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阴火-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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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的,觉得非常不错,显得蛮气派的呐。”
“呵,是吗?”如来身子微微前倾了一下,“这样我就放心了。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很担心这事,可能我这人也挺好面子的吧,不过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回去了。让你见识见识如来消失时的障眼法吧!”
他一说完,我就打了个喷嚏,“糟了!”正要想到这儿的时候,如来和白象就仿佛是一页薄纸落入水中,刹那间变得透明了,所有构成的元素在无声无息间烟消云散了。
我又再度钻到棉被里望着女尼,她在熟睡的时候面露微笑。这里面有恍惚的笑、侮蔑的笑、无心的笑、做作的笑、谄媚的笑,还有流泪的笑。
她在不停地笑着,渐渐开始缩小。伴着簌簌的流水声,她化为一个约有二寸长短的人偶。我伸出一只手,抓起这个人偶仔细打量。浅黑色的脸颊凝结了笑容,雨滴般的嘴唇依然红嫩,罂粟子般洁白的牙齿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细雪般的两只小手有点黑,松叶般纤细的双脚仍然穿着米粒大小的白袜。
我试着朝青色缁衣轻轻吹了一口气。
彼身非复旧时身
让我来告诉你这样一种生活吧。想知道的话,就到我家的晾衣服的坝子里来吧,在那里我会悄悄讲给你听。
你不觉得我家的晾衣服的地方视野极佳吗?郊外的空气浓郁而清新。此处人烟稀少,凡事都得留心一点为妙。你脚下的木板已经朽掉了,最好是再过来一点。春风吹了过来,风轻轻掠过耳畔,这就是南风的特色。
极目远眺,郊外的房顶稀稀落落。曾几何时,你定是在银座或是新宿公寓的屋顶花园上,透过木栅栏,托腮俯瞰过成百上千个炫目的房顶。它们在大街小巷里大都是一个模样,颜色也差不多,而且都鳞次栉比地缩在一起。细菌和尘嚣混杂起来,形成一阵殷红的霞雾,将所有房顶都淹没了。当你想到在那屋顶下过着的千篇一律的生活时,大概会闭上眼深深叹一口气吧。
诚如所见,郊外的屋顶就完全不同。你都可以娓娓道来每一座背后的故事。那个细长的烟囱属于一家叫“桃之汤”的温泉澡堂,袅袅青烟随风向北方飘去。烟囱正下方是一个红色的西洋砖房,据说是一位有名将军的住所。在此附近,每晚都能听到歌声。
自红砖洋房向南,路两边并排着栎树,走到林荫尽头的话可以见到一堵白墙,隐隐地泛着光。再往里面是当铺的仓库,由一位刚刚过三十,身材娇小又很能干的女主人经营。她走在路上碰到我时,会装作没看见,因为她会顾虑到对方名声。
仓库后面有五六棵脏兮兮的树木,树枝张牙舞爪地指向空中,就像翅膀上的骨架一样。这都是些棕榈树,枝叶覆盖着低矮的铁皮屋顶,那是泥瓦匠的家。他现在正在坐牢,因为杀了妻子,动机是她坏了泥瓦匠最引以为豪的规矩。他每天早上会喝半合0 18公升。牛奶,这也是他难得的奢侈享受,那天早上,妻子不小心打碎了牛奶瓶。虽然这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过失,但却让他大动肝火,妻子当场就气绝身亡。泥瓦匠锒铛入狱,十多岁的儿子最近在车站前面卖过报纸,我看见过。但是我想给你讲的生活,却并非此等琐事。
再过来一点,从这边向东方望去,景色更佳。人烟稀少,小小的黑杉林,挡住了视线。杉林里有一间土地庙,林子边上隐隐约约有些发亮的地方是菜畦,在那前面约有百坪见方的空地。写有绿色“龙”字的纸鸢随风静静地升上空中,纸鸢垂下长长的尾巴,从底端垂直投影下来不是刚好落在空地的东北角吗?你可能已经发现了那儿有口井,不,应该是看到了正在用水泵抽水的年轻女子。这就对了,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想让你看看这位女子。
她身上围了一圈白色的围裙,就是刚才说的女主人。她刚打完了水,右手拿着水桶,走得摇摇晃晃的。要去哪家屋子呢?空地的东边长着二三十株粗壮的孟宗竹。你瞧,那女子钻入竹林中,然后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对吧,我说得对吧?已经看不见踪影了。竹林后方,仿佛有星星点点几分红色。其实那里有两棵红梅树,此时的红梅大概已经含苞待放了吧,在朦胧的红色霞光之下,可以看到一间黑色的日本瓦房屋顶。那个屋顶下面,对,在那间屋顶之下,就住着刚才那位女子以及她才起床的丈夫。
在这平平无奇的屋顶之下,正有我想讲给你听的那种生活,来,在这里先坐下吧。
那间房子原本是我的,有三叠、四叠半和六叠各三间。格局不错,日照也相当充足。十三坪大小的后院里除了两棵红梅树外,还有大朵的百日红以及五株雾岛的杜鹃花。去年夏天,还在玄关旁边种了些南天竹。
