水山斥责他的那些话……他突然觉得,有很多人出现在四周围,人人都在批评他说:“江仲亭啊,江仲亭!你杀过敌,立过功,难道你把这些都当成是自己的了吗!出够力了吗?回家以后只管守着老婆,种自己的地,一心发财致富,不管其他的劳苦人民了吗?你想想,过去你是没吃没穿的穷小子,来了共产党、八路军你才翻了身,多少人为你的好日子去拼死拼活,你就安心在家享福吗?好一个共产党员!全国还没解放就伸腿不干了,你还建设什么共产主义社会?!”
几年来,江仲亭第一次从个人家庭生活圈子里跳出来,想想这些事情。他想到父母死时的惨景,个人的遭遇,在军队里受的教育……结果,他很是吃惊,为什么这两年把这些亲身经受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啊,水山,好兄弟!”仲亭心里在激动地叫道,“我这两年怎么听不进你们一句话呢?我耳朵怎么只向我老婆嘴上长?我哪够个共产党员啊!”仲亭离开振德他们,急忙奔回江水山的家。
江仲亭刚进院门,就听水山母亲在屋里叫道:“水山,山子!你怎么啦?身子不舒服?每天晚上都大半夜才躺下,今儿怎么这末早就睡啦,啊?”
一句回声都没有。仲亭心跳着轻脚走近屋门,身子依在门框上。
江水山躺在炕上,头枕着右臂,两眼失神地凝视着跳动的灯火。母亲凑近儿子,又说道:“要歇歇,就脱鞋上炕去躺会。”她摸摸儿子的前额,惊讶地叫道:“啊,这末热!真病啦!”
水山闷声说:“不热就没气啦,没病。”
母亲叨叨着:“你这傻东西,不说吉利话。十有八成是胳膊那伤疤又犯病啦!”她上去把被给儿子盖上,“怎么吃饭时还好好的,俺出去这一会就坏啦?又是谁惹你上了火?唉!盖被发点汗吧……”
水山把被推开,陡地起身下了炕。母亲急叫:“你身子发热,还要上哪去?唉,妈怎么养你这末个儿……”
水山的确感到头很重,左臂的伤疤锥刺般地疼痛,额上已沁出虚汗。他的伤疤遇到阴天下雨和冬日天寒,或者过于激怒,就会发痛,甚至还会发烧。
母亲拦住儿子的去路,水山不耐烦地说:“妈,我有急事!”“天塌下我也不只你出去!”母亲强制地说,“你在家好好躺着,要找谁妈去叫。”
水山瞥了白发苍苍的母亲一眼,坐到炕上,低声道:“妈,我犯了错误,刚才打了仲亭哥!”
“什么,你们兄弟俩打架啦?”母亲吃了一惊,紧盯着孩子,变得气恼了,厉声质问道,“说,你为么打你哥!”“反正我不对!”水山沉痛地低下头,但立刻又抬起来,“可是,妈!他这人变了样,全变了!我动员他去参军,他不去。他只想着个人的日子,忘了本啦!”
