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国-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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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俗压力被表述为碍于情面。但是,当丙帮助乙的朋友甲——丙并不认识甲——办事时,这种义务状态立时松绑,由“义不容辞”变成一个问号:“那人跟你什么关系?”潜台词说:你的事情麻烦我尚可;别人的事也来麻烦我,那得看方便了。
这个问题很重要。此时,乙已经基本松绑,原本由关系网惯例制度赋予的压力此时步入悬疑区。如果甲与乙关系密切,丙愿意承担的义务就多一些,办事卖力点;如果甲与乙不那么密切,丙就择顺水推舟态度,方便就做“顺手人情”,不方便就不了了之。
这个问号显出一种微妙意味:关系被传递到第三人后,第三人的动力取决于第一、二人的亲疏。前二人关系亲密,第三人就积极;前二人关系一般或疏远,第三人态度就消极。这是在自然传递下的情况。假若再传到第四人,规律还是一样,他的态度比第三人更加消极。总结下来,纵使关系不停传递,办事的动力却一层层衰减,变得越来越应付了事,越来越像走过场。对于丙而言,甲(原始委托人)纯属于陌生人,无论甲、乙两人关系何等亲近,甲和丙的关系都不可能比和乙更亲近,因为丙只认识乙,不认识甲。未曾谋面,能认真吗?能办事完全看在乙的面子上。因此,丙帮甲办事时的精气神儿,超不过帮乙的情形。至于丁、戊……的态度,就一个比一个更消极。这就是关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传递衰减现象。托来托去,最后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关系传递一次,效率究竟衰减多少?加速的速率是多少?
根据作者对有限样本的观察统计,在自然传递条件下,假设没有利益驱动,关系传递一次后,效率衰减大约一半,成功率也降低一半,这里模糊地表述为50%,当然这只是近似值。继续推理,关系转托一次成功率,大约相当于直接认识人效率的50%;再转托,再衰减,效率只有(50%)2=25%;转托第3次,只剩下(50%)3=12。5%。这是一个估计近似值。
关键是,当事人托人前那一瞬间的思维也依赖粗略定量,托还是不托,基于当事人的模糊计算。人们总是先估计某条线索成功的可能性,判断可行,然后选择委托的关系链。譬如,有人翻盖旧屋要办手续,他决不会向一位毫无路子的人委托此事,他会找建委式房产局的人。期望值为零的事情不会开启委托,毕竟欠人情于己不利。又譬如,办“农转非”肯定首先要找公安方面的关系,而不会是找医院方面的关系。所以,“万一”的事情没人做,“百里挑一”的也没人做。一般来说“十之其一”也就是10%概率的事情有人做,而且是多数人会做。10%也就是大约三次传递后的成功率(12。5%),它意味着还有可能性。对于一般人来说,事情辗转三次以后还办不成,基本上属于没指望。不如改弦更张,另寻门路。改弦更张本身,反映了传递的前景是有尽头的,这种思维方式不打算追求无限,也无能力追求无限。这是关系网的局限,关系网是一种制度,这种制度管理的极限仅仅是一个小社区和小行业,它的人口规模是由三至四次传递到达的人口规模,正如上面谈到:这大约是50万人口。考虑到估计衰减率估计值的误差,更谨慎地说应该处在30~70万人口之间。一个完全靠关系运作的社会,人口至多30~70万人口。
背后的道理是什么?
作为一种由家族主义文化蜕变而来的开放网络,关系网运行依赖“面对面”的相处,“面对面”是关系网的支柱,也是其运行的引擎。搞关系开口闭口不离见面“应酬”,一旦抽掉“面对面”,关系网运行就遇到障碍。俗语说:“人一走,茶就凉”。人走了,没了应酬,所以凉了。以上述甲、乙、丙三方为例,丙与甲因未曾谋面,所以缺少“面对面”基础,替甲办事的信念和做法都有障碍,效果必然衰减。这还仅就传递一次而言,若传递两次以上,困难就更多。常言道:“关系隔几层,办事不容易”。
怎样才能不衰减?
