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冯德英)-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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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的黄昏,山河村街中心的广播台上,响起广播员玉珊的声音:
“全村男女公民们!上级号召大家,通过这次美国侵略者对咱们解放区捣乱的事件,进一步提高敌情观念,加强劳武结合,搞好秋收,做好备战支前工作,以应付各种情况的发生,给进犯我们解放区的任何敌人以无情的打击!”
严霜无情地打下来,想摧残、毁灭一切植物的生命。然而,春夏播种的作物大部分已经归仓,只剩下没刨完的地瓜,也被温暖的泥土包裹着,寒霜对庄稼显不出威风了。深秋的山野一片橙黄景色,梜萝在等待着镰刀,成熟的山草在秋风中翻舞,抓紧时间传播自己的后代。四季长青的松柏,夜里披上的霜花,在早晨的旭日底下闪烁一会,就变成水珠,把松针沐浴得越发苍翠、清新。只有那些生长在河岸、村头的树木,在严霜的打击下,树叶很快枯黄了,一阵微风,败叶簌簌地飘落下地,有的被人们扫起做了柴草,有的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日渐腐烂,成了来年植物的肥料。
箱是严酷可怕的东西,它能破坏、扼杀一些植物的生存。可是它也能促使果实的成熟。而那些坚固地长在枝子上的丰硕的山梨,经过霜打,变得艳红鲜嫩,剔去了苦涩,更加美味可口了……
随着天气的变冷,胶东解放区的空气更加紧张起来了。
国民党反动派,自一九四七年春天以八十个旅的重兵向山东解放区进攻以来,遭到了人民解放军的重大杀伤。但敌人在“霉烂胶东,强占烟(台)威(海)”的口号下,一步深入一步地向胶东进犯。土地改革中被清算的大批逃亡地主和复仇分子,组成所谓还乡团,配合中央军,在占领区进行惨绝人寰的血腥屠杀和大肆破坏、倒算,造成整村整庄人畜灭迹,几十里路的无人区……危险的形势,严重的考验,一天近似一天降临到胶东解放区人民的头上。
胶东解放区的人民都加紧了战备工作。县以下的干部和地方武装都坚守岗位,和人民群众在一起同敌人进行斗争。空舍清野工作基本做好。大批大批的物资、伤病员、残废军人、干部家属,以及医院、银行、工厂……流水般地向乳山等几个最后方的县份运来,疏散在各个村庄,进行隐蔽、埋藏。山河村和其他村一样,大部分基本群众每家都负责掩护一名残废军人;仅西小沙河一地,就埋进三十多辆大卡车的物资。人们忙极了。年轻力壮的男人推着小车,孩子赶着牲口,参加远途的运输工作。山河村指导员曹振德领着几个村的四十多名青壮年组织起来的担架队,跟着向西线插去的后卫部队走了十几天了。江水山穿起仲亭送他的那套新军装,日夜领着早就集体睡觉、集体行动的男女民兵,埋藏秘密物资,监视地主、反动分子的行动,防范空降敌人和特务的入侵。
阳历九月三十日,我军主动放弃烟台市。在此,国民党反动派的进攻达到最高潮,继而疯狂地向东——昆嵛山一带老解放区插入,前头部队已经迫近乳山县境。
“敌人迫近了,情况很危急!”区委书记、武装工作队教导员曹春梅,连夜赶到山河村,向全体共产党员作紧急报告。她全副武装,严肃地注视着在坐的人们。“大家知道,按军区的计划,尽量使敌人不到我们这三个中心县来。因为这里隐蔽着几乎全部的贵重物资,还有北海银行①、医院、残废军人、干部家属……但是战争形势随时变化,敌人离咱们这里只有六十多里路,看样子想拼命窜进来。同志们!不能轻敌,赶快行动起来!把群众家里掩护着的伤病员、残废军人和干部家属,更严密地组织好,做好敌人打进来的准备,等待情报站的通知,随时转移。另外,把地主分子、反动分子看守住,他们不走就强迫他们跟着走。不要听这些家伙口头上说得好,天一变,他们会很快跑到敌人那边去。民兵要做好战斗准备,地雷坑可以挖好。随时把运到的物资埋起来……”
“快点,要担架!”在村公所值勤的村长江合跑进来。“要几副?”江水山问。
“咱村五副。”
“我们去!”春玲应上来。
“情报站说,是些掩护军事机关最后冲出敌人包围时受伤的伤员,离前线很近!”江合严重地说,“情况很急,路远,妇女怕不行。”
“别小看妇女,哪次没完成任务!”春玲反驳道。