母亲理了把苍白的头发,坐到儿子对面,叹息地说:“唉!有话你好好对他说呀,我不信仲亭这孩子会变坏,想想他爹他妈……”
门外的仲亭,心里象多年埋下一颗烈性炸弹,水山母亲的话象抽动了这炸弹的导火线,腾的一声爆发了。水山的父亲是石匠,石匠的哥哥——仲亭的父亲是木匠,弟兄俩的真名已被人们遗忘,都以他们的职业来称呼。江木匠是个没经师自学而成的手艺人,干起活来却不比其他有本事的木匠差,远近有名。那年山河村地主蒋子金为给儿子盖新房,大兴土木,他图江木匠人老实,干死活,就雇在家里。四十多岁的江木匠在蒋家苦苦干了一年,赶到秋天,他一人把蒋子全南厅西厢两幢大瓦房的门、窗、桌、椅、橱,柜一一做好。蒋子金雇工人有个规矩,平时只管饭,工钱等最后散工结账。谁都知道,很少有人能从他手里拿走全部工钱。因为蒋子金不是挑剔活做得不合规格,就说工人饭量大,以此克扣工钱。人们都知道他有这一手,不愿给他干活。可是那年月只有给财主干活的份,另外还有多少生路呢?何况天下老鸹一般黑,财主若不坏也就没有穷人了。说实在,那些财主只不过是剥削手段的不同,剥削多少有差异罢了。
江木匠完工结账时,虽然蒋子金亲自把成品检验了好几遍,也硬找出些莫须有的瑕疵,但东西在那儿明摆着,赖不过去,只得照发工资了。
结账那晚,蒋子金置酒办席,说是酬谢木匠活做得好。江木匠不会喝酒,硬被劝着倒下两盅。蒋子金吩咐他到上房去算账。
江木匠一进房门,只见蒋子金的小老婆光着下身,他慌忙后退。不料那女人冲上来就是两巴掌,撕扯着木匠,爹呀妈呀哭叫起来。
江木匠吓呆了,也气昏了!还没等他醒悟,蒋子金率领家人将他揪住。于是,江木匠酒后起淫,强奸良家妇女的罪名就定了。
官司不用打,衙门就是穷人的阎王殿。就如此这般,木匠一年的汗水白流了,还得把他仅有的全家靠着糊口的工具变卖出去,请了四桌客。
江木匠怒恨攻心,有冤无处伸,生计的饭碗又打了,一病不起,没到年关就咽了气。仲亭母亲本来就病着,把丈夫江木匠用高粱秸卷着——他一生为人家做过多少棺材啊——埋后,自己苦愁无望,趁孩子出去讨饭的当儿,跳井自杀了……
江仲亭想到这里,哭出了声。他一头撞进门,向水山母亲叫道:“婶子啊!我该死!”他泣不成声了。水山母亲惊唤道:“孩子,亭子!你,你那苦命的爹妈呀!”她也哭起来。
水山脸上痛苦地抽搐着,内疚地对仲亭说:“仲亭哥!我打你不对。”
“对!”仲亭哭道,“好兄弟,你打得对!该打我这没心肝的人……”
水山的母亲流着眼泪说:“好孩子,你弟兄俩是一棵蔓上两个瓜,怎么好打架啊!你们两个的爹都是叫财主、官府害死的,亭子妈无法寻了短见。你们小时,都十二三岁了还没衣裳穿,光着腚去外村要饭,见着女人都羞得把身子对着墙。那时候,仲亭大些,不愿进人家的门,水山就叫哥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要。遇到有狗的人家,仲亭就叫水山躲身后,自己在前面用棍挡狗。你们要一天饭还不够一顿吃的,两个人还你推我让,谁也不舍得吃,末了都去找烂地瓜、野菜、草根……塞进肚子,不饱就喝一肚子凉水,留点饭给我个老婆子吃……”
“妈,别说这些啦!”水山痛苦地叫道,眼睛发湿,手紧攥着腰间的枪柄。
“不,我要叫你们记住这些!”母亲倔强地说。她又对仲亭教训道:“孩子!别说你兄弟生你的气,你怎么能忘掉过去的苦,忘掉共产党的恩情啊!孩子,想想你死去的爹妈,想想你那叫官府把头挂在牟平城的叔叔,可不能变心哪!”仲亭痛心地哭道:“婶子!都怨我脑子叫个人的事塞满啦,忘了党,忘了穷人!”
“可你,水山!”母亲严厉地盯着儿子,“好随便打人吗?谁给你这个权力来?啊!”
江水山低头说:“妈,我错啦!”
母亲严厉地说:“还不向你哥赔不是,等着干么!”水山依从地上前抓紧仲亭的手,诚挚地说:“我对不起哥哥!”
“不,兄弟!”仲亭抱紧水山的双肩,“你打得对!”“好哥哥!”水山感动地说,“你从歪道上拐回来,兄弟心里也好过啦!”
“水山哪!”仲亭流着大滴的热泪,声音抖颤着,“在战场为救你我身上挨了一枪,这一枪挨得值得!可是也是这一枪使我复员回来,慢慢的,我的思想变了质。这次你为着救我,给哥一拳,又把我打醒过来,重新革命!水山,你打准了我的毛病,我永远记住这一拳!”