一是利益驱动。通常送礼物、红包,且礼分量足够。所谓足够,既看要办事情难度,也看事情对自己的价值。送礼在一定程度上抵消关系转托的衰减,逢山开路,遇河搭桥。民间也称这种办法为“金钱开路”。投下的金钱增多,就要盘算这趟办事的价值,不合算的事情没人做。
二是通过努力,变间接关系为直接关系,这叫“关系引荐”。只要牵涉重大或长远利益,譬如寻找官场靠山、投资办企业,上项目弄批文,就值得费功夫,把朋友关系弄成自己关系,然后求得办事不打折扣。此法与前法大同小异,都要请客送礼。不同之处,这种方法要经中间人撮合,大家“见面”。相反,前法不一定见面。前法基于送礼,此法却基于请客,还加送礼。同是请客送礼,道理不同。有见面,便开始“面对面”交往,相互关系在渐渐认同中发展。
不同城市的关系生态
按一般习惯,城市人口千万以上称特大型城市,百万以上称大型城市,50万上下称中型城市,20万以下称小型城市。人口以城区为限,不包括周边农村。
关系网的运作模式和兴盛程度都与社区的人口规模有关联,由于关系传递的衰减现象存在,关系系统的整合能力仅限50万人口以下。一旦城市人口规模超过50万,关系网的控制功能随即衍生两种趋势:一退出社会舞台,由城市公共体制(宪政和市场)取而代之;二转入50万人口以下的社区(譬如城区、街道、居民区)或者行业(譬如文教、交通、公安、商业、制造、服务行业)。
在50万尤其在20万人口以内,关系网可以从容地组织、控制城市社区生活,借能人口话说:“只要在本城,哪里都可以找到熟人”,或者更狂妄地说:“在本地,没有办不成的事”。正因为如此,近代以来,在中国的中小城市推行法制和现代市政体系非常艰难,主要阻力来自全城居民业已形成的关系网络和惯例制度。要推行现代城市制度的社团化、法制化,原有关系网络就会毁坏,这不仅改组原有居民互助体系,更涉及利益分配重新洗牌,触动既得利益者的神经。
人口超过50万后,关系网控制力就开始削弱,也削弱了人们托关系的意志。此时,城市生活出现关系真空,能托关系办的事情越来越少,不可避免要寻求一种新体制作为替代,而合适替代物只能是宪政体制——社团、法律程序和市场经济。城市越大,补偿需求越大。随着补充的宪政成分增加,它就与旧的关系网产生冲突。当城市超过100万人口,关系网体制就无可奈何的退出主导地位,而让位于正式规则。
这里,作者谈一谈对中国南方地区,主要是福建和广东的一些城市的印象,同时以特大城市上海、北京为参照。本书主要是以这些南方城市城镇为观察样本写成:
特大城市:上海、北京、广州;
大型城市:深圳、福州、厦门、佛山;
中小型城市:东莞、惠州、肇庆、汕头、潮州、江门、建阳、泉州、漳州、莆田、三亚。
上海
上海搞关系的风气相对最淡薄。有事找市场或找里弄,而非找关系,是普通市民的正常心态。普通上海人也有托关系的时候,频率比较低,不当作生存依靠。如果是土生土长的老居民,或者握有实权的权贵,搞关系的便利多于新移民。但上海地域相当广大,即使老上海也觉得找关系很困难,以前的同学、相识、熟人平时很少来往,毕业工作后数十年杳无音讯。这个城市的巨大规模以及殖民地时代延续的市政传统,限制了关系网的潜力。在全中国,上海人最少诉求关系网,这个事实既起源于超大规模城市人口,也起源于租界的公共管理传统。在改革开放以前,上海的城市社区服务功能最健全,求助于关系的事务也最少。
北京
北京也很相似。除非是特权阶层,在北京营造关系网也不容易,原因同样是地方太大了,从东到西几十公里,熟人之间平时难得串门,“面对面”互动模式难以维持。除此之外,北京又是一个新移民城市,市民赖以做关系17种人——亲戚、同学、朋友等等多在原籍,到北京后缺乏人际关系基础,这也决定了移民们营造关系网的困难。所以,在北京能够附着关系网生存的主要属三种人:权贵、老北京和老移民,而且局限于小圈子。
但据作者观察,行业内以及大型机构内关系网运作盛行,而这些行业或机构人事规模相对很小,大约一万至数万人,很适合关系网运作。举凡人事晋升调动、生意合作、举办活动、传媒推广,许多都以关系网的方式运作。还有娱乐圈、传媒界已经形成了山头,产生了垄断人物,新人要出头,都须与之攀关系。譬如北京聚集数十万“北漂”移民,口号是“混在北京”。以娱乐圈为例,歌星影星与媒体、穴头、演出商、唱片公司、影视公司聚合成一个圈子,完全依靠关系网和帮派运作,人数在数万之间,属于关系网的实力控制范围。
广州
改革开放前,老广州可分成东城和西关两个区域。