春梅扫视一眼屋里的人,别说青年,壮年男子也几乎是没有了。她严肃地对妹妹说:“挑结实能干的青妇队员去,每副担架多加一个人——五个,完不成任务你要负责!”“我也去吧!”江水山望着春梅。
“对,民兵队长领着就保险啦!”区委书记满意地答应道。
山河村的由二十五名青妇队员组成的五副担架赶到情报站,汇合了其他村的总共二十多副担架,统由江水山率领,急赶六十多里路,早上来到西面送来伤员的地点。大家都累得够戗,尤其是春玲、淑娴那帮子姑娘、媳妇,脚上打了泡,都是跛脚拉腿地走进村的。此处已听到密集激烈的枪炮声了。
但,江水山的担架队无暇休息,接过从西面送来的伤员就起程向东走。
敌机更加频繁地出现,对运输线的洪流进行骚扰、轰击。
担架队为躲避敌机的空袭,在江水山的指挥下,时常绕道穿小路,爬山越岭地向东面医院所在地插去。战士们伤势都很重——如果是轻伤,他们怎么也不肯离开队伍。但他们躺在担架上,看着担架队员——尤其是妇女们,累得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心里难受极了,不少人热泪盈眶。妇女们腰酸腿疼,脚上的泡似火燎,但是她们不服输,不怕累,尽量不使身子晃动,互相鼓励,咬着牙关向前挺进。春玲还唱起了歌,给大家加油。
要爬一座高山梁时,春玲她们四个人抬的伤员要解大便。这位伤员流血过多,神志一直迷糊,他的脸上也受了烧伤,箍满了绷带。妇女们小心地把担架放下来。春玲抱腰,淑娴和玉珊一人抬只腿,春玲向她们中间唯一的一个做母亲的桂花小声吩咐道:“嫂子,你给同志解开裤带。”
自公公冷元牺牲后,儿媳桂花的工作真积极,样样不落后。这次出长途担架因她有孩子,本不让她来。但桂花不听,把孩子送给水山母亲看着,抢着出来了。但是脸皮嫩的女子很难不害羞,一路之上她的两个乳房由于长时间没孩子吸吮,胀得发痛。大家叫她把乳汁向外挤挤,桂花红着脸说:“大白天,多不好意思!”这时听说叫她给伤员解裤带,臊得血涌上了脸,低声说:“妹,俺的奶子胀得紧,弯腰吃不住……”“那你来抱着同志。”春玲说道。
桂花接过手,春玲去给伤员解开裤带。等伤员便后,她给他擦干净,又重新整好。”
赶春玲她们艰难地爬上山岭,前面的担架队都下到半山坡了。青年女子们都大口喘气,渴得难受。于是放下担架,到两边找泉水喝。
那伤员一直静静地躺着,这时呼吸猛然重了一下。守在他身边的玉珊姑娘急忙拿过一个缴获来的军用水壶,向他嘴里倒了一点。伤员吞下几口水,用变了嗓音的声音细微地说:“同志,到哪里啦?”
“嗳呀,可好啦!俺们第一回听你说清楚话!”玉珊欢喜地叫道,“同志呀,咱们在山顶上,她们找水喝去啦!回来俺们就抬着你走,风快地赶上担架队!”
伤员停了一下,问:“我耳朵发懵,听不真,你是不是个女的?”
“是女的。青妇队!女民兵!女担架队员!”尖嘴闺女骄矜地自我介绍。她见他的嘴搐动了几下,没说出话,就又向他嘴里倒水。
伤员的脸和眼被绷带包着,玉珊看不见。实际上他激动得流泪了。他想不到是妇女抬着他,尤其是在山下大便,迷迷糊糊地辨不出男女的声音,即使有女的声音,他也以为是自己部队上跟来的卫生员——一块生死战斗的亲密战友;他万没料到,这些陌生的女子,也做出这种使人不敢想的行动。
伤员的手抖动着抓住壶嘴,喑哑地问:“你渴吗?”玉珊顺口回答:“嗓子要冒烟啦!等她们回来,我就去喝个饱。”
伤员说话很困难,只是用力把水壶向玉珊推着。“同志,留给你喝……”
“我,我……我能坚持……”
“我能喝凉水。热水留给你。”
“我头底下……有军用壶,有水。”
“谢谢你,同志!那我少喝点。”玉珊感激地说着,一仰脖子吞下三大口,壶里空了。
春玲她们疲倦地跑回来。玉珊看着女伴们一张张的干燥嘴唇,问:“没找到?”
“唉,穷山,连泉水也没有!”淑娴抱怨道,“哪有咱们的西山好!”
“我可喝啦,是同志赏的……”玉珊的话没说完,就被春玲的急问声打断:“啊!你把水喝啦?”春玲说着拿起水壶,摇着:“空啦!”
“还有,还有”,玉珊轻松地回答。
“在哪?”淑娴追问。
玉珊走到伤员的头部,刚要伸手去枕头下摸壶,突然惊呼:
“玲姐!他……”
大家急忙围上前,只见伤员呼吸紧迫,嘴不停地在搐动。
卫生员曾嘱咐春玲,这位伤员的伤势很重,心肺容易发干,要经常给他嘴里倒点水。为此,她给了春玲一个军用水壶备着。现在是在高山上,空气稀薄,加上他刚才说话过多,致使伤势恶化起来。
“水!”春玲急叫。
玉珊从他枕头下摸出水壶,晃了晃,大惊失色地叫起来:“啊?空的!”
