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冯德英)-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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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德抓过女儿的手,温和地说:“别哭,爹还好。你是大的,叫你兄弟听见,更哭得厉害。”他又关切地问,“玲子,你水山哥精神怎么样,也回来啦?”
“任务完了,回来走在半路时,水山哥上区去啦。”春玲有些纳闷,“爹,他去粮站后就干起来,一点不闲着,也不说话,出了什么事?”
“哦,也不怎么样……”振德尽量平淡地把村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女儿。
曹春玲立时下了炕,细眉一挑,墨黑的眼睛激怒地瞪圆了。愤慨地说:“这些坏娘们,反了天啦!爹,把她们押在哪儿了?我们先找出几个,开会斗一下!”
“押那末多干什么,只抓了孙俊英和冯桂珍。”“啊!那末多罪犯都放啦?”青妇队长诧异不止,“爹,你这是右倾,做得不对头……”
“玲子!你小点声不行吗?怎么象个不懂事的孩子,这些话说得多轻飘。”振德责备道。见女儿垂下眼皮,他不说了。“爹,”春玲又凑近父亲,难过地说,“我心里真是气不过,爹别生气,伤痛!”
“爹不生气,不过玲子……”振德把教训的话暂且压下了,望着疲劳的女儿,催促道,“快做饭吃吧,你肚子一准饿啦。”“爹,玲姐!”明生在外面叫道,“俺春梅姐来家啦!嗳呀,真高兴,两个姐一齐来家啦!”
区委书记曹春梅,在东面的汤泉村检查完工作,她又向山河村走来。她上路没走多远,区上通信员小王骑着车子迎面碰上了。
“教导员!”小王跳下车子,从布包里递给春梅一札信件。
春梅打开一份,是那批出去为期四个月的民工已经回到县上的通知,上面还提到全区有十二个青年自动参了军,有两名牺牲了。她又拆开上面写着“曹春梅同志亲启”的那封信,展开看到——
春梅同志:
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曲日东同志领民工支前,在孟良崮战役中,壮烈牺牲了……春梅的脑子嗡的一声,信上的字迹立时模糊不清了。
小王见她突然怔住,呆呆地发愣,脸色变得煞白,惊诧地问:“教导员,你怎么啦?”
春梅猛醒过来,借擤鼻涕转回身擦了把眼睛,勉强地笑笑说:“我心口有点痛,老病……小王!回去告诉张区长,向各村布置一下,组织群众热烈欢迎回来的民工同志。在区上向民工们讲讲地方上的情况,征求他们对政府的意见。”小王应答着要走,春梅又加上说:“对牺牲的民工同志的家属,要干部们好好加以安慰,有什么困难,尽一切力量帮助烈属解决。”
自行车变成一条黑线,又变成一个星花,接着什么也没有了。春梅怔怔地对着前面,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坐在土丘上,泪涌出了眼眶。
牺牲啦!他死啦!再也见不到他啦!直到这时,春梅才觉得,她和曲日东结婚虽已三年之久,见面的机会却太少了,每次见面的时间太短促了。过去她没有想到这种需要,甚至曲日东领民工支前这末多日子,她也没怎么思恋过他。这时她才痛感到,他们夫妇爱情生活是多末珍贵呵!她过去只要想到他在工作,在战斗,心就很平静,感到甜蜜、幸福,比两人在一起不差些。现在,他没有了!她,她永远见不到他了啊!
曲日东的影子鲜明地活动在春梅心间。他那末瘦,长期艰苦的游击战争生活,使他负过几次伤,患着严重的胃病。国民党反动派一发动内战,他就要求上前线。由于他身体不行,没被批准。上次支前,才答应了他的请求,派了他去。他走时,因为忙于准备工作,都没有同妻子见一面,只留下个纸条。春梅一点不埋怨他,很满意,为丈夫上前线而高兴。他们对革命工作的态度,想的做的都不谋而同,吻合无间。
春梅越想越悲痛,泪流得越多,身上软绵绵的,象是哪条重要的筋骨失去了似的。她手里翻动信纸,揩了几次泪水,又将信看下去——
……春梅同志,日东同志的牺牲,是我们党的损失,是全县人民的损失!县委、县政府的同志都很悲痛。我们知道你会更痛苦些,谁失去亲人都是最不幸的。可是我们更知道,你是抗战头几年的党员,受过血与火的考验,得到党的多年教育,是能克制自己,化悲痛为力量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继承日东同志和所有先烈的遗志,不愧为他的战友和亲人。
因为工作忙,过两天我再去看你……春梅的目光凝注在县委书记那正笔正划的签名上,心里默默地说:“宋政委,放心吧!春梅哭是要哭的,可是流出的泪我能擦干,很快就擦干!”她毅然地站起来,把信叠好装进腰里。拢了拢头发,放开步子上了路。
“不要流泪,忍住,使力忍住!叫人看见,区委书记在哭,多丢丑啊!”然而眼泪不听她心里的命令,还是向外涌。春梅气急地擦着眼睛,望着村庄说:“哭,等回家再哭吧!在家里是闺女,不是区委书记,女人泪多,就对着亲人哭个痛快吧……多大的女儿见了妈也是孩子,有妈给擦泪水……啊,我可没妈了……不,我有爹,爹跟妈一样好,我向他哭一顿吧!爹呀,你等着擦闺女的眼泪吧……”
在弟弟明生的欢快的呼喊声中,春梅迈着沉重的腿跨进屋门槛,她呼吸紧迫,泪水欲滴。但一见躺在炕上的父亲,立时浑身一震,靠在门框上。
“姐,你快坐呀!”春玲接过姐姐的小包袱,拉她坐上炕沿。
振德望着大女儿的神情,以为她已经知道自己被打的遭遇,为此而悲伤。他宽慰她说:“春梅,别心焦,爹不要紧,伤不重。”
春梅极力镇定自己,着急地问道:“爹!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给我听听!”
