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予自传-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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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题记:叶浅予
走紫竹院路,进紫竹院公园,在湖边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出园,走三虎桥小路,沿北洼沟,过北洼东桥,回到研究院画室,吃完规定的两片面包、一只煎蛋、一碗牛奶,漱完口腔,在画案边坐定。费了20分钟,写完前一天的日记,然后盘算,今天该干什么活?忽然想到今天是我80岁生日,研究院将在午间叙餐为我祝寿,脑子里发出信息,似乎该做一首诗,用以纪念得来不易的80寿诞。略一思索,凑成八句自寿
诗。诗曰:
一年一年复一年,似水流年又十年;
古稀尝叹路崎岖,而今笔老身犹健;
借瓮蜗居足三载,甘雨小院遭拆迁;
画思渐稀文思寄,细叙沧桑记流年。
诗稿既定,于是裁纸研墨,一口气写了八条自寿诗条,谁来看我,就送谁一条,秀才人情,不怕献丑。写完字,忽又想到自寿诗的最后两句——“画思渐稀文思寄,细叙沧桑记流年”。表明我今后的工作应该实现这两句话,一时心血来潮,决定暂封画笔,改握文笔,写我的一生经历……
“天堂”开眼记旅美日记:9月2日
我在抗日战争结束后,接受美国国务院邀请,访问美国一年,中间穿插一次中美洲英国殖民地特利尼达之行。我是在1946年9月离开上海,1947年10月回国的。
在我向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申请签证时,那位领事知道我是画漫画的,带着微笑风趣地对我说:“我们美国不是样样都好,你可以不客气地挖我们的疮疤。”回国以后,我于1948年给北平《新民报》画了一套《天堂记》漫画,以我自己作主角,扮演了30多场美国生活方
式。这套画原本打算长期画下去,按照那位领事的意愿,狠挖一下黄金帝国的疮疤。没想到1949年初,故都解放,社会大变,《新民报》停刊,《天堂记》也就结束了短暂的生命。
旅美期间,我每天写日记。所记的事,有些是疮疤,有些是美容,有些是悲剧,有些是喜剧。总起来说,是以一个中国人的眼光来看所谓的人间天堂。以前读过别人写的“出国记”、“留洋记”之类文章,恨不得自己也能亲眼看看中国以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经过八年抗日艰苦生活,也真想有个机会,轻松愉快一个时期。没想到真的苦尽甘来,天赐良机,在“天堂”兜了一圈,大开眼界,在我一生中,也算是一件大事。当然,在80年代的中国青年看来,到一趟外国,有什么了不起。调查一下,同辈的一些朋友,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子女在外国学习或定居,的确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在40年代,战后的美国,也和我们一样闹房荒;美国国会有所谓麦卡锡法案,压制共产党,虽没有蒋政权那样凶狠,一般老百姓对“红色”也是颇有戒心的。现在我把亲眼目睹、亲身感受的事,照日记原稿,一一抄来。我想这要比重写一篇,亲切真实得多。
1946年9月2日
爱莲的意思准备8点上船,但昨晚孟君谋来电话说,9点联华派车来送我们。10点多司徒慧敏坐了辆吉普车来。他这次和我们同船去美国,以后还要到加拿大清理家产。车开到外滩,路堵塞了,这时离统舱最后上船时间上午11点仅余半小时,我们心里急得很。11点到达公和祥码头,旅客已排成长蛇阵,等待海关检查。许多朋友来送行,史东山和韩仲良为我们拍了一段电影。等到将近1点半才挤上船。秩序之乱,有如逃难。上船后找舱位,挤出一身臭汗,幸亏碰到一位在香港上船的陆君,领我们到“1B”统舱,那是由货舱改装的所谓紧急舱位。原先这条“麦琪将军”号是海军运输船,最近恢复自由运营。船舱只分房舱和统舱两级,房舱住官,统舱住兵。统舱床分四层,上下铺距只二尺光景,全舱要住几百人。舱里那么热,人那么多,如同进了地狱。我心想船公司为什么不肯卖房舱票给我们,也许因为我们不是拿红色官员护照的吧。然而,冯玉祥将军的随员吴组缃以及其他几位水利专家,明明是中国政府指派随冯将军考察水利的官员,怎么也睡统舱呢?
