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行-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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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我依然难以成眠。我不知道我的睡眠怎么会突然不翼而飞。我看着钦毓均匀的呼吸悲伤难以自已。钦毓慢慢睁开眼睛,我无处躲藏。眼泪滴下来,我赶忙胡乱抹去。然后转过头。
过了很久,钦毓说:“雪行,我们分开吧。”
我哆嗦了一下才看向他,控制着自己不要号啕大哭。
“我不能看着你把自己折磨死。”钦毓抚摸着我的脸颊,很温柔很温柔,“你几乎每天不吃不睡。”
他都知道呀,我看着他的时候。我们该结束了。“好。”我勉强挤出一个声音。他是从不说爱我的。他不爱我是吗?他若爱我,在回京的路上就该和我逃走。他能在不知我生死时千里迢迢飞奔而来,他可以和我温存,他不说爱我。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皇帝,勤政、爱民,他还要一个好名声。
“你要做一个好皇帝,”我紧紧地抱住他说,忍不住眼泪滂沱。他也哭了。我们抱头痛哭。我其实想说的是:钦毓,如果你不是一个好皇帝该多好,如果你残暴、淫乱一点该多好,如果你把我玩弄过就抛弃该多好,如果你在功成身退时就杀了我该多好。你不该对我这么多疼惜,你不该对我这么多残酷。
他上朝去后,我独自搬到侍卫房去住。没离开钦毓之前,我就一直住在这里。那时侯平励奎乱政,我们设计诛杀他。平励奎想拉拢我,告诉我钦毓其实根本不曾信任我,我一直是受到监视的。我不相信。那时侯,我们已经在一起。我回去在亲热过后问钦毓那个人是不是他派去的。钦毓若无其事地说是。皇帝派个什么人在哪里都很平常。但是那一夜他没有放开过我。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深沉的钦毓让我 知道平励奎说的都是真的。我努力让自己理解钦毓不能相信任何人是对的。我回绝了平励奎,他差点把我打死,钦毓来带走了我。后来在大殿上平励奎被设计擒拿,他骂我说:“你不过是皇帝的娈童,你以为你最后能得到什么下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拿着剑站在宽广的大殿上,看向远处宝座上脸色苍白的钦毓,他看着我的表情是恐惧。他不信任我。我扔下剑,跪下:“臣庆贺皇上英明,捉此国贼。”我看着他脸上渐有血色。之后我让他把我调守边疆。这一去就是四年。
年轻的侍卫们看不起落魄的“血行将军”,然而我一直与钦毓过从密切,又让他们疑惑。有人问我真刀实枪地冲杀是不是根本用不着各种花招。我拿一把剑和他对峙,我先出了十九次虚招,然后一招挑破他的前襟。他一愣之际,我紧锣密鼓地攻上去,招招实狠,把他杀得狼狈不堪。我告诉他实招虚招快招慢招完全都要看当时情况,纸上谈兵没有任何意义。我希望他能成为钦毓的好侍卫。然后太后召见我,甚至没有给我时间更衣。我都明白。
自从回到钦毓身边我换回了白衣,头发用一根玉簪挽起。钦毓喜欢我这样。我顺从地跟着领路太监去了。
“罪臣柳雪行叩见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我趴伏在台阶上毕恭毕敬地问安。很久很久,才有人撩起帘子,冷冷地说,“进来吧。”
我低着头走进去重新跪下。屋子里来去的奴仆不少,浓郁的香气,沉闷的空气。我在沉默中神思游离。不知何时,钦毓进来了。
“叩见母后。”
我几乎忍不住想扭头。刚刚分别,却又恍如隔世。
“皇儿,今天政事可顺利?”