“……唉!”振德说完前因后果,深叹一声。
山河村的事件,压下了区委书记个人的巨大不幸。她沉思着,眉头越颦越紧,脸色也随着涨红了。
指导员沉重地说:“春梅,不怨别人,是我的过错!我没把工作做好,惹了一场乱子。我请求区委的处分。”春玲同情地望着父亲,说:“爹,这不能怪你,是那些女人坏!真气死人,都是顽固蛋!要好好整治他们……”“不,春玲!”春梅的口气很严正,“爹,你有错误,是工作没做到家,本来能避免的事,却发生了!是的,这该受批评!”
“我不同意你的意见,教导员!”春玲愤懑地叫道,脖子挺硬,眉尖扬起,圆眼直瞪姐姐,“你不是不知道,他老人家为工作白天黑夜干,忘了吃,忘了穿!到如今被坏军属打成这个样子,受了伤,为革命宁死也不向坏蛋屈服。谁见了不心酸,流泪!可是你,是上级,又是老人的闺女,不想法安慰爹几句,反倒板着脸教训起来。你想想,这使爹多伤心啊!我当妹妹的看不过你这种作为!”春玲越说越激动,竟至眼睛发涩,泪水盈溢。
春梅的心刺痛了一下:“傻妹妹,你哪知姐姐板脸为的什么呀……”她为春玲疼惜父亲而感动,但嗅到春玲的话里有不对头的成份。她本想解释几句,但是又压下了温情的言语,严肃地说:“妹妹!我是委屈了爹吗?为革命受了伤,自然光荣。可是这和工作要分开。爹,头一件,你在发现桂花告水山的事情后,没及时向群众交代处理,你占了被动。这事是麻烦,一时难搞清。咱们了解的人知道水山哥清白,可是拿不出充分的事实驳倒谎言,群众怎么会相信呢?再说,你完全被对水山哥的疼爱心支配了,正在这个时候,叫他离开村,这不为坏人造下空子,使群众发生误会吗?一句话,咱们干部在处理这件事情中,没占主动,没发动积极分子的力量,这就给坏分子煽动落后群众的不满情绪,留下了机会。”振德点点头:“说下去,梅子!”
“我说的不对吗,妹妹?”
春玲被姐姐的话吸引住,怔怔地听着,听到问她,她只把眼睛忽闪了一下,没有回答。
“第二件,没疑问,闹事的发动者是孙俊英,或者背后还有什么人。对于孙俊英,区委有责任,没有看透。她一时的进步蒙蔽了咱们的眼睛,叫她混入了党内。可是她以后变得很坏了,你们支部只在党内批评教育,为什么不在群众中揭发她的坏处?这就是一些妇女还听她的话的原因。另外,这村的工作我过去也提过,对一些落后群众发动教育还不够,这是要多加注意的。所以我说,栽了跟头是咱们工作没做好,不能怨谁落后。如果人天生都是进步的,还要干部做什么!通过这件事也有它的好处,肉里有脓总要凸出来,咱们总算接受了一次大教训!”
“春梅,爹可没有委屈的意思,你的批评全对,我心里亮多啦!”振德望着大女儿,诚服地说道。
春梅瞥妹妹一眼,声音仍然很坚硬:“春玲!你怎么冒出那一番话来!把爹的功劳向姐姐表,替爹抱不平,难道我的眼睛是瞎的吗?为革命不顾一切还有什么好夸耀的,不这样还象个党员吗?”
春玲的脖子软了,头垂得不能再低了,脸直发烧。她小声说:“我没认识,不象党员的话!”
父亲刚才还要教训春玲,现在却为小女儿护短了:“春梅,你妹是疼我,一时心急才说的,这些理她该懂。唉,我说句公平话,春玲是好闺女,再不纯也是爹的,是党的!”“爹,别说啦!”春玲害羞了,“吞下不认识的苦枣就知道味了,下回遇到类似的事,我也懂得怎么对待啦!”春梅拉着妹妹的手,亲爱地说:“我刚才批评你,也是疼妹妹,不生气吧!”
