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糟蹋的人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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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呢?”谢明宇又问了一遍。
罗永彬说话一直都很简约,他这么绕山绕水,一定有事。谢明宇奋力抬起来一只胳膊,想揪住他问。罗永彬沉默的看着他,看着他一厘米一厘米往高抬的胳膊。罗永彬的眼神有些湿润,乌黑乌黑的,甚至接近罗永强那种绵软。
谢明宇再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怜悯,比以往都盛大和深沉。
“他呢!”声音嘶哑着,开始带上酸涩的腔调。
谢明宇顽强的喊了很多遍,喊到罗永彬扶他下床,一边托着他,一边拖着点滴架子,慢慢走出去。走过长廊,走到尽头的病室。推开门,从屏风转进去,里面有张空床。
“他一直没醒过,抢救了两天,抢过来一口气。但是头部撞伤严重,医生宣布脑死亡。今天早上断的气,本来以为还留在这里,可能刚搬走。”
罗永彬木然的说着,谢明宇木然的听着,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要伸手摸到那张病床。他不停喘气,喉咙里撕拉着,张开嘴,无声的卡住,再没有一点声息。罗永彬觉得托着的身体一沉,开始往下倒,他用全部力气拽着,拽不住。
30
没个像样的葬礼,在本地烧了,骨灰运回去潮汕家乡。罗永彬其实无所谓,罗永彬他妈说人死归故土,一定要他送回去。
罗永彬他妈是个与世无争的女人,嫁给罗老头子这么些年,每天照看着佣人侍弄三餐,以前是给老公儿子,现在是给儿子媳妇。罗永强活着的时候,从来没当她存在,罗永强死了,她倒替他说了句话。
谢明宇去过那间病房就倒下去,又抢救了一回。状况时好时坏,昏迷的时候一度很危险,清醒的时候非要叫罗永彬到跟前,罗永彬没时间总伺候他,派来陪床的秦扬被他揍了不少顿。秦杨也不是吃素的,忍了几回,趁着他迷糊枕头盖脑袋上就揍,这么打脸上没伤,光是闷疼。
谢明宇陷在床里,被子枕头堆在身上,拳头揍下来,脑袋不停的嗡嗡响,脑海整个摇晃着,一片红一片黑交叠闪过去。
世界早就倾覆了,只是没有现在这么明确。
他有几次一定要爬下床,去看尸体,不亲眼看见就不算。秦杨坐在床边吃水果,跟他说看个鬼,早他妈烧干净了。你当你睡了多少天了,再等着你看,都长蛆了。
太平间是冷藏柜,谢明宇只能想起来这么一句,脑子像是迟钝了很多,特别是对于眼前的事情,没有办法合理反应。
可能这些都不是真的,可能他还陷在梦里,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一个人突然消失了,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再也不会出现。这很不可理解,比他满身是伤的躺在病床上挨揍还要不可理解。谢明宇决定放弃思想,脑袋沉沉的往后放,睡吧,睡梦里丢了什么,醒来都在。
护士站在门口尖叫,秦杨最后才停手。罗永彬知道他干的好事,终于把这个前助理现打杂彻底踢出公司,虽说物尽其用,麻烦的人终究是麻烦。
谢明宇躺在床上,直视房顶。他脸色灰白,神情像是一片惨淡的水面,目光黯淡而专注。
罗永彬不耐烦的看着他,他越来越像一个人,一个死了的人。“骨灰盒送走了,他到底是罗家的人,要进祖坟的。”罗永彬觉得讽刺,罗永强再怎么不肖,还是姓罗。罗永彬虽然姓罗,到底是挂着,死的时候不知道能葬在哪里。
谢明宇缩起来,把手脚肩背和脑袋全部缩在被单下面,不出声,不听声。
罗永彬掀起床单,硬把他拽过来。“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谢明宇挂在他手上,愣了一下,忽然笑起来。这句话,他怎么像是说过?
