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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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吃羊的,是个别,多数狐子吃老鼠……今年,老鼠可成精了。”张五笑了,“这道理,我懂,不谈这个。”
鹞子却一言不发,只用那冷眼,时不时扫一下孟八爷。红脸进来,在鹞子耳旁嘀咕了一番。孟八爷知道,他在求鹞子收拾那狼。他差点也默许了。但一个念头很快冒了上来:“这样,又回到从前了。”他咳嗽一声。红脸觉出了,走了出去。鹞子阴沉着脸,看不出其心绪。
门外,一堆声音齐齐地传来:“张五爷,收拾了狼吧!张五爷,收拾了狼吧!”一听,便知道有人在指挥。
“听,听。他们可是……”张五大笑。
一种奇怪的情绪涌上孟八爷心头。他长吁一声,想说啥,心却灰了。这是个悖论,一句两句,说不清,打也罢,保也罢,都是为了生存,前者为了眼前,后者为了久远,简单地否定哪一个,似乎都不对。但他是理解牧人的,土里刨食,已养不了命了,才向沙窝伸手的。那么,延续到沙窝的梦,又能维持多久?
牧人的哀求声仍齐齐响着。孟八爷眼望天花板,把更长的唏嘘咽进肚里。
《狼祸》第六章4
吃过女人做的拌面汤,张五惬意地抽起烟来。鹞子仍阴了脸扫视孟八爷。孟八爷却似没看见,把那大道理又说了一番。张五边听边笑。鹞子脸上却时时鼓起道肉棱。豁子则打着哈哈,稀泥墁光墙。外面,则时不时地传来一声:“张五爷,救救我们吧。”惹得女人咯咯笑。
张五吸过鼻烟,打趣似道:“那沙,逼来了,我们躲躲。风大了,我们避避。可那个蝎虎子乱收费,到哪儿,也躲不开。八兄,我也知道,大书房炕上比沙窝里舒坦呀。还知道,我一把干骨头了,再跑,就成破头野鬼了。可不跑,先得扎了喉咙。我说八兄,你是条汉子,能不能先管管那些官儿们,别再乱收费了?多少给条活路?”
孟八爷笑道:“开啥玩笑,我哪有这等本事。”
张五长长地噢一声,不再言语。孟八爷却品出了他语气中的嘲讽意味,心里不自在了。这一点,他也深有同感。以前,逼急了,他便会提了枪进沙窝,问这天大地大的银行要钱。现在,一洗手,经济立马紧扎了。
张五慢悠悠说:“还有,那些腐败,八兄能不能管管?老百姓都说,党是一个好党,可叫那些腐败分子抹了黑。八兄枪法好,把那些腐败分子,一枪一个,崩了,既维护了党的纯洁,也为百姓出口恶气。”
女人笑出声来。豁子也犯傻似哈哈几声。张五却不笑,自顾抽烟。孟八爷听出了弦外之音,脸有些发烧,伶牙俐齿几十年了,叫张五几句话就打哑了。真是窝囊。
只听鹞子冷冷说道:“这世上,有几个窦尔墩?倒是那松沟子黄三太,出了一个又一个。”孟八爷脸上着火了。
张五又说:“啥道理,我也懂。这风呀沙呀,都和打狐子有关,影响千秋万代哩。我懂,我都懂。但那千秋万代,是很遥远的事。现在,还得活呀。用长柴泥墁了嘴,或索性吃老鼠药,当个破头野鬼,总是不甘心呀。你说是不是?八兄。”
孟八爷仍是张口结舌。
张五又说:“听说美国老拿人权欺负别国,人权先不谈,先得有生存权呀,先得想个法儿,活下去。知道不?光咱村,就有几十条光棍,他们都要断子绝孙哩。千秋万代,很对。可眼前,先得活下去。”说着,他打个哈欠。
又一个声音传来:“张五爷,救救我们。”这是谝子的公鸭嗓音。
张五笑了,“听,大道理,他们也懂,可能顶饭吃吗?那狼,那狐子,吃一只羊,就损失百十块。这损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那边……”他朝东扬扬下巴,“打一匹狼奖一千五,老百姓奖。你国家保,可人家不保。人家的乡长给我算过账,五年来,我收拾的狼和狐子,叫他们少损失五千只羊呢。在那里,我是英雄呢。乡长开会时公开说:‘那张老汉来了,要好好招待。发展畜牧业,得欢迎人家来。’我不带一口水,一把面,就能住个一年半载,顿顿吃手抓羊肉。信不?”
孟八爷当然信,这待遇,他也受过。可他也知道,张五说的那儿,是沙漠化最厉害的地区,草山秃头了,草原成戈壁了。
“这回,是他们请的我。”张五指指那几张狐皮,“可这,够判几年了。八兄,你说,我究竟是罪犯?还是英雄?”