房租是十八日元,我不觉得很贵。本来是想租成二十四五元的,结果因为离车站太远这念头就打消了。虽然我觉得租金不算贵,但还是空了整整一年没得租出去。本想把这笔钱作为零用钱的,由于一直没能出租,结果使我在各类应酬中,提到自己总是灰头土脸的。
现在租房子的这个男人,是去年三月才来的。那时后院雾岛杜鹃刚刚抽出新芽,此前是某位很有名的游泳选手在租,当然现在他已经是一位银行职员了,那时候他和年轻的妻子两人住在那里。这个银行职员是个懦弱的男人,酗酒、抽烟,还喜好女色。因此夫妻经常吵架,不过这人从来都是准时缴齐房租了的,于是我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俩前前后后大概一共住了三年,后来调到名古屋分行去了,今年收到了他的贺年卡,上面有夫妻二人名字以及一个叫百合的女孩的名字,三个并排在一起了。
银行职员之前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啤酒师傅租着,他和母亲妹妹三个人住到一起,平时少有和别人来往。这个工程师不修边幅,总是穿一件蓝色工衣,不过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好市民。母亲的银发修得很短,显得很有品位,妹妹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巧的女生,身材很瘦,喜欢穿箭状花纹的丝绸衣服。这个家庭可以说是相当朴实,约莫住了半年就搬到品川去了,之后就没了音信。
我当时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不过现在看来,那时的啤酒师傅也好,游泳选手也好,都算得上是好房客,可以说是我交了好的房运。然而,到了这第三代房客,就明显麻烦多了。
像在现在这个时候,他肯定是懒懒地蜷在床上,悠闲地抽着“希望”牌香烟。没错!还抽的是“希望”牌的。所以说他并不是没有钱,但就是不想付房租,从一开始起就是这样。
那还是有天黄昏,一位自称木下的人来到我家,站在玄关里说自己是教书法的,想借租我家,语气和蔼可亲,讲话也很流利。他长得很瘦小,是个脸很细长的年轻人。从肩到袖口的折纹挺直,穿的是一件崭新的藏青色碎白花纹夹衣。
他看起来确实像是一位年轻人,后来才知道,其实已经四十二岁了,比我都还大了十岁。这么说起来,那男子嘴角和眼睛下方有很多皱纹,有些地方看上去也都不年轻了。我想,说不定四十二岁都还是虚报的呢!这都不算,此类谎言,对他来讲算不上稀罕事,比如他刚来我家其实就已经说了一大堆谎话。当时我回答说只要你不介意的话就住下来吧,我对房客的身份素来不愿深究,因为总觉得这有失礼貌。
“押金是两个月的对吧?这样啊,实在抱歉,只收五十元怎样……没有啦,我当然是有钱的,不过最近刚刚用了,反正就像存在你那里一样。这样,我明天搬过来,到时候押金一起登门送来,这样总可以了吧?”
在这种情形下,我总不可能说不行吧。别人怎么说就怎么样,我这人还是比较相信别人,被人骗总好过去骗别人吧。于是回答说没关系,明天后天给来都可以。那男子微微一笑,鞠了个躬,就静悄悄地回去了。留下的名片上没有写明地址,只是普普通通地印了“木下青扇”四个字,在这行字的右边用笔自己加上了一行字:“自由天才流书法教授”,字写得有点花,我不禁哑然失笑。
翌日清早,青扇夫妇雇了辆卡车搬了两次,运来些寻常家具。然而至于五十元押金的事情,还是没有提,不是说要亲手交给我吗?
搬家那天中午,青扇夫妇到我家来拜访时,他穿着一件黄色的绒尼夹克衫,煞有介事地缠着绑腿,拖着一双女式漆木屐。我走出玄关,他立刻说道:“啊。终于搬好了,穿成这副行头是有些怪怪的吧?”
然后他看了看我,微微笑了笑。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敷衍道:“累坏了吧?”然后也还以微笑。
“这是内人,请多关照!”
青扇夸张地以下巴指了指身后那个没怎么说话的女子,她一直站在那儿,身材稍稍比青扇高大一点。我们互相点了点头,她穿着一身印有麻叶图案的浅绿色的丝绸夹衣,外面罩了一件像是丝绸料子的红色对襟短衣。
夫人的下巴略宽,面部柔和,乍一看却有些让我吃惊。虽说以前不认识,但心里这种感觉却很强烈。脸上苍白得面无血色,她扬起一边眉毛,另一边却平静地横躺着。眼睛很细长,总是轻咬着下唇,刚开始我还以为她在生气,后来才知道她一直是这样。
夫人跟我点头致意之后,趁青扇不注意时将一个大礼包悄悄地放在玄关门口的地板上,压低嗓子说了一声:“这是小礼品。”然后又缓缓地点了点头,点头时也是扬起一边眉毛,咬着下唇。我想这大概是她的习惯吧。
青扇夫妇离开了,我愣了一下,接着心里变得不太舒服。当然押金是一个原因,但是想来想去,越来越觉自己是被他们骗了。我在玄关的地板前蹲了下来,拿起那个有些让人尴尬的大礼包,朝里面瞄了一眼。结果是一张荞麦面馆的五元代金券。一瞬间,我被完全搞糊涂了。
五元的代金券,这未免也太混账了吧!
