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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部分

知堂书话-第1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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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歌自然不是一个人的著作,我们相信当是一部恋爱歌集,不必都是为嫁娶
的宴会而作,但都适用于这样的情景。”这《雅歌》的性质正与希腊的催妆
诗(Eplthalamia)之类相近,在托尔斯泰派的严正批评里,即使算不到宗教
的艺术,也不愧为普通的艺术了。我们从《雅歌》问题上,便可以看出欧洲
关于圣书研究的历史批评如何发达与完成。中国的经学却是怎样?我们单以
《诗经》为例;《雅》《颂》的性质约略与《哀歌》及《诗篇》相似,现在
也暂且不论,只就《国风》里的恋爱诗拿来比较,觉得这一方面的研究没有
什么满足的结果。这个最大原因大抵便由于尊守古训,没有独立实证的批判;
譬如近代龚橙的《诗本谊》(1889 出版,但系1840 年作)反对毛传,但一
面又尊守三家遗说,便是一例。他说,“古者劳人思妇,怨女旷夫,贞淫邪
正,好恶是非,自达其情而已,不问他人也。”又说,“有作诗之谊,有读
诗之谊,有太师采诗瞽矇讽诵之谊,”都很正确,但他自己的解说还不能全
然独立。他说,“《关睢》,思得淑女配君子也”;《郑风》里“《女曰鸡
鸣》,淫女思有家也”。实际上这两篇诗的性质相差不很远,大约只是一种
恋爱诗,分不出什么“美刺”,著者却据了《易林》的“鸡鸣同兴,思配无
家”这几句话,说他“为淫女之思明甚”,仍不免拘于“郑声淫”这类的成
见。我们现在并不是要非难龚氏的议论,不过说明便是他这样大胆的人,也
还不能完全摆脱束缚;倘若离开了正经古说训这些观念,用纯粹的历史批评
的方法,将他当作国民文学去研究,一定可以得到更为满足的结果。这是圣
书研究可以给予中国治理旧文学的一个极大的教训与帮助。

说到《圣书》与中国新文学的关系,可以分作精神和形式的两面。近代
欧洲文明的源泉,大家都知道是起于“二希”就是希腊及希伯来的思想,实
在只是一物的两面,但普通称作“人性的二元”,将他对立起来;这个区别,
便是希腊思想是肉的,希伯来思想是灵的;希腊是现世的,希伯来是永生的。
希腊以人体为最美,所以神人同形,又同生活,神便是完全具足的人,神性
便是理想的充实的人生。希伯来以为人是照着上帝的形象造成,所以偏重人
类所分得的神性,要将他扩充起来,与神接近以至合一。这两种思想当初分
立,互相撑拒,造成近代的文明,到得现代渐有融合的现象。其实希腊的现
世主义里仍重中和(Sophrosyne),希伯来也有热烈的恋爱诗,我们所说两
派的名称,不过各代表其特殊的一面,并非真是完全隔绝,所以在希腊的新
柏拉图主义及基督教的神秘主义已有了融合的端绪,只是在现今更为显明罢
了。我们要知道文艺思想的变迁的情形,这《圣书》便是一种极重要的参考
书,因为希伯来思想的基本可以说都在这里边了。其次现代文学上的人道主
义思想,差不多也都从基督教精神出来,又是很可注意的事。《旧约》里古
代的几种纪事及预言书,思想还稍严厉;略迟的著作如《约拿书》便更明瞭
的显出高大宽博的精神;这篇故事虽然集中于巨鱼吞约拿,但篇末耶和华所
说,“这蓖麻。。一夜发生,一夜干死,你尚且爱惜;何况这尼尼微大城,
其中不能分辨左手右手的有十二万多人,并有许多牲畜,我岂能不爱惜呢?”


这一节才是本意的所在。谟尔说,“他不但《以西结书》中神所说‘我断不
喜悦恶人死亡,惟喜悦恶人转离所行的道而活’的话,推广到全人类,而且
更表明神的拥抱一切的慈悲。这神是以色列及异邦人的同一的创造者,他的
慈惠在一切所造者之上。”在《新约》里这思想更加显著,《马太福音》中
登山训众的话,便是适切的例。耶稣说明是来成全律法和先知的道,所以他
对于古训加以多少修正,使神的对于选民的约变成对于各个人的约了。“你
们听见有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
对。”(第五章三十八至三十九)“你们听见有话说,‘当爱你的邻舍,恨
你的仇敌。’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同
上四三至四四)这是何等博大的精神!近代文艺上人道主义思想的源泉,一
半便在这里,我们要想理解托尔斯泰、陀思妥也夫斯奇等的