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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

迎春花(冯德英)-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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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毒牛,有没有可能是本村的人使的坏呢?”曹振德在心里问自己。指导员他细细地数了数全村每户人家的社会、政治情况,除去烈军工属和贫雇农、党员、基本群众之外,有五家富农,三家地主。他又进一步探索,地主蒋子金父子早送县制裁,判了刑;剩下的蒋殿人和另一家地主,是重点。蒋殿人在上次土改复查中,肯定是将财物打了埋伏,也就是进行了抵抗,又极狡猾多诈,早在防备之列。富农中间有一户伪属,即老东山的妹子,她儿子王井魁抗战时当汉奸,迄今下落不明;不过家里只一个老太婆,看平时表现,不会干什么反动的事情。
  最后,曹振德的结论是:别看这总共一百二十四户人家的小村庄,家与户,门窗相对,壁墙毗连,不是近亲就是近邻;然而,革命势力和反动势力的战争正在激烈残酷地进行,生死存亡的阶级斗争在日益深刻化,比抗日战争时期错综复杂得多了。这场中国人民与反动派进行的最大最激烈的你死我活的革命战争,把各个阶级、各个阶层、形形色色的各种各样的人,都卷了进来。战争,冲击着每个角落,每个人的生活。这中间,有的人会变坏或坏上加坏,而更多的人是要变好或更加好;然而,最可怕的是少数坏人夹在多数好人堆里,不易甄别,难以挑剔出来。毒牛的罪行,不能肯定说不是本村的坏人干的,振德要通过这次事件,在党内和党外,对大家进行教育,加强敌情观念,提高革命警惕性。“回村先开支委会。”党支书走下山岗时,这样决定着。回村的路上,曹振德在一块拔去麦子的田边上站下来,蹲下身,抓起一把土,看了看,心里说:“牲口,庄稼人的半条命!老东山哭闹得那末凶,多少人都落泪……”他的眉头紧蹙,望了望天,丢掉湿土,两手拍打着站起来。
  “冷元哥说得对,雨下得不大,看样子天要放晴。天一晴,就得赶快抢着种豆,误了时节就种不下去啦!”振德脑子里又盘算道,“一下子折了这末多条牛,怎么办?得快寻法子啊!”曹振德边走边苦苦地搜索着解决畜力不足的办法。突然,呼噜哗啦一阵响,他只觉得脚下晃摇,站立不住,急忙向后退去。原来,是指导员的精神太专注,眼睛又不好使,加上有雾气,他不知不觉地走进西河的水流里了。
第十三章
  一张黄皮女人脸,搽着厚粉,抹着胭脂,墨描眼眉,头发流油。她上身着红花镶白边褂儿,下身着黑绸裤子。她盘腿稳坐炕正中,眼皮耷拉,油头轻晃,两个银耳坠随着动荡。
  炕前桌子上,置有落满灰尘的神龛。中央的木牌上隶体刻字:“神巫女显位”。围绕着“神巫女显位”的是一副对联,上联是:“女仙在身”;下联是:“去灾避难”;横幅是:“有求必应”。桌上香火正旺,香烟在屋里缭绕。有个人屁股朝天头顶地,跪在桌前的地上,一动不动,象是一棵树根。盘坐在炕上的粉脸女人打了个好大的“阿嚏”,鼻涕冲出来。她以飞快的速度用手把鼻涕抹掉,嘴接着磨动起来。渐渐越动越快,发出象饥饿的老马蜂叫一样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女人又打了个“阿嚏”,接着又是一个,这才瞥了桌前向上撅起的屁股一眼,长声慢气地说:“仙境已脱。起来吧,老东山叔。”
  腚朝天头顶地跪着的老东山爬起来,长舒了一口气。这足有吃顿饭时间的叩跪,把老头子累得咳嗽起来。“怎么样,他嫂子?老东山紧张地看着她。
  冯寡妇抽起大水烟袋,三角眼一咧瞥,说,“暂且无难。安在。我为你向神请的护身符保着你儿子,枪刀不着身。”老东山擦了把头上的汗水,感动地说:“好,感他嫂子的恩!”
  “神仙保佑。”巫婆安静地叫道。
  “对,神仙在天保佑!”老东山向神龛深作一揖。他对儿子参军是到苏联去的话完全否定了,因为儒春走后两个月来过的那信,说在军队上很好,叫他放心。信上没谈开小差的事,老东山很生气,想写信去质问儒春怎敢违反父命,连老子的性命都置之度外,真是个好大胆的逆子。但他怕找人写信露出真情;同时,儿子接到信也要托别人看,那样就叫上级发现了,想跑也跑不成,所以只得作罢。老东山第一次感到识字的用处,当初不叫儿子上学,是失算了。暗认自己又错做一件事。
  近些日子不见儒春的信息,他又着起急来,向“神巫女”请示来了。
  “他嫂子,俺儒春如今在哪?”老东山问道。
  “在军队上。”冯寡妇明快地答道。
  “这我知道,”老东山陪着小心,“我是说,在的地点……”
  “哦,这个呀——”冯寡妇拖长腔调,暗道:说在哪里你老东山也识不破。“在西面石头城。”她肯定地断言。老东山疑惑地说:“西面石头城?他嫂子,我听人说咱西面都是平川地,没山哪来的石头城?”