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该不会就把这抵做押金了吧?想到这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袋东西就必须得立刻送还。我难以咽下心中这口恶气,于是揣起这个袋子,追着青扇夫妇出了门。
青扇夫妇俩都还没有回他们的新家。可能是去周围买东西了,顺着他们粗心虚掩的门我溜了进去,想在这里打个埋伏。如果是在平时,我是绝对不做这种混账事的,不过因为今天怀里的五元代金券,我有点情绪失常。
我从三叠大的房间走进六叠大的起居室。这对夫妇大概已经习惯于搬家了吧,已经将家具整理好了,壁龛上摆饰了一个土陶花盆,里面开着三朵红色的花。墙上的裱好的挂轴上写的是“北斗七星”四个大字。这句话本就很好笑,字体显得更是滑稽,好像用的是糨糊刷之类的笔写的,粗得吓人不说,墨汁还渗得到处都是。尽管没有落款,不过我一眼就认定这是青扇的作品,即是说,这就是“自由天才流”吧!
我又走进了最里面那间四叠半的房间。衣柜和梳妆台都放得整整齐齐,圆圆的玻璃镜框里镶了一幅细脚裸体女人的素描画,挂在镜台旁边的墙上。这该是女主人的房间吧,新的长方形火盆和貌似配套的一张漂亮的小茶柜并排靠在墙边。长长的火盆上面放着一个铁水壶,正在烧水。我在火盆前面坐了下来,抽起了烟。
刚刚搬好的新房子,总有些惹人伤感。我也想象着夫妻二人讨论着这幅画,或者是争论火盆究竟该放哪里,可以深刻地体会出他们感叹生活改变时,又重新振作起来干劲十足的样子。刚刚抽完了一根烟,我就站了起来。一边想着五月份再来换换榻榻米吧,一边往玄关外面走去。又从旁边的栅栏门绕到了庭院,在六叠大小的房间里坐着等青扇夫妻回来。
青扇夫妇终于在晚霞染红百日红之时回来了,和我所想的一样,他们是去买东西了。青扇肩上扛着扫帚,妻子右手提了一个重重的桶,里面装满了好多东西。他们打开铁栅栏进来的时候,马上就看到了我,但是一点也没吓着他们。
“这不是房东先生吗?欢迎欢迎!”
青扇肩上还扛着扫帚,微笑着点点头。
“欢迎欢迎!”女主人和往常一样扬了扬一边眉毛,不过比先前更加镇定自若了,她露齿而笑,打了个招呼。
我的心中十分为难,心想押金的事还是不说好些,就只说说荞麦面馆的代金券的事吧。然而,就是这事也都失败了。我反倒和青扇握起了手来,更荒唐的是,我俩还彼此高呼万岁。
我随着青扇的邀请,从走廊走进六叠大小的起居室,我俩对坐起来,心里一直在琢磨怎么给谈话起个头。我将女主人端来的茶水一饮而尽,青扇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从邻居那里借来了将棋。你也知道我下将棋非常厉害,于是我心想下一下也无妨吧。他也不怎么说话就默默地摆好了棋子,我一看这正是“单天狗”的阵法,想必开局后会有一番激烈的厮杀。
我微微一笑,默默地摆好棋子,青扇的棋风真是不可思议,下得非常快。我受他影响,不知不觉也被带着下得很快,结果不一会儿就被将军了。他这种棋风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奇袭作战。我连输几盘,因此开始兴奋起来了,房间暗了下来,于是就搬到走廊上接着下。最终结果是我以六比十落败,我们两人都已经下得筋疲力尽了。
青扇无论胜负都不发一言,一直保持盘腿姿势,身体稍微有些向前倾斜。
“棋逢对手了。”他把棋子收拾到箱子里,开始严肃起来,低声说道,“要不要躺一会儿,啊,但是已经很困了。”
我有些失礼地伸长了脚,后脑勺有些隐隐作痛,他把将棋棋盘推到一边,直挺挺地在走廊上躺着睡下,接着托着腮,望着被夜幕包围的庭院。
“喂,有阳炎春夏时节,因地表受热不均而出现水蒸气折射的现象。呢。”他低声叫道,“真是不可思议!瞧,在这个季节,还会出现阳炎。”
我爬向廊边,望着从庭院的黑土里冒起来的阳炎。突然想到一件事,还有最重要的事情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