“哪里话,”春玲仰起脸,孩子气地摇着头,“姐,你打我——只要妹有错,我也乐意。姐,我只是守着爹,才对你说那些瞎话……”
“我知道。妹妹,你对姐有意见?”
“你一进门就不高兴,我认为工作是工作,见爹受了伤,还是该心疼的!”
春梅鼻子一酸,心里抽泣道:“妹妹呀,你知道姐姐为什么不高兴吗?姐姐见了爹和你就想哭一场,散散心里的痛结子,可是……唉!我是用多大力气压住心里冲上来的哭声啊!我不马上谈工作,会忍不住泪水的呀!”
“好妹妹!”春梅努力作出从容的表示,“我也接受你的批评,一定对爹好,向妹看齐!”
两个女儿守在身边,这在曹振德是难得的幸运。这个家庭,在抗日战争的烽火刚刚烧到昆嵛山区的黄垒河畔,就卷进了革命的巨浪中。六七年来,儿女很难一齐回到父母身边,因为繁忙的工作和沉重的劳动,曹振德无暇过多地惦念子女。他救济军属,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位人民战士的父亲;他老是为失去亲人的烈士家属担忧,尽量帮助他们,倒没觉得他自己的大女儿也是牺牲在杀敌的疆场上。这时,他身受痛伤躺着的时候,注视着身边的两个女儿,他忆起牺牲几年了的春娟,想起在前线的大儿子明强,想到去年故世的妻子,振德感到很激动,悲痛,又感到欢悦,幸福。
父女三人默默地坐着。青年女子很难作假,脸色是心事的镜子,有事她怎么背人,也逃不过细心人的眼睛。振德觉察出春梅的脸上时时出现悲伤的阴影。她还是为父亲在难受吗?不,不象。凭春梅这样的硬朗人,不会老为这件事不开心,她一定有别的心事。对了,父亲好长时间没听她说曲日东的来信,女婿现在怎么样?
“春梅,日东还没来信?”父亲关切地问道。
春梅有些慌乱,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用力掩饰不安,说:“哦,有……来过,前些天来过……”
“拿我看看,姐!”春玲伸出手。
春梅直觉着怀里那封信象火炭一样在烤炙她的心,她想把它拿出,但看看父亲的绷带,妹妹的桃色笑脸,她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肯定地说:“放在区上,忘带啦……”春玲埋怨道:“想必是信里有秘密——私情话,怕见外人哪!”
春梅心一酸,眼睛眨了几下,忙把泪忍回去,挂着笑的嘴唇动了几下,说:“傻丫头,又贫嘴!”她急忙站起身,“爹,你好好躺着。走,春玲,到村公所开会去。”
“你妹刚出差回来,”父亲说道,“还没顾得吃饭……”“不碍事,爹!”春玲已跳下炕,“工作能当饭,开完会再吃吧!”
江任保大喊大叫:“冤枉!冤枉!”
“你这个流氓懒汉子!事实明摆着,还要赖皮不承认,谁冤枉你啦!”村长江合气得胡须发抖,大声叱责,“民兵,押起他来!”一个民兵上去拉江任保一把:“走吧!”任保赶到村长面前,理直气壮地吆喊:“村长!人民政府办事,要人心服!我不服,我不服!”
正在此时,春梅姐妹走进村公所。春梅见情问江合:“怎么回事,大爷?”
“啊,春梅!快坐,坐吧!”江合招呼道,又转向任保瞅了一眼,说,“他偷东西,又糟蹋庄稼……”
“我心不服!”江任保冲上前,“上级在此,村长动强迫!我没偷,没偷!”
“这是什么?”江合指着桌面上的五个刚凸苞的青玉米,“春梅、春玲你们看!”村长激怒地向她们讲开了。
原来,今天下午儒修媳妇去北河地里摘菜豆角,发现她家地里的菜瓜没有了七八个,还不能吃的青嫩的玉米被人掰下去五六穗,看样子是昨天窃去的,脚印都干了。人们立刻怀疑是江任保所为。不差,从江任保院子里的乱草里发现了这些不能吃的玉米棒子。江合听说后,非常生气,把江任保找到村政府。但是任保绝口不承认,以至心软的村长也气怒之极,非要整治他一顿不可。
在老江合指着赃物向春梅姐妹陈述的时候,江任保面不改色,也象个旁听人似的站立一旁。接着,他对村长手里握着的烟口袋发生了兴趣。于是他凑近村长身边,大大方方伸手去拿他的烟口袋。江合很顺从地松开了手……春梅听完,生气地看着江任保说:“事情很明白,怎么不承认?你该好好想想,自己不好好干活,偷人家的生产果实,吞得下去吗?更不该掰那些不能吃的嫩苞米,真是糟蹋东西。”春梅想到有紧要事,就收住话头:“走吧,听凭村政府处理。”任保把烟口袋塞进原主手里,涎着面皮向春梅说:“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