  “谁说没有!”冯寡妇强硬地一口咬定,心里暗怪自己:说露嘴啦,该说在北面。她又庄严地说:“老叔子,这是神仙指点,错不了。地名古怪的多着哪!”
  “对,对!”老东山连忙应道,“我有罪,我不该多嘴!”冯寡妇大口小口吐着浓烟,说:“老叔子,神力也有个时候;护身符长了要减效,住个十天半月的就要请次香,念次咒。”
  “那就多劳他嫂子啦!”老东山嘴上说着的同时,心里却盘算:请她上一次神,买香纸不算,还得搭人情,这次把外甥孙若西送他的一斤酒——他加了点水,换出四两——奉送给她了。
  “好说,我该为老叔和儒春兄弟尽心。不过——”冯寡妇手摸着腰,满脸苦皱起来,“唉,上一次神,耗我身子可大啦,尤其是请命符,累得腰……上次有家孩子得病求我,人家送那末些鸡蛋来,我吃着就好些,可也吃完啦!这几天……”“我家还有几个,等会就叫你婶子送来。”老东山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抢先占个主动,讨个好。
  冯寡妇鼻子眼睛都在笑:“老叔子可就是好,有病尽管找我看,保叫你长寿百岁。”
  “嘿嘿!”老东山心里乐开了:“我老头子反正离进棺材的日子不远啦,就是担心儿女。”
  “我说老叔子,当初知道不好,何必叫你儒春去呀冯寡妇同情地说。
  “事不由己啊!”老东山气愤地叹息一声,“唉!”“共产党就讲个自愿嘛,你怎么做不得主?”
  “这个我知道,”老东山懊恼地说,“谁知和春玲那头顶嘴说漏了话……唉!”
  “你怎么不先求我卜一卦呀?”冯寡妇关怀地说,“叫我先告诉你,免上那毛丫头的当。”
  “说的是,往后可少不了求你。”老东山很是感激,问她道,“他嫂子,你怎么让孩子走的?”
  “为解放呀!”冯寡妇得意地笑起来,“我原先也不让,可是儿子非走不可,我就闹得一百斤粮食,才放手啦!我又寻思,儿子走了,村里得照顾我,管吃管穿,比儿子在家强。我现时要是没吃的,就能挺着腰杆找干部要。再说,我儿子是出民案,讲明四个月就回来。”
  “你打算得倒周全。”老东山钦佩地说,“我要是早自愿让儒春去出长期民案,赶不上参军的时候就好啦!看看,你儿子出案的期限快满啦。不过如今战事忙乱,就怕不能如期回来。”
  冯寡妇把嘴一噘:“哼,不管战事不战事,指导员给我打的保票,到时我儿子不见影,我先找曹振德算帐!”她忽然想起什么,带着笑道:“老叔子,你的牛死啦?!”“死啦!”老东山丧气地说。接着就气愤起来:“不知哪个狗东西使坏心,把牛毒死啦!唉,真是伤天害理!”冯寡妇白了他一眼,挑拨地说:“照我看,怨不得别人,准是曹振德几个干部使的坏。”
  “怎么说?”老东山惊讶地直起脖子。
  “这还不明白?”冯寡妇翻动着长嘴,十拿九稳地说,“没老婆的曹振德和缺胳膊的江水山,都连根牛毛也没有,他们还不是吃够糠菜,想尝牛肉,才叫牛倌下毒药……对吧,老叔子?”
  “不对。”老东山断然地摇摇头,“他嫂子,这话说不得。振德几个干部惹人生气的地方是有;可是万万不会干这种事。谁踩坏一棵庄稼他们都管得到,哪会为吃肉害牲畜?牛死后他们可焦心啦。振德先把自家所有几棵大小树截倒,领着大伙成宿不睡做成几十副抬犁犋①。不是干部他们这一番补救,今年的豆就种不上啦!这件事他们干部办得真不坏,真……”
  “老叔子,”冯寡妇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想不到她的挑拨竟适得其反,引起老东山这一套话来,好没意思。“看样子你也快当干部啦!”她讥讽道。
  “人家是白,咱不能说是黑的。”老东山心里反驳,但没说出口,怕得罪了“神巫女”,只是把眼睛真闭上了。
  关于这位冯寡妇,是很有些来历的。她有个很肮脏的绰号——“风箱”,意思是她的家门和风箱的门户一样,随拉随开,毫无遮挡,进出的野男人非常之多。她二十一岁那年,为着不把私生子养在娘家,怀着六个月的胎儿匆忙地嫁给大她十岁的长工江会运。村人说冯寡妇和江会运没在一炕睡三宿,这恐怕有些夸张,但说她没把身心放在丈夫身上,却是一点不冤枉。这周围几个村好串“破鞋”女人的浪荡儿,没有没占过她的炕的。江会运老实无能,被人家欺负得简直明着在他眼前跟他媳妇胡闹。成亲后不久,老婆就逼他长年在外村当长工。其实在那种冷酷、黑暗的社会里,人穷年纪大,娶了个不正经又年轻的媳妇,有她那一群有钱的无赖护着,江会运不老实又有什么办法呢?