那天他从电梯出去,看见罗永强躺在一堆衣服箱子中间,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他踢他,揪他起来,恶狠狠的骂他。他恨他,跟他Zuo爱,用各种方法糟蹋他。一起呆了有多久?一年?一年里反反复复的纠缠,投入所有的精力和时间,忘了其余。结果,到现在有了结果。
谢明宇说不上后悔,甚至说不上难过,他陷入一种无边无际的情绪里,莫名的,抽干了所有的生趣。
“怎么去?”谢明宇问。罗永彬抬着眉毛,听不明白。
“怎么去?”谢明宇一个字都不添。怎么去那个挂在他们嘴上的故乡,那个埋着骨灰的地方?罗永彬把他放回床上,他知道他不死心,这种不死心就是到了墓前,挖开,看着他的灰烬,还是不会结束。
“他活着不想见你,死了难道就想了?”罗永彬站起来。“这事就算完了。你要是能站起来,我等着你回来做事。你要是想躺着,随便你。”
谢明宇躺着,躺过了一天又一天,躺到出院,回去自己房子接着躺。房子很大,很空,最静的时候连呼吸都会有回音。他倒在窗户跟前的躺椅里,一根接一根的烧烟。烟头叼在嘴上,用呼吸保持燃烧,等着它烧到头,然后掐了再来。
他闭着眼睛,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一片,很多年了,没有让它这么歇过。
他睁开眼睛,从窗户可以看见半个城市,远处那片山上,有一个小小的点,不到指甲盖那么大,是罗家的大宅。这没有意义,到现在,一点意义也没有。
谢明宇掀翻了烟灰缸,套了一件衣服就出门,找最热闹的场子,最热闹的卡座,有认识的人跟他打招呼,都知道他出了事,一个接一个慰问,给他开酒,说 要恭贺他出院。谢明宇笑得欢,不就是车祸吗,不就是骨折吗,接起来又是一条好汉。他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的干,很快就喝得人事不知。
白天摸回家躺着,晚上出来混,这么着时间好像挺好过的,忽忽的就是一天。
什么叫花天酒地,什么叫糟蹋日子,谢明宇想起罗永强,他站在他身后,胳膊肘垫在靠背上,侧着身看他,笑。“我知道你笑什么,这些都他妈是你玩剩下的!”谢明宇丢过去一瓶子,在墙上撞得粉碎。
有人看他撒酒疯要拉他,都让他打了。打跑了一圈人,谢明宇横躺着,一条腿掉在沙发沿上。他用手背盖着头顶,使劲拍。他毕竟不是罗永强,天生的二世祖,可以在这种生活里如鱼得水。也许每一个人生从开始就注定了,不能僭越。
有人踢他的腿,让他挪开点。谢明宇一脸横的起来,想要继续揍人。苏珊娜双手插着腰,稳阵的立在他面前,抬着下巴看他。
谢明宇于是让开,让个地方给她坐下来,把台面上的酒都推到她面前。
苏珊娜不跟他客气,接过去就喝,放下瓶子开始骂人,把他骂的狗血淋头。不论是黑话土话脏话,掺和起来问候他。谢明宇听着,拿来下酒。到后来都喝高了,苏珊娜腻到他身上,掐着他胳膊上的肉。“都不是什么好鸟,你不是,他也不是。”
“都不是好鸟了,凑一对不刚好?怎么就折腾成这样?”苏珊娜说着掉了两滴泪,算是罗永强死后唯一收获的眼泪。
谢明宇揉搓她的嘴唇,凑上去啃了一口,不对味,一点也没剩下。他拉她起来,晃着她肩膀,让她看着自己,教她说话。苏珊娜听得咯咯笑,小母鸡一样,她酝酿了半天情绪,用宽容的态度和深情的声音说:“谢明宇,我爱你。”
谢明宇点点头,再来,再来说“罗永强,我爱你”。
苏珊娜不干,谢明宇摇她,她把两只胳膊揽到谢明宇肩上,拉着他低头,脸对上他的脸。“他死了,怎么爱?”
31
那天晚上的事,回想起来都有点丢人,谢明宇坚定的忘了,苏珊娜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你在我怀里哭了半夜,把我当你妈了吧。
谢明宇摸摸鼻子,这段日子里他脾气好了很多,听着苏珊娜笑话他,不生气不揍人。仰倒在躺椅上,闭着眼听音乐。醉了的事情谁知道,手边最近的是谁就抱着谁,抱在怀里还是觉得不对,不是那个人了。忽然就委屈得不能自制,忘了哭还是没哭,只记得伤心,这辈子再也没那么伤心过。
天明发现自己趴在苏珊娜软软的小腹上,她很够义气的让他呆着,睡着了也没掀翻他。谢明宇眼睛痛,微微睁开,跟着又闭紧。苏珊娜像是知道他醒了,手腕挪了一下,轻轻拍他的肩膀。
他虽然不想当她儿子,她可能真把自己当妈了,时不时的会来照看他一眼,拣着难听的话说给他听。
谢明宇若无其事的听着,他其实真没事了,从那晚上过去就没事了。
爬起来冲凉,站在水底下冲干净一身酒气,冰敷好眼泡,给罗永彬挂电话,穿回西装,人模人样的走进公司,着手整理这几个月的业务。人生从那天起并轨到正确的方向,身后的一段岔路艰险丛生,终于走到了死路。他能爬出来有苏珊娜的功劳,所以他也愿意看见她过来。
苏珊娜盯着他,从咖啡蒸腾的水汽里看他的脸。这不正常,强压下去的反而是最不正常的。谢明宇嘴角弯着,扯开一个笑容。这很简单,就是你那句话。
他死了,怎么爱?
