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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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白的大帐,白绢素麻垂吊繁复,满地祛疫防腐的石灰如白雪一样堆积在地面上。未防石灰烟尘而用大银盆装满水围着帐沿摆成一周。一口黑红大漆的棺椁停在正中,棺盖平放在一边。
四周白烛如昼,刘彻眼前一片花白,心里不停的绞痛着。举步迈上停灵的灵台。他难以置信那黑红棺椁里填满雪白的石灰,衬着一领明赤的战旗,那艳红火炽的底色上,顶天立地的浓黑的一个霍字。
难道这下面覆的就是那天之骄子强健年轻的躯体……
“朕的战神……”刘彻的声音颤抖了,伸手探下去,要掀开那战旗。他要亲眼见,不然他永远不能相信,这白雪上、火焰下的是那个从骨子里像他,天不怕、地不怕,轻狂不羁,杯酒狂歌,马踏匈奴,生龙活虎的霍去病!
“陛下!!”春陀大喊一声伏跪下去,“请陛下为国珍重!!”
“陛下为国珍重——”
“陛下为国珍重——”
“快看!!骠骑将军的马!”
“汗血马——骠骑将军的马——”
外面乱了营,帐里也都愣了。
“是大将军——”
“是大将军——”
“大司马大将军到——”
“是谁说出去的!!!”刘彻脑子里如同打了一个炸雷,一嗓子吼出来,“谁敢抗旨告诉他的——”
吓得帐里帐外一时都没了声息。
卫青一头撞进来,抬眼看到刘彻。
寒眸子几乎登时凝固在那里,黑眸子震开他的错愕……
卫青忘了跪拜,抬腿迈上灵台。
刘彻伸手拽他一把。
卫青的手像冰一样的冷,脸色惨白。寒眸子直直的盯着黑眸子,似乎急于在那里寻找一个做梦的借口。
可黑眸子里的梦是醒的,那攥住他的细腻的富贵手,也是冰冷颤抖的……
寒眸子慢慢的俯下去,白与红,红与黑……
那一刻,卫青竟全然识不得那黑色笔画组成的含义,那繁杂的线条变得胡乱错综……认得,不,不,不认得,不认得……
卫青额角的冷汗划到脖项,“不……”他的呼吸重得震着大帐里的绢麻。
卫青探下另一只手,手抖得不听使唤,几次抿住却掀不起那旗角,卫青闭了眼睛,握起僵硬的手指,攥住那战旗,猛的掀开。
黑眸子、寒眸子同时睁开看下去。
仍是雪白的石灰,只看得出一个人形,卫青颤抖的手一点点的从头部拨开那厚厚的覆盖住的石灰。
他感到了那熟悉的鼻梁,冰冷……
雪白的石灰上两滴水点,如同滴落入黑眸子中……
卫青机械的继续拨……
泪水泠泠而落,渐渐在雪白的石灰上洇成片,起了烟雾,湿了……湿了黑眸子……
那年轻英俊的面容露出来……蒙着一层雪白的粉……
那高挑的剑眉仍然不羁的扬着,高直微翘的鼻梁依旧带着顽劣的挺着,只是那火亮的眼睛平静的合上,那眼角略微现出一些柔和的弧度,那倔强乖戾的嘴唇弯成舒展的弧度,霍去病的笑从没如此的欣慰而平和……
雪白的石灰上,寒眸子滑落的泪水腾起了雾气,鲜红的血,点点滴滴落在泪湿的白雪上……
“仲卿……仲卿!!”刘彻眼看着那眼泪之后,他嘴角一道鲜血洇出来。
卫青整个人软下去,刘彻一把用力揽住他。
卫青瘫在刘彻怀里……
(八十七)
张骞一去三年,斡旋西域诸邦,唯到乌孙,其王不识汉,不信汉之强大,固不与结交。张骞周旋一年有余,乌孙王终于同意派部分近臣同张骞到大汉看一看。张骞见有了契机,便同意带着乌孙使团暂还汉庭。又恐延误了大宛、大月氏、大夏的事务,于是即遣副使先往西勾联几国。自己带着乌孙使团从楼兰过玉门关回汉。
走到玉门关,就见满城裹素,张骞心中一紧。难道陛下……不能啊,这么大的事……
乌孙使团见了玉门关的宏伟,震惊未消,就看见满城穿孝,“汉使大人,贵邦如此远隘竟修建得如此宏大,我等长了见识,只待看长安之富庶。只是这城中怎么尽是缟素?”