“罪犯!”孟八爷干脆地说,“以前,我也是。信不?你说的那儿,几十年后,就没人烟了,畜牧业也罢,农业也罢,都会叫沙埋了。”
张五木了半晌,嗒然若丧:“这倒是。”
《狼祸》第六章5
牧人们涌了进来,打头的是红脸和炭毛子。一进来,他们就用绳子捆了孟八爷。
“你别见怪,孟八爷。”炭毛子笑道,“我们可是受够了。谁保,叫他们保去。老子们,先得保了牲口,一家大小,还指望它们呢。再消耗,就要喝西北风了。只好委屈你了,等收拾了那畜牲,再请你喝酒,给你赔罪。”
“畜牲!”孟八爷的双眼充血似的红,头发呀,胡须呀,都给体内的气鼓荡起来了。
“由你骂,由你骂。”黄二嗫嚅道。他给张五跪下了。红脸、谝子们都跪下了。屋外,还有齐齐的声音:“救救我们吧,张五爷。”
张五哈哈笑了。他捋捋胡须,望孟八爷一眼:“瞧,哪儿,都这样。那些警察见了,会咋想呢?”
鹞子狠狠啐了一口,冷冷地望孟八爷。“他的兄弟,瘫了。”张五解释道,“上回抓的。我和他,差一点点。”鹞子脸上的肉棱一显即隐。
孟八爷脑中“嗡”地一声:“咋瘫的?”“打的。”“谁?”“还能是谁?”
孟八爷倒抽一口冷气。
“张五爷,救救我们吧。”“就是。一枪敲了那狼。”“糟害了多少牲口,数也数不清了。”红脸们说。屋外的声音也乱糟糟的,情绪很是激动。
张五却解开了孟八爷身上的绳子,说:“别怕他阻挡。嘿嘿,我要打狼,谁也挡不住,捆不捆都一样。”
孟八爷望着跪了一地的牧人,哭笑不得。此前,为保护这些畜牲,他出了全力,原以为牧人们会感恩戴德,谁料,都憋了一肚子不满呢。
“打去打去。”孟八爷烦躁地摆摆手,“老子也回家……吃饱了撑的?吃了苦,受了罪,费了脑子,反叫你们当猪捆了。”
张五哈哈大笑。那鹞子仍是不笑。张五笑道:“说实话,那狼,可不是一个,打一个,会有百个来报仇。”
“那就来一个打一个。”谝子道。他边说,边偷望一眼豁子女人。女人却正望鹞子呢。
“我哪能守在这儿呢?人家,正抓我们呢。”张五哈哈笑着,却笑出了泪花。他用手抹了泪。“一叫逮住,这辈子出不来了。知道不?按官家掌握的数儿,几十个大案也够了。上次叫人家把家底都搜了。”又对孟八爷说:“知道不?局子里有我们的人呢,你干了啥,我们都知道。你……可真害苦了我……不说了……我知道,你没私心,是条汉子。可说清楚,我打狐子,不是为民除害。我没那么高的风格,我仅仅是想活命。几个媳妇,都是靠狐皮换的。村里,还有些人,也是。”
鹞子又扫了孟八爷一眼。
张五朝牧人们扬扬脑袋,问孟八爷:“你说,这事儿,我管呢?还是不管?”孟八爷道:“按规矩办吧。这些,都算我踩的踪踪儿,你别插手了。若看中这几张狼皮,我赔你。成不?”
“不行!”牧人们嚷道,“再耽搁,牲口都光光了。”
张五对红脸们说:“人家八兄,可有日天的本事呢。这事儿,我不管了。鹞子,你也别管。这是规矩。人家踩了的踪踪子,我们不抢。”他又对牧人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打起来,容易。可我们不能守一辈子。那东西,打一个,来十个,人家千里路上来吊孝呢。闹下去,这地方连人也站不住了。知道不?现在,新疆呀,内蒙呀,都闹狼灾了。”
“我们的牲口,叫吃光不成?”红脸怒冲冲问。
“放心,我会生个法儿。”孟八爷道。
“若有法子,你早生了。”谝子也气呼呼道。他倏地起身,走了。牧人们也骂骂咧咧地走了。孟八爷很是羞赧。
《狼祸》第六章6
瞅个机会,张五示意孟八爷出去。外面很冷。凌晨了,下山风吹来,干冷干冷的。牧人们仍在骂骂咧咧,内容很是刺耳。尤其那炭毛子,不干不净地说了些胡话,叫黑羔子狠狠臭了一句,才哑了。
张五笑了,“听,人家咋说?也难怪。都指望在沙窝里挖个金元宝呢,却叫狼咬成个屁烧灰了。” 孟八爷很奇怪张五的态度。他以为他会恨自己。有时,自责的情绪也会袭向他,仿佛他做了卖友之事。但他这“卖”,不是为了“求荣”,他是无私的,心因之坦然了些。他坚信,张五会恨他的。这次遇面,张五倒没啥大变化,依然跟以前一样,反叫他过意不去了。
“我可是恨死你了,”张五道,“知道不?局子里也有我们的人。要是没个通风的,这会儿,我正蹲监呢。唉,可惜了那小伙儿……现在不恨了。你知道为啥吗?”不等孟八爷回答,他又说:“因为,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孟八爷吃了一惊,“咋?”