苏珊娜打了个哆嗦,像是觉得冷。眼前这个人安安静静的,还会笑,笑得跟她记忆里的罗永强一模一样。然而罗永强是暖的,再怎么不像样子也是一团破棉絮,能放心倒他身上。谢明宇是冷的,笑容底下阴森森的一片,摸不到底,他就那么一直一直的掉下去。
苏珊娜后来也不常来了,她有生活要讨,不能总陪着一个没钱更没心的主。
谢明宇听了一下自己的心跳,苏珊娜说他把心丢了,可是它显然还在规律的搏动。一下,一下,再一下,漠然的,坚定的持续下去。
谢明宇开始觉得房间太安静,他抱回来一条巴吉度,褐色杂白色,毛很软,到小腿肚那么高。苏珊娜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强。谢明宇不喜欢这个名字,苏珊娜一定要,她说这名字一听就皮实,能养很久。苏珊娜说到后来也没话了,低着头,额头抵在小强的大脑袋上。
谢明宇于是默认了这个名字,尽管他从来不叫。
苏珊娜没有过来的日子里,谢明宇独自回到房子,开门,习惯性的望一眼窗边。钥匙落在鞋柜上的声音很大,空洞的回响。谢明宇伸手打开音响,让音乐环绕到整个房间。音响里的碟一直没换过,他最早不喜欢,渐渐也听惯了。
小强躲在沙发底下看他,偶尔呼呼两声,它总是跟他不亲,除了喂食的时候绝不往他身上蹭。
谢明宇挂好外套下厨,给小强倒狗粮,再给自己弄吃的,微波食品,一热就拿出来了。他坐在餐桌边,小强趴在餐桌下,吞咽各自的食物。小强吃好了会叫两声,蹭到他腿上。谢明宇不看它,也不赶它。
每一天就这么平静的过去,规律而自制,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沿着既定的人生平滑的发展,也许升高,也许降低,然而没什么所谓。
谢明宇给小强洗澡,拿着风筒仔细吹干毛,他现在做每一件事情都显得专注,把精力小心的分散开来。然后是自己冲凉,光着出来拿浴袍,小强从衣柜门蹿进去,它洗的香喷喷的,于是撒了一下欢,叼住里面的衣服。谢明宇往外拽它,它叼着不松口,一堆叠好的衣服都带出来。
衣服是苏珊娜帮着叠的,小心的摆在衣柜最里面,全都是罗永强穿过的。
谢明宇弯腰捡了两下,慢慢坐倒下来,头很沉,只好再往地上倒。身上还光着,有一点冷,他把衣服仔细展开,比着形状盖在身上,胳膊抱紧。还是冷,于是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埋在一地的衣服当中。
小强站在他跟前,深褐色的眼睛对着他,温和而忧伤。
不管多么难过的时候总会过去,只要活着,人生也总会继续。
衣服再度收回柜子深处,谢明宇兢兢业业的维持着工作和照顾小强的规律生活,直到有一天,翻日程的时候想起一件事,每年这个时候,罗永强都会去一个地方。
南湖边上的疗养院,罗老太太也许正等着儿子,人再怎么疯,总有挂念。
谢明宇于是翘班半天,开着车上南湖,进到疗养院,填好访客登记,跟着护士小姐往病房去。一路上总有点心神不宁,要见的是罗永强的妈,他不知道自己算什么身份,他儿子的姘头?害死他儿子的凶手?
罗老太太这回没躺着,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谢明宇小心的走到她跟前,她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谢明宇蹲下来,眼睛正对着她下巴上的疤,过去这么多年还是显得狰狞。呆在她的身边,心里有什么沉甸甸的压下来,一层覆过一层,像是罗永强这些年的过往。
谢明宇扶住椅子,把手盖在她筋骨毕露的手背上。
罗老太太忽然睁开眼,低头看着他笑。“你啊,就跟你爸一样。多情。”
谢明宇从疗养院走出来,像是被罗老太太传染了,一阵糊涂一阵明白。他拍着脑袋,总觉得有什么事想不起来,梳理了一遍今天的行程。跟往常不同的就是提前下班,开车过来,停车,登记……登记!就是那个访客登记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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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己的名字往上查,这页最上面还有一条,探访人也是写罗老太太的名字,来访者一栏笔迹很乱,后面两个字一笔带过去,只有第一个字清清楚楚的摆着,罗。
这是罗永强的笔迹,谢明宇幡然醒起的一刻无比确定,这是罗永强的笔迹。
再看到又有点不敢认,捧着登记本反反复复的研究,追着值班护士把以前的本子也翻出来,一条一条的对照罗永强过去留下的记录。是他。
谢明宇坐倒在一地翻开的本子中间,提不起一丝力气。胳膊腿都有点抖,脸上颤着,恍恍惚惚的笑出来。
“护士说了,就在我去的前一天,有个人去看过那老太太。戴着帽子,领子拉得很高,把脸这块都挡起来了。”谢明宇用手掌在自己下半脸比了一下,他叙述的很详尽,也很平静。
说完了,若无其事的看着罗永彬。
“怎么?”罗永彬好一阵才抬头,瞄了他一眼。
“我查过潮州汕头揭阳每一个公墓,三个同名的,每一个年份都对不上。我回医院核实死亡记录,根本不存在一个叫罗永强的死者。只有一间私人诊所承认收治过这个人,一个月后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