“待我差人去问。”张骞忙差人去问。
“回中郎将,说是陇西外五郡飞骑连报,早晨骠骑将军薨了。”
“什么!!”张骞简直无法相信,“谁?!”
“骠骑将军去岁秋巡陇西外五郡,到如今将满一岁。骠骑将军昨日傍晚,却突发恶疾,入夜高热不退,医官以为疫,尚未及用药,一夜而终。如今从骠侯赵破奴已经率快骑千余,护骠骑将军灵柩返长安。河西走廊沿途俱孝,以悼骠骑将军英灵。”
“这……快,我们速奔长安!!”
……
未央宫门即让乌孙使团叹为观止,愣愣的候在宫门外。
张骞进宫,一路上门庭冷落,殿宇萧条。猛见殿上添了高有丈许的金人,手托金盘,仰天承露。甘露殿宫阶上从上到下都是跪着素服的妃嫔,最上面焚香主祈的当是卫皇后。甘露殿四周全是驱邪祈福的方士。
张骞心中不安,直接往甘泉居室来。
……
“陛下三天前知骠骑将军薨,急往营中。命瞒大将军,暂不报丧。谁知道,骠骑将军的汗血马挣断缰绳奔回大将军府。大将军连夜骑汗血马找到大营停灵帐中。大将军掀了蒙着骠骑将军遗体的战旗,陛下和大将军都看了骠骑将军的遗容。大将军登时心血不能归窍,吐出来,不省人事。陛下遂病笃,如今三日不进药。后妃、皇子、贵戚、近臣俱不见,宫中无人敢劝,奴卑也不知如何是好。宫中方士四方祈福,仿骠骑将军于匈奴休屠王部虏祭天金人,冶丈许祭天金人,托金盘承露于甘露殿外,日取仙露混软玉粉进上……奴卑真是……”
“这如何了得……”张骞蹙了眉头。
张骞出了未央宫,暂将乌孙使团带到馆驿休息,酌人安排他们在长安暂留,尽览长安繁华。
自己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三更即起,往营中探灵。
……
“娘……娘……”
“舅妈……”
孩子们都围在侧室身边哭。
嬗儿在平阳怀里大哭……
三天了,卫青水、药、餐、食一概不进,躺在榻上只闭着眼,眼泪干了,没有一句话……
平阳擦了眼泪,抱起嬗儿,要往卫青屋里去。
“公主,中郎将张骞探望大将军。”
“……张骞……”平阳虽然头昏得厉害,却也还记得张骞三年前复出使西域了,怎么回来了……
“回公主,乌孙不信我大汉富庶,遣使随中郎将到我大汉亲历长安繁华。”
“原来如此……请……”
“臣张骞参见平阳公主。”
“张骞一路辛苦……”
一屋子女人孩子哽哽咽咽的哭。
张骞心里难过的摇摇头,长公主就是不一样啊,都这时候了还得寒暄这虚礼。
张骞叩了头,“不知大将军……”
“……”平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怀里的嬗儿嘤嘤的又哭起来。
张骞看着那三岁的孩子,雪白的皮肤,衬得小嘴红红的,乌黑的头发略有些卷,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一双大大的火亮的黑眼睛,大颗的泪珠滚在小脸蛋上。张骞一下就明白了。这就是那个嬗儿吧……看那眼睛……真是像……
“他已三日水、药、餐食一律不进,只躺着,不睁眼也不说话……”
“公主……臣请见大将军……”
“……”平阳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只搂了嬗儿,点点头,抬手往院中另一边指了一下。
……
张骞愣在榻前,眨了几次眼睛也不敢相信躺着的是卫青。这两鬓难道是一夜间斑白的……那憔悴的面容,沉沉垂着的眼帘,紧紧抿着的嘴唇已经苍白发干。若不是静静看发现他胸口的起伏,还以为人已经……
“大将军……竟憔悴至此……张骞来看你了……”