担架队员们都慌乱异常,焦灼万分,一齐斥责玉珊。玉珊哭着揪自己的头发:“我该死!真该死……”“不喝水你肚子能起火!”淑娴气恨地责备道,又向春玲:“我跑去叫卫生员吧?”
“怕叫来也晚啦……”春玲急得浑身沁汗,“好,你快跑……”
淑娴飞步下山,脚绊起的石头跟在她身后向下滚。“是我害了同志啦!”玉珊拼命地哭。
桂花生气地瞅她一眼说:“哭,哭有什么用?哭不出水来!”玉珊抓起水壶,捧在脸前,让泪水向壶里滴。
“你这是干什么?”桂花惊诧地问。
“我哭,哭!哭出的泪是热的……”
这话在春玲心里一闪,她迅速看一眼桂花那丰满的乳房。她立即说:“嫂子!快,解开怀!给他奶吃!”
桂花大惊,两手不由地按住乳房,脸腾地烘热了。春玲拉着桂花的手,激动地说:“桂花嫂,不能爱面子!奶是人吃的,你能把解放军救活,这比你养大个孩子贵重得多!桂花嫂!为革命,你要下决心啊!”
“这……”桂花慌乱,迟疑不定。
春玲又去担架上拿过扁担,捧到桂花面前,动情地说:“嫂子!你看看它……”
桂花抚着滑溜的扁担,咽声说:“俺爹的,他……”春玲深切地说:“冷元大爷为给子弟兵保口粮,流尽了血,咱为救子弟兵的命,还有什么做不得的啊!”
玉珊苦苦求道:“好嫂子呀!你能把同志救活,我给你烧香磕头,道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万福。好嫂子!你害臊,我陪你解怀……”
“不,不用!”桂花把姑娘的手挡住,理了把鬓边,决然地拿过军用水壶,迅速地解开怀。
温暖的洁白的乳汁,立即滋润了伤员的干裂的嘴唇。他的嘴渐渐由抖动而变成有节奏地吸吮。乳汁无止境地流着,流着,流进战士的口腔,注入战士的内脏。它,是母亲为孩子的生存准备的血液,现在却象甘露浇花一样,哺育活一位人民战士的生命!
中午过后,担架队歇在一个村庄里,大休息一次。把伤员安排在群众家住下,吃饭;饭后又给伤员检查伤口,换一次药。春玲一伙女队员主动分散开,帮助部队卫生员和当地群众护理伤员。
村庄很不安宁,战火扰乱了平静的生活。村里人大都出去执打各种勤务去了。从西面的远方,时时传来隆隆的炮声。躺在炕上的一位伤员,从昏睡中醒来,刚要呻吟一声,又努力压下了。因为他看见坐在自己腿边的姑娘,脸色发白,疲惫地闭着眼睛,象小鸡一样,点头打盹……直等到这姑娘头渐渐垂下去,要碰到膝头上了,伤员才轻声唤道:“同志,同志。”
春玲猛地一震,即忙把头抬起来,不好意思地理一把散发,问道:“你要什么吗?”
“不要什么,你到东房间老大娘炕上睡一会吧!我有事叫你。”
“我不瞌睡。”春玲把眼睛用力张大,“眼皮打一会架,就有精神啦!”
“还不困?你们夜里赶来,抬着我们爬山越岭走了大半天,又如此护理……”伤员操着苏北口音,感动得说不下去了。“这是俺们的工作呀!”春玲向他笑笑,把他的被边压严实,“比比你们这些流血的英雄,咱们做得可太不够啦!哎,同志,你给我说个故事听听吧,说说你们打敌人的事情。”伤员腼腆地笑笑说:“没啥好说的。”
“还爱面子呀,解放军个个是英雄!同志,快说个吧,我也学习学习!”姑娘热烈地要求道,但她又想起什么,担心地说,“哦,你累不?要是说话费劲就不说吧。对,我太傻,你有伤,又累!不说啦,我不听啦。”
“不,不累。”伤员反而占了主动,“我说,我说……”他略一沉思,说道,“我自己啥也没干,就讲讲我们班的一个战士吧!啊,这个小伙子真棒,够得上你说的英雄!每次战斗他都冲在前面,要求完成最艰巨的任务。这次掩护机关突围,他身上被敌人的汽油弹烧着了,脸也烧伤,他还是坚持把敌人的冲锋打下去……”
“啊,真英雄!他究竟……”春玲的眼圈红了,禁不住嗟叹、担心起来。
“没有关系,他被我们救下来了。”伤员安慰着姑娘,“这个参军还只半年的小伙子,真是老解放区出来的青年!同志,你要听他的英雄故事,等他伤好了叫他自己讲。他也在你们抬着的担架队里。”
“啊!哪一个?”春玲惊喜地问。
“就是你们有位了不起的女同志,用奶把他灌活过来的那个。”伤员赞叹地说,“他叫江儒春……”
春玲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