船员对中国旅客的歧视非常明显,爱莲买的是“2B”舱位,舱里住的几乎全是高鼻子西方女人,管理员露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招呼爱莲,气得爱莲搬进了中国人的“3B”舱里去。
4点起锚,统舱开饭,又是长蛇阵。旅客自己搬餐具,吃完送到洗涤柜上去。食堂像个大蒸笼,一片汗臭,侍者一脸凶相,呼幺喝六,当旅客是罪犯。中午在码头没有进餐,此时已是饥肠辘辘。汗尽管流,气尽管受,这顿饭还是非吃不可。
上船时,托人买了把躺椅,放在房舱处的甲板上。开船后,船员来清场,把统舱客赶到船头船尾,那儿没有遮阳的篷,太阳那么毒,如何受得了?只好在救生船的余荫下找个藏身之地。全船旅客近2000人,中国人占半数以上,犹太人也不少,没一个人的衣服不是湿透的。
一小时后,出吴淞口,海波万顷,帆影点点,船一直往东走,祖国的海岸远远抛在后面。
“天堂”开眼记旅美日记:9月3日
昨晚在铺上一直淌汗,像了一次土耳其浴。
海水蓝得像派克墨水,飞鱼一阵阵从激浪中飞出,作弧形抛物线降落在激浪中。
太阳太强烈,我们将帆布躺椅放到房舱甲板上,又被船员赶走。
下午4时左右,看到海岛一群,据说是琉球群岛。傍晚过长崎海岸。
冯玉祥到统舱来访客,吴组缃告诉我,冯友兰和华罗庚两位教授也搭乘统舱。冯将军看到我们这些局促一隅的统舱客,写信给船长,希望让我们自由出入房舱甲板,结果当然没有“允如所请”。
上午伙食柜开门,买啤酒的旅客排成长蛇阵,司徒夹在其中,可是将轮到他时,关了门。下午我去排队,买得四瓶啤酒,一条吉士烟,四包巧克力,花了二元二角,找回来的都是银角子,这东西久违了,颇觉新奇。
三餐很丰富,可惜全是罐头货,只有水果是新鲜的。
船上的秩序已较昨天有进步,在甲板上躺了一天,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希望明天能画点速写。
许多旅客搬到甲板上睡,我怕着凉,把躺椅搬进舱里,找到一处风口,美美地睡了一晚。
9月4日
船已偏向东北走,吃饭时候虽然热,但比昨天好多了。近午下了一阵大雨,立刻凉下来。到进晚餐时,不淌汗了。
下午雨过,天空特别晴朗。船头是统舱客的天堂,一堆一堆人,唱的唱,玩的玩,一位四川同胞在弹琵琶,围着一圈人。犹太人占据甲板的一大片,小孩特别多。对于这些失去祖国的漂泊者,前面的一片大陆,将成为他们的极乐世界。中国人学生居多,是到美国去上大学;其次是返美的华侨;外交官和政府派出国的考察官员也不少。像我们夫妇这种“江湖艺人”,恐怕是少数中的极少数。
早晨最动人的景象是犹太人的晨祷。头上顶一个小方匣子,左臂缠一条黑带子,右手捧经,闭起双眼,身靠船沿,前后俯仰,口中喃喃有辞,像小学生背书一般。
午睡醒来,见同舱旅客在穿救生衣。从前在人家的“出洋记”中读到演习救生艇的场面,想来他们是准备上课了。我躺在铺上懒得动。所以没有看到这一幕假戏。
9月5日
船向北走,已过东京湾。甲板风很大,气温突降,可穿毛背心了。女人对气候特别敏感,都披上了大衣。大邮船好像一家大旅馆,爱打扮的女人在此可以大翻行头,表演给人家看,有的人一天要换几次装。外国人特别讲究,有的穿海边短衣裙,不大顺眼。东方女人体格先天弱小,不能和欧美人相比,但有的人偏要模仿西方人的体格,这船上就有,装着假胸,高得和身体不相称;还有一位装着假鼻梁,大概里面出了毛病,鼻梁隆起一块疙瘩,弄巧成拙。
傍晚,远处一群大鱼在海上跳跃,李君说那是海豚,是起雾刮风的先兆。
9月6日
今天晴朗,风不大,船摇得挺凶,好些人晕船。
三餐饭时间挤得太紧,早7点,午12点,晚5点。每顿吃得又丰富,吃剩的食物一桶一桶往海里倒。
好多人买了“麦琪将军”号大照片请同船的人签名,这也许是乘大邮船的传统风俗。
船横渡太平洋,每天在向西半球靠拢,每天时钟要拨快半小时至一小时。那就是说,我们度过的不是24小时,而是23或23小时半。
所有的人无所事事,都觉得无聊,想法子让时间度过去。统舱里有几处赌局,甲板上到处是“桥”局。晚上前甲板有旅客自己组织的跳舞会,手风琴、吉他、提琴合奏。
一对外国男女拥抱在一张躺椅上,动作热烈,旁若无人。
早晨画了几张速写,精神不振,发觉吃得太多。
9月7日