看着弟兄两个重新融合在一起,母亲拭着笑泪说:“好啦,都再别提打架的事啦,省得叫人家笑话。”
水山摇摇头:“不,妈!我犯了错误,还要请上级处分。”“没关系,”仲亭以兄长的口吻说,“别说我有该打的地方,就是没有,当兄弟的打哥一下,那也没关系啊!算了吧,水山,谁也别提啦!”
第九章
“儒春——儒春——”中午饭过后不久,这个早被山河村大半个疃的人们熟悉了的、使人极为讨厌的呼喊声又响起来了。
南山根的打谷场上,儒春忙和春玲分手,撒腿就向家里跑。
老东山把儿子叫回家后,将大门关严,摸了一下摇头摆尾的老灰狗,冲儒春质问道:“吃完饭就溜出去,上哪啦?”“上,上……”儒春望一眼父亲的脸,当然,说和春玲见面,一定要挨骂,就象昨天中午一样,在父亲面前撒了谎,“上南场晒草啦。”说完把红脸扭过,朝屋门走去。
老东山哼了一声,说:“歇晌就下地,把地头刨刨。”儒春顺从地扛起镢头就走,可又被喝住了:“粪留给别人拾?”
儒春才想起,由于心慌忘带粪篓子了,就急忙提起粪篓,正要出门,又站住说:“爹,我姑来啦!”
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太婆走进门。这就是王镯子的生母,老东山的胞妹,是嫁在本村王姓人家的。她们家过去过着富农的日子。她早年丧夫,落下一男一女。抗日战争时期,王镯子的哥哥王井魁,有辆自行车,骑着跑烟台做投机买卖,后来被日本人收买当了汉奸。在敌人的一次大“扫荡”中,王井魁领着敌伪军来到家乡一带,大肆破坏。抗战胜利后,此人一直下落不明。
这老太婆进得门来腚刚挨座,就向老东山诉苦道:“哥哥,这日子怎么过啊!人家都耕地下种,我的还没动一下。听振德大兄弟说,他对你嘱咐过,叫你帮……”
“我知道啦,”老东山打断她的话,“明儿我给你捎着耕种上。唉,谁叫你养那不争气的儿子啦!”
“是我命苦啊!”老太婆揩着鼻涕眼泪,“那井魁子从小不务正业,十五岁就学着抽大烟……唉,也是我娇惯坏的。这死东西,万不该当汉奸,如今连个下落都没有。象你,两个大儿子守在身边,抱孙子,享清福……唉,我那闺女——镯子也算把她妈忘了,对我连口好气也没有,去她家跟不上当个要饭的。唉!”她从衣兜里掏出两个鸡蛋,塞进儒春手里,“哥呀,我就喜欢儒春!老帮我干活,体性又好,妹还是那句老话,把儒春过继给我吧!”
“这是命!”老东山抽着烟,眼睛半闭半睁说,“我两个儿子还嫌少;再说井魁也不定是死,他回来怎么办?我犯不着去找这个麻烦。人事天安排,这是命。”
是啊,我知道我命苦!我也是盼井魁在人世,他就是去当八路军也比这样强,象镯子一样落个军属,还有人代耕哩!”“瞎说!”老东山哼了一声。
“哥,”老太婆停止哭泣,“指导员说过,井魁真能回来,自个向政府认罪,不会杀他。你说这是真的吗?”“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人民政府说的这种话,错不了!”老东山坚定不移。
“那年在北河看出斩,有个坏蛋杀过人也没枪毙,只判徒刑,为的是他自己跑到政府坦白的。”停在旁边的儒春,这时插上一句。
“你知道什么!”老东山喝道。
“是区长讲的……”儒春刚说半句,就被喝断了:“小辈人插什么嘴!还不赶快下地!”
儒春走出门时,偷瞥了父亲一眼,心里说:“对我这末凶,看你怎么对付春玲,她可没我这末顺从……可是,春玲又怎么对付我爹呢?他这末厉害,她不怕吗?能斗过他吗?”儿子走后,老东山慢条斯理地对妹子说:“办事要思量,是对的。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