“吃饭时,老噎,我估摸是食道癌。胃也不好,有时,吃上就吐,可能活不了多少日子。在死前,还得给小儿子娶个媳妇,把债还清,腿一伸,哈哈,就脱孽了。”张五夸张地笑几声,听来,却似猫头鹰在叫。“快死的人了,犯不着再恨啥人。何况,你也有你的道理。”他又说。
孟八爷心头噎噎的,很是难受,想说啥,可又不知该说些啥。
“这辈子,没交上几个朋友。你,是最好的一个哩。那几个徒弟,想找你算账,叫我喝住了。到阴间,我还想交你这个朋友呢。你可要快些来,我可是寂寞得紧。”说着,张五干笑几声。
孟八爷仰天长叹,又静了许久,才说:“那狼吐下的肉,专治噎食病,你试试。”
“吃过几两,也没顶用。”“要常吃,多找些,当饭那样吃。老先人传的法儿,总有他的道理。”
“算了。”张五叹息道,“治好,也没用。听说,打五六个狐子,就是大案。我至少够判个十年八年了,那牢,还是不坐的好,早死早脱孽。下辈子,变成狐子,叫人家打,再还人家百十辈子的命债……幸好,我没教儿子打枪。那几个爹爹,想学,我没教,我说你们安分些活吧。要是学了,这会儿,也正叫追得飞上跳下呢。”
孟八爷想说:正邪全在于心,与本事没关系,心正了,本事就正了。可没说,因为这道理,张五也懂。
“我的,全教那鹞子了,”张五道,“还有几个……想想,真有些后悔。那鹞子,人实诚,可心狠,老嚷嚷着要报仇。有我在,他不敢做啥的,背了我,说不准。他兄弟可真瘫了,也是个好小伙子,也算我害了他……你可要小心些。”
“活了几十岁,”孟八爷道,“也没个啥怕的了。伤生害命一辈子了,挨刀子和挨枪子也是造化。” 第 七 章
《狼祸》第七章1
次日早晨,孟八爷便出了猪肚井。
对狼,他已想好了治的法儿:用药“闹”。因为用枪,不保险,一股火喷出去,死活就难说了。用夹脑,早叫狼识破了,谁也抹不去铁腥味,也无法叫狼的鼻子瞎掉。想来想去,用药,成功的可能性大些。很久以前,他用过那药,无味,一“闹”一个准。那时,下一次药,几个小丸儿,能“闹”好几只狐子。后来,嫌那法儿太损,又不过瘾,才改用枪的。对付狼,这法儿想来管用,只是手头无药。
听张五说,内蒙的道尔吉从外地弄了药来,瞎炒,糟蹋了一坨,还剩几坨。孟八爷就想去,或是要,或是买,弄一坨来,炒制好,放在狼必经的路上,狼一咬,啪,就闭气了,叫人立马捆了,往它鼻中喷水,解了药性,活捉了,送往凉州公园,叫人们观赏去。即没犯那个保护条例,又为牧人们除了害。 牧人们听了,都不好说啥。因为有孟八爷在,张五死活不接这个茬儿。这是规矩。那踪儿,孟八爷先踩了,去抢,不义气。
安顿一番后,孟八爷备足了水,备足了干粮,带个桦条,借了红脸的骆驼,出了猪肚井,往内蒙古方向走去。行不多久,一星黑点撵了来,是老山狗。本想带它去,又觉得猪肚井更需要它,就唬一声,撵它回去。老山狗驻足了,凝在沙丘上,目送着走向茫茫沙海的主人。
骆驼口吐白沫,打着响鼻,几星唾沫,溅在孟八爷脸上。他也懒得去擦,只管捉了那驼毛缰绳,一路行去。行了一阵,兴致大增,脖子一梗,唱起来了——
尕老汉哩吗哟——哟——
七十七哩吗哟——哟——
再加上四岁咦尔呀尔哟——
八十一哩吗哟——哟——
唱到兴处,骆驼也直梗梗叫一声,仿佛说:“好呀,再来一个。”孟八爷呵呵笑了。
他拍拍骆驼脖子,也不去骑它。若不太累的话,他轻易不骑骆驼。这驼不是坐骑,而是伴儿,行沙路,太寂寞了,有个伴儿好。这是个公驼,身坯儿好,正是青春好年华呢。孟八爷也想起自己的青春好年华了,一扬脖,又唱起来——
墙头上蹲着个鹦哥儿,
鹦哥儿没有个尾巴。
你给我先做个烟包儿,
我给你买一块手帕。
通往内蒙古的沙山很高,直刺天空,只一道岭,就够翻半天了。沙上多蠕蠕细浪,很是精致,仿佛一只巧夺天工的手工笔细描了的。小的纹,大的漩,再大的浪,一晕晕荡去,线条很是飘逸。时不时地,有动物行过的踪迹。这细蠕蠕的爪印儿,是一种叫“瞎蹦子”的老鼠的。这家伙,小眼睛,短爪子,尾巴只有寸把长,可最是嘴馋。以前,常把孟八爷撒下的“闹”狐子的药偷偷搬进洞去。有时,它也忍不住馋,就去咬药丸儿,才咬针尖大个眼儿,便伏在药丸上,死了。这蹄印,是青羊的。那是黄羊的。那是石羊的。青羊个儿大,差不多有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