“顺利。母后,柳侍卫……”
“啊,哀家都忘了,柳将军,快请起。”
“罪臣不敢当。”我磕头。
“柳爱卿,你就起来吧。谁不知道皇上只是国法难违,还是要放你出去做官的。”
“谢太后。”我爬起来,腿脚酸软,打了个趔趄。钦毓不为所动。
“皇上,哀家今天叫柳将军来,就是知道你准备让柳将军到杭州做太守,柳将军为鸿绪王朝镇守边关多年,哀家想为他饯行。”
字字钻心。我欲哭无泪,赶紧再跪下去。
钦毓沉默许久说:“好。”
“谢太后和皇上恩典。”我叩下头,努力想微笑。我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就已经被赶走。钦毓没有这样说,可能是太后在威胁他。眼睛好涩,“不过臣一向粗蠢,还是让罪臣戴罪立功,到边关为主子效力吧。”既然要走,就让我走到最远,像以前一样。
“柳将军有这分心真是难得。”太后说。
“……好。”钦毓艰难地答应。
“谢皇上和太后恩典。”我更深的磕下头。再抬头,头上的簪子忽然掉落下来,清清脆脆地跌在地上,断成两截。长长的头发就这样悲伤地披了我一肩一身。
所有的人都看过来,我们一起愣住。我看见钦毓悲哀的目光。
“罪臣失仪。请皇上和太后恕罪。”我赶忙磕头。
太后先发话:“云深,还不去给柳将军把头发挽上。”
一双纤手给我把头发挽好。玉簪已断,她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
太后一笑:“云深,既然你与柳将军有这分缘,不如你以后就跟柳将军做个妾室吧。”
云深跪下去。
“臣……不……敢……当。”我的声音飘飘渺渺。这是梦吧,
“赐柳将军和云深就在宫里行礼成婚吧,日后也是一桩佳话。”太后很满意。
这不是梦吗?钦毓,这不是梦吗?
我得到了一个硕大的恩典,由皇上和皇后主婚。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钦毓的宫眷。他有一个皇后和四个妃子。在历史上,他绝非一个好色的皇帝。他还没有子嗣。
我给钦毓和皇后跪下行礼。可能今天跪久了,我的腿一阵阵抽痛,行完礼我根本就爬不起来。我们彼此沉默着看我挣扎。我不愿抬头。良久,才听见钦毓沉稳的声音:“蝶悉,柳大人伤还没有好,去搀柳大人起来。”
我终于感到钦毓的陌生和我们之间的遥不可及。
“柳大人,你一直为国操劳,本宫先敬你一杯。”珠圆玉润的声音,应该还有珠圆玉润的身体吧。在钦毓的身下,她是怎样婉转承欢?我嫉妒得喉咙发痛。
“谢娘娘。”我忍住酸楚,执起酒杯,那双娇软的手,比起我这双被风沙剥蚀的手,哪个更能让钦毓快乐?微微抬眼,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钦毓的孩子。
我的眼泪滚落下来,心绞痛,“臣承蒙皇上皇后错爱,自会牛马相报。”我哽咽着把话说完。
贤主忠臣,这就是大家眼里的一切吧。我突然很想呕吐。我无法想象钦毓和那个女子在一起如何得到那个孩子,可是我忍不住要想。我告诉自己不要伤心,事情本来就该是这样,可是眼泪断了线一样流。不能这样,会难以解释的。可是我想我要把这四年来积存的泪水流尽了,要把这一生的泪水都流尽了。我们之间结束了不是吗?
我奉旨成婚。云深不声不响地坐在床边,穿着红色喜服。桌子上是一双龙凤红烛,颤巍巍地滴着红泪。我站在桌边,微微闭了闭眼。她是一个为政治牺牲的人,我又何尝不是。可是我们又能怎么样?红绸铺盖上是一张白色菱帕,逼迫着我去做我不得不做的事。太后真是用心量苦。我甚至怀疑这张帕子是让钦毓看的。
让人很不愉快的经验。更让人苦笑不得的是我仍不得不伪造那张喜帕。但是至少,我和这个女子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这使我们可以更加协调地依存。
夜半我听到院子里有声音,披衣出来,是钦毓。我无言站在夜风中,看着钦毓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他浑身发抖。我想笑笑,但是实在笑不出来。钦毓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转身而去。
我笑了,笑出了眼泪。这是我第一次明确地知道钦毓爱我。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痛得无可奈何,只有爱才会让人如此痛。我很痛,他比我还要痛。我很知足。
回到房中,我朝那块锦帕上吐了一口,尽是鲜血。钦毓让我流的血。
三天后我听到人说那一夜钦毓砍了后花园一株小梨树,正开着洁白的花。那是四年前钦毓亲手种下的。我微微一笑。我换回我的玄色衣袍,我要回到我的沙场,带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子。换好衣服,看到云深怔怔地坐在一旁。我心中不忍,安慰她:“没事。大漠也是很美丽的地方,想回来也不是不行。”她一动不动。我知道这不是她需要的。我补充道:“我一定会善待你的。”云深立刻抬起头急切地看着我。
我感到很悲哀。我们各有隐衷。但是我们不能坦承互助,我们不得不经过一个彼此痛苦的夜晚来达到狼狈为奸的目的。人与人始终是不能互相信任的。所以,钦毓,我从没有怪过你,我只是很伤心。