西关聚集本地人,以商人、市民为主;东城主要聚集移民,以官员、干部、军人、知识分子为主。广州人擅搞关系的多半是老广州和老移民(定居二十年以上)。新移民也托关系,多半在老乡之间。新移民的事务辗转相托,最终多半落到老广州手里,因为他们的关系资源最丰富,且有实权。
三城市比较
看大局,三个特大城市都拥有基本健全的城市行政体系,拥有现代社团格局,居民生活的一般需求可以从中得到初步保障,不托关系也可生活,尽管质量差一点。现代制度可以保障底限的生活。与之对照,小城里的现代制度无法完全保障底限的生活,需要部分求助于私人关系。这三个特大城市有一共同特征,存在着人数众多的自然群体,他们很少或者基本不依赖关系网生存。这个群体的数量,在三城市有差别,他们尽管受私人关系网的挤压,遭受待遇不公,但基本生活无妨。这是与50万人口以下中小型城市的情形有根本差别,后者基本不存在抛却关系网的群体。越少拥有关系网,越被挤向城市的边缘。
深圳
深圳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它是近二十年间迅速窜红的大城市。二十多年来,这个新兴城市的,人口从数万历经数百万达到千万,从一个边陲小镇变成一个现代都市。对于研究关系学而言,这样的样本真不可多得,特别适合于观察一个新型关系社会如何兴起。
20世纪80年代深圳建市,人口规模特别小,居民来自五湖四海,相互之间没有渊源瓜葛,是典型的新移民城市。那时,深圳很有现代社会气息。人们找工作、办事情,多半靠自己的本事,依赖公共程序。然而好景不长,深圳毕竟是中国人的深圳,各地人群聚集多了,即开始各自扎堆,相互之间拉起山头,形成了地缘体系——“东北帮”、“湖北帮”、“湖南帮”、“潮汕帮”、“梅县帮”等等。这些民间地缘势力形成后,开始参与控制城市的组织体系。城市关系网形成后,想在深圳闯荡,光凭本事就不行了,要懂得利用关系资源,否则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大约在深圳建市十年以后,深圳社会的关系网及运作平台初步形成,托熟人办事的风气开始兴起。连一些小事,譬如过罗湖海关,都可以开后门。20世纪80年代罗湖一地特点,每逢节假日海关人山人海,排队过关需要几个钟头,十分辛苦。如果有路子,托海关、边防的熟人直接带到联检大楼二楼,就可以轻轻松松插进排队行列,直接办手续。众目睽睽,那些老实排队的香港同胞们,实在敢怒不敢言。
过去十几年,深圳的关系网从无到有,进而兴盛。这个例子彰显了中国社会的特性:只要有中国人,就有关系网。关系网作为近代泛江湖化社会的一种组织形式,它存在于中国人灵魂深处,是江湖习俗沉积的心理结构。
厦门
厦门是一个范例,彰显与深圳相反的情形。
深圳显示了在一张白纸上,关系网如何发育,如何枝繁叶茂。而厦门,原本即是一座海滨小城,关系网早就盛行,在20世纪80年代前,它就是一个小型关系社会。十几年改革开放,将她从人口仅30余万的传统封闭小城,变成一座百万人口的大型开放城市。
厦门原本是个很不“正规”的城市。二十年以前,厦门是中国城市中最能搞关系、开后门的城市之一。1979年,厦门只有三路公共汽车,从业人员很少。一次一位仁兄坐车,他上车就开始与司机、售票员聊天,下车打个招呼就走了,也不买票。下车进电影院,也是只跟检票员打声招呼,扬长而入。你问:“为什么不买票?”他答:“都是同学或相识的,您若买票,他们会笑你!”
这样童话般的经历,在今天厦门很难寻觅。但是,在更小型的城市里还是可能遇到,譬如,在厦门附近的同安、龙海,晋江、石狮、南安、安溪,遇着朋友开客车,蹭车也不算奇遇。
当然不是说小城市完全没有现代社会的宪政程序,没有市场经济,只是说,在小城市里,依托权力、利益的关系网,以及相关的惯例制度有更大的影响力。在这些城市闯荡,特别是想做点大事,光跑政府部门不懂得搞关系,必然四处碰壁。
关系社会的规模极限
目前,中国城市人口90%集中在20万人口以下的小城镇,只有10%居住在大中型城市。简言之,中国城里人多是小城人,也就是最适宜关系网生长环境的居民。
“关系社会”的特征就是不通过任何公共程序,仅仅通过熟人就可以直达目的。譬如,某地机动车辆年检时,可通过朋友将行驶证拿去盖印,而无需到车管所排队,更无需开车去真检验。结婚婚检,也不需要真体检,拿上表格找熟人盖戳即可。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