每天定出时间读余绍宋编的《画法要录》。今天读到人物篇《传神要录》,其中以清代沈宗骞所著《芥舟学画篇》最得我心。此书对人物画用笔、用墨、用色、章法、气韵,讲得精到之至;他对肖像亦即“传神”画法,有相当科学化的分析。比如说高有突光,低有隙光;面型分为由、甲、田、申、用、白、目、四等八字状。虽系旧说,对我却是初见。从来画论、画史,多以山水为主,论人物较少。以后一定要买到原书,详加研究。
黎东方教授也在船上,明天将在清华同学会上开讲《三国志》。
又有几组同学会开会。医师、护士也有3个临时组织,将开始为同胞旅客服务。
十四五岁的外国小姑娘,白天还在玩跳绳,晚上嘴唇涂得血红,在甲板上交男朋友。那个装假胸的女人,今天突然胸部平贴下去,常常有同胞男友围绕着她,她却时时用眼色瞟向高大粗壮的外国人。
“天堂”开眼记旅美日记:9月8日
9月8日
明天起要过两个9月9日,后天起算是美洲的日期了。今晚晚餐有鸡,有冰淇淋,是上船以来第一顿好饭。
交谊厅举行舞会,没有乐队,请统舱客中玩乐器的人去奏曲。乐队要求让统舱客自由参加,作为交换条件,为统舱客吐了一口气。
9月9日
睡到10点多起床,决定放弃全部甜味的早餐,空着肚子吃午餐,胃口大开。
“麦琪华友联谊社”是个新组织,本定今日下午4时在前甲板举行“土风舞”表演会,因天雨作罢。晚上请冯玉祥在大舱厅讲“利他哲学”,冯将军近日闹海病,讲的时间很短。
天气渐冷,甲板游荡的人已大减,船头甲板没人敢去。大餐厅突然拥挤起来,晚饭以后如不预先抢占座位,便无地自容。
上午办好了护照行李等登记手续,这是为旧金山海关检查预先布置的。上岸时怎么检查行李,使客人预先有个准备。行李员特别声明,勿向海关人员送礼。
9月9日
过两次9月9日的反应是新鲜的。这第二个9月9日是美洲的时间。
爱莲整天坐“桥”局。船上的旅客除了吃和睡,就是想法子消磨这百无聊赖的时间。每个角落占满了桥局和赌局,读书的人也不少,预备进学校的人正好准备功课。我读完了《画法要录》,今天开始读中国美术史。
再走5天可以到旧金山了。“麦琪华友联谊社”开始为同胞接洽旧金山的住处,贴出布告,征求报名,每人花一角电报费。另外贴出布告,征求合包公共汽车,从旧金山到芝加哥作一次游览,限15人,主要游览区是黄石公园。司徒和我们夫妇俩决定走洛杉矶好莱坞去华盛顿。
9月10日
今日中秋,中秋无月。
下午到6B舱访张钰哲、华罗庚、黎东方,得速写三页,月饼一角。
浪大,船摇得很凶,身体得斜着走,原定在船头举行中秋晚会,又告流产。
船上工人开会,一光头作主席,隔窗听不清他们在讨论什么,旅客担心他们要罢工,首先考虑明天有没有饭吃。
9月11日
发电报给国务院驻旧金山的代表坚更司太太,请她给我们准备住处。
国务院聘请的教授除华罗庚、冯友兰、黎东方之外,还有一位黎天熹。获国务院奖学金的中国学生25人中的18人也在“麦琪将军”号上。
天晴转暖,下午3时演习救火,好多旅客穿上救生衣,我作壁上观。
有一位太太会看手相,许多姑娘听她谈命运,我给她画了个速写像,她回给我一次手相,说我这几年心绪烦恼,到43岁才能澄清。
饭菜愈吃愈乏味,每次吃饭成为例行公事,不得不塞点什么到肚子里去。十分想念祖国
的豆腐咸菜,希望旧金山唐人街能吃到。
贴出布告,要大家猜测本船14日早晨进金门大桥的时间,猜中者可得奖。这也是一种赌博。
晚上参加赌Bingo游戏,一桌子五人,我抛出赌本一元五角,赢得一元五角。
有几位旅客在整理行装,登陆气氛浓起来。
海上数千里,无煤灰,无尘土,陆上无此清福。
9月12日
10日那晚水手工人开会,神经过敏者以为要罢工了。今朝海上厨子侍役工会贴出布告,那晚他们通过了几项严肃的决议,抄录两条:
海上厨子侍役工会9月10日会员会全体通过接纳船上委员会的建议:
1.响应美国各工会及民众团体反对美政府以物资接济蒋介石政府助长中国内乱。
2.救济香港中华海员工会失业会员。
下午发登陆证,舱里和甲板上的旅客全被船员赶进了餐厅,挤得透不过气来。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真是一桩麻烦事,世界几时才能变成一家呢?
冯玉祥为我画了一幅苦力图,冯夫人拿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