“走吧。”我搀起云深,也许以后我就要和这个女子各怀隐秘相依为命。我忽然有个很荒谬的想法。
我去和钦毓辞行。钦毓把人都赶出去。我们像两头斗牛一样红着眼睛对望着。我们互相撕扯着,拥抱着,亲吻着。我用手抚他的眉眼,他挺直的鼻梁,坚毅的薄唇。心比秋莲苦。
我对自己说没什么,看手指都依依地留恋。
他只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明天去送行。”
我满身狼狈神情淡然地把地上的衣服一件件减起。外衣撕破了,我无可奈何,钦毓拿出一件白色外衣递给我。
我接过来披上,很想微笑。我笑着看他。
钦毓先一怔,也微微笑着过来给我整理衣衫,幽幽地重复道:“我明天去送你。”
“嗯。”我捧住他的脸在他的额头上深深吻了一下,“我爱你,钦毓。”知道他不会回应,我也不再期待。贊厉亣…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ann77。bbs】
如果注定要离别,我们用微笑来别离;如果注定要离别,我们用爱来别离。
离京时天气也是奇了,下的是桃花雪。雪行,雪行。钦毓把我送到城门口。在众人面前,他哭了。我没有。
走了很久了,云深叫停车。我一直骑马跟在车旁,她递给我一方帕子,用茶水浸湿了。“擦一下吧。”
我不解。我没有流泪。
她伸手拭我的下颔,帕子上红迹斑斑。我低下头,白袍的前襟也一片猩红。我不知何时咬破了唇,就这样无知无觉。
钦毓,钦毓,以我血偿你泪,你不要再伤心,不要再伤心了。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这不是人的错,是神的错。
云深在唱一支歌:“雾迷梦,遮住云山第几重,空山子规枉啼月,书剑孤客倦单行。衣满花露须忘情,谁撞暮鼓与晨钟。青梅不解春归意,奈是王孙酒未醒……”
我渐渐听得痴了。这哪里是歌,分明是杜宇啼血。只是空山子规枉啼月,书剑孤客倦单行……
3
到撼阳遇到的第一件事就出乎我的意料。我刚安顿下来,就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找上门来。
这个女子居然是泪,北狄的泪。她为何要千里迢迢带着未出世的孩子来找我?她一见我就眼泪汪汪,然而什么也不说。我只好把所有人都赶出去,然后再关上门,白白制造暧昧的传闻。至少我可以估计的是,北狄出事了。
一关上门泪就号啕大哭,我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连安慰她的资格都没有。看她哭成这个样子,我想八成是北狄叛乱,狄火死了,不然泪不会背井离乡来到他们的仇人“血行将军”这里。她既然不把痛恨发泄在我身上,必然是有求于我。虽然她让马踏断我一条腿,我还是不能见死不救。
“泪,别哭了,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你是个坚强的姑娘。”的确很坚强呀,一个人来到仇人的营地。
“血行将军,”她梨花带雨地仔细审视着我,“是大哥让我来找你。”
“狄火出什么事了?”我有点忧虑地问。一个混乱的北狄是很难办的,尤其是我们刚签完和约。可是李朔望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大哥……”一提到狄火,泪又哭个不停,“大哥……我不……知道……”
狄火失踪?不会吧?我更感到事情的严重性,“那狄森呢?”
“二哥……”泪更加伤心欲绝,“二……哥,……死……了……”
那个神情钝钝的,然而心地纯良的小伙子死了?!我还记得他说过的话,“绪人和狄人,都是一样的。”这份见解,我相信,如果记在史书上,足以辉耀后世。他不是天资聪颖,而是善良本性。我艰难地闭上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个与我有深仇大恨的北狄,现在竟让我担心。
“到底出了什么事?”半晌,我才无力地想到这个问题。
“我们……被……偷袭,大哥……受了……伤。他们掳走了……我们的牲口和……人民,杀了……好多人,大哥……不知道……在哪里,他让……我……到……这里找你……求救……,二哥……为了救……玛达,被……杀了……”泪泣不成声。
“那你没有告诉李将军吗?我不在,他统领这里。”我继续追问。
泪痛苦地摇头。“这里……的人,见狄人……就要杀,我不敢……讲。”
我无奈。的确,撼阳边城和北狄早已是几世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不是皇帝一纸诏书就可以更改的。只是泪也太糊涂,既然能见到李朔望,怎么不讲?他是朝廷命官,总不会置之不理。
“血行将军,你是真的回来了吗?”泪忽然不放心地问。
“是,恐怕一辈子也不走了。”我苦笑,心里空空地痛。
“伤了你的……腿,我……”泪想起往事,赶忙道歉。
“不是你的错,是我伤你们太多亲人。”我并不怨恨。
“血行将军,”泪信任地看着我,“怪不得大哥让我来找你。”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