那眉关良久微蹙了一下……
“大将军,是张骞来看你了。大将军也不愿见最后一面吗?我可能过两天还要再出西域,只怕不能再见了……”张骞轻轻的推推他。
那沉重的眼帘半晌抬起一些,里面没有光……
张骞盯着他看,也不确定他还能否看得见,“大将军……”
卫青勉强眨了一下眼睛……
张骞眼泪一下落下来,“这真是苍天弄人……大将军既已如此,张骞也无力回天。只临别和将军说三件事,将军听得见就听得见,听不见便也是天意了……我长将军五岁,我为官时,将军尚在微末。如今虽然显贵,然今日既是绝别,我只叫将军名讳……卫青啊……”
那失了水光的寒眸子半垂着,长长的睫毛遮得那眼眸愈加黯淡……
“其一,我从乌孙回来,路过河西沿途,各郡俱孝,以悼骠骑将军。我昨夜往营中祭去病……”张骞也哽住了,“赵破奴说去病是笑着去了的……”
那眼帘沉沉的垂下去,泪水从眼角滑落。
“卫青……去病生而有不凡不羁之神形,三个月打通河西走廊。那是你从小娇养带大的孩子,你待他比亲生骨肉还要上心。如今夭亡,人何以堪。然而,我说句不该说的宽心话。人生老病死皆是天命,去病一夜而亡,未尝多受人生老病之苦……卫青想来,去病一生没有坎坷,没有败仗,杀虏匈奴十万有余,连个伤疤都没有,这一去,竟是一夜而终,未多受辛苦……不是前世修来……”
“听说你亲见了他的遗容,可是笑着的?人之将死,竟是从容展颜,卫青……去病他是无憾的啊……”张骞给他拭去泪水,可那寒眸子还是没有再睁开。
“其二,我才见了那孩子……卫青,嬗儿还小……他的母亲已然亡故,如今去病又不在了……张骞问你一句,卫青随着去病去了,把嬗儿托付给哪个你最放心……”
卫青的嘴角轻轻的颤着。
“那孩子在公主怀里哭呢,不怕忌讳的说,公主比你年长十岁,不知还有没有这个心力,抚养嬗儿成人……你三子加上霍光,再加上嬗儿,难道都交与你侧室不成?她照顾得过来吗?卫青……你还不能去……去病本是没有遗憾的,他唯一的牵挂也就是这孩子了,若你去了,见了他,去病问舅舅一声嬗儿的事,卫青你怎样答……”
寒眸子忽然睁开了,黯淡而混浊……
“他本是无牵无挂,无悔无憾的笑着去了,他这二十几年虽短,可事事唯有‘顺心痛快’四个字。去也竟去得如此干脆痛快,你定要叫他去得笑不出来……”
平阳不知何时已经抱着嬗儿站在门口,冲着张骞深深的点一下头,叫个侍婢把嬗儿抱过去,便慢慢的离开了。
孩子的哭声让那枯竭的寒眸子寻着声音有了一下转动。
张骞冲那侍婢摆摆手,又对卫青说,“你还是不要见了,如今你不知自己何等憔悴,嬗儿已是省事了,会吓到孩子的。”
卫青蹙了眉头,强顺着声音侧过头去。
张骞的眼睛又湿了,慢慢扶起他,他瘦得全没了往日的骨架。张骞把他的枕头立起来,扶他靠好,把他的锦被往上掖了掖。冲那个侍婢使个眼色,示意她端水来。
张骞端着那漆碗,温热的水飘着蜂蜜的甜香,张骞用勺子盛了,看着他,送到他口边,“卫青,你若觉得我说的还在理,你不要叫我从此一去西域,心里也有个抱憾……”张骞知道他的性情最不愿牵累别人,看他有了松动,忙将他一句。
卫青抿抿嘴,慢慢张开口。
张骞手抖了,眼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忍着一刻不停的把一碗蜜水都给卫青灌下去。
卫青呛咳了两声,沉沉的呼了口气,喉咙里哽咽着呜咽出来……
张骞放下碗,心里难受得厉害,陪着掉眼泪,等他平静下来。
卫青慢慢又没了气力。
张骞又叫侍婢倒水,又喂他喝了半盏,“卫青,我再说最后一节。”
“太子也十二三岁了,你看太子撑不撑得起这天下?”
卫青愣了。
“哼”,张骞苦笑一声,“陛下怕是也没什么牵挂了,你知道吗?”
寒眸子睁大了,注视着他。
“我陪陛下从太子学舍念书到而今都入不惑之年。陛下年少之时,唯志在灭匈奴。如今匈奴也平灭了,天下也太平了。这牵挂就没了。听说陛下是见你吐了血躺倒在他怀里的……卫青,陛下病了……不进药,不见人……我看,太子也立了多年了……”
“……陛下他……”卫青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昨日入宫,春陀说的。陛下不吃药,宫里在甘露殿立了仙人承露盘,早晚接天露,混上软玉粉进上。皇后不敢劝,只好在甘露殿求神祈福,方士日夜祈祝……卫青,陛下他是帝王之尊,他的命就是天命。天命硬得很……”
“仙人承露……不过是石头露水……”
“……”张骞凝重的看着他,“这有汉八十年,正是四海臣服,八方来朝的时候……卫青,你听着!我劝得了西域诸邦,我没把握劝你。如今我劝得了你,可我绝劝不了陛下……慢说是‘他为君,我为臣’,那是‘他为天下人君,天下人皆为其臣’。可这些与‘他为君,你为臣’有什么不同,你用我道破这天机吗……”
寒眸子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他,眉头蹙起来,一痕水光涌起来……
“陛下只有你去……你看你什么时候动得了……你也看看陛下这天命,喝石头渣子就露水能有多少时日……卫青,二十年前,我在上林苑第一次见你,你在陛下鞭下吼了一句‘大汉朝没希望了’,这大汉朝不会到头来真应在……”
“博望候……博望候费心了……卫青无以为报……”
“大将军……”张骞扶住他的肩膀,“你还不能走……嬗儿需要你,这天下还需要大将军……去病在天之灵,不会愿见他舅舅如此,他若知道累你如此,魂魄会不安的……大将军,生老病死不过早晚的事,将军总有见到去病的一天。可大将军,三日……三日内,将军一定要进宫去……将军,只有你劝得了……”
88…90
(八十八)
“舅公……”
卫青昏昏沉沉的从斑驳困顿的梦魇中慢慢睁开眼睛。
“舅公,舅公。”嬗儿自己从门口跑进来,攥着小手爬到他榻上。
卫青努力的往起坐,嬗儿使劲儿的推起他的靠枕,卫青无力的靠在枕头上。
嬗儿爬到他腿上,柔软的小身体靠在他怀里,张开小手,“舅公,给你吃葡萄……”
卫青心里酸楚,眼泪夺眶而出。
他胖乎乎的小手把那粒葡萄珠送进卫青嘴里,“舅公不哭……”
卫青噙着那粒葡萄,伸手搂紧嬗儿,“嬗儿……”
“舅公不哭,舅公……”大颗的泪珠从嬗儿火亮的大眼睛中滚落,那暖热的小手轻轻擦着卫青脸上的泪水。
那神情动作,简直和去病……“舅舅……舅舅……”卫青一阵恍惚……
“舅公……嬗儿怕,怕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