  有年除夕,江会运半夜三更从外村回家过年。他来到门前,听到屋里有男女的说笑声,可是一推门,里面立时息声灭灯。他还没吃饭,衣服又单,朔风寒雪中,冻得直哆嗦,但叫了好长时间门,也不见反应。
  风雪寒夜,江会运怕惹出事来,孤零一身流落在街头。曹振德听说,把他拖来家,请他吃了饺子,喝了点地瓜酒。“你呀,会运!就那末熊?不会教训教训那臭娘们!”振德气愤地说。
  江会运抱着头,呜呜地哭着说:“振德叔,你以为我不气啊!不,是我不敢惹人家,听声音是蒋子金在里面,惹不起呀!”
  曹振德再三鼓励起江会运,又叫上几个青年,摸到会运家里。大家谁也不出声,在被窝里把蒋子金和那媳妇的眼睛捂上,拖到南山沟,狠狠地揍了他们一顿。
  这次打得够劲,“风箱”女人皮开肉绽,起不来床。蒋子金伤痛怒火烧,但是找不到对头,又怕嚷出去闹得不光彩,只好吃哑巴亏。会运媳妇好了伤疤忘了痛——其实,她身上的打伤还没全结疤,就又和野汉来往了。在蒋子金挑唆下,她以给丈夫唱神治病为名,把患病的江会运活活折腾死了。江会运的舅舅不依冯寡妇,拖她打官司。这风箱女人天不怕地不怕,更加上相好老村长蒋殿人和地主蒋子金的支持,从乡政府一直和江会运的舅舅打到县公署。
  神婆女人可算得有本事,冯寡妇到县过完第二堂的第二天晚上,被县太爷请到家里“上”了一宿“神”。第三次过堂,县知事一拍惊堂木,宣告了江会运的舅父欺侮懦弱贤女,罚款三十块大洋。冯寡妇官司打赢后,还在县知事府内住了几天,闹得县姨太要吞金子要投井……她回来后,县太爷到浪暖海口巡查盐务税情,还特意绕道拜访过她。
  冯寡妇自江会运死后,就靠着姘头接济和上神许愿吃饭。抗日战争期间,她分得几亩地,由长大了的儿子种着。她自己却从来不干活,四十开外年纪还穿红挂绿,搽胭脂抹粉。当然,冯寡妇这种生活方式和生财之道,自从八路军来了之后,大大煞了风景。政府虽然没明令限制她的作为,但是社会风尚的改变,人们意识的改变,使她不能象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更加上她的一些老姘头——诸如蒋子金、蒋殿人之类都倒了下去,使她的生活用度又受到抑制。如此等等,象她这一流的人,反对民主政府是自然而然的。不过她没有一定的目的和宗旨罢了。冯寡妇如今剩下的老相好,只有蒋殿人了。她最听他的话,当然也是为着得钱财,发泄情欲。不用说,蒋殿人究竟要干什么,她是不知道的。他只对她说,一有空子就说共产党的坏话,做害共产党的坏事。冯寡妇刚才对老东山说牛是曹振德和江水山害死的,也是出于这种情况。她并不是有意识为蒋殿人他们打埋伏,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冯寡妇的神案前的香火,虽然没有从前旺了,但是象老东山这样求神许愿的常客,也还有一些。
  老东山从冯寡妇家里出来,心里一面打算给她十个鸡蛋好或是八个鸡蛋合适,一面万分庆幸他交往了这末一位神力广大的巫婆,他老东山不用担心病灾了。想着,他满意了,眼皮少有的睁开了。但当他看到一些背着、担着野菜进村的女人和孩子,眼睛又马上闭拢,转进了他住的胡同。他稳步走着,心里盘算道:“唉!荒年头,缺粮,穷人难……也好,明天赶集粜粮食,好价钱……”
  饥馑,象长了翅膀的恶毒大虫,飞临村庄,敲着人家的门户——有的已爬过门槛,越来越严重地威胁着人们的生命。
  去年秋冬储存备荒的大批地瓜叶等干菜,早已吃尽。从麦收前两个月,人们就上山挖野菜。每天早晨,妇女、孩子携带筐篓、扁担,奔向上岗。去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地形成很多股长长的队伍。开始人们到附近山上,寻觅常年惯吃的几种山菜;慢慢地走远了,凡是能吃的各种野菜,都尽采不遗。起初一般人家还有些粮食、地瓜干,清算地主和反动富农使最贫苦的人家也得到一些吃食,可是这不能维持很久。现在的情况是,除了老中农、为数不多的富农家里还有陈粮外,有一部分人吃点今春早种的春大麦和土豆,断米绝粮的人家,正在一天天地增加。
  各村村干部在区上开会时,不少人向上级叫苦,有的要求把公粮拨出一部分,不然实在是难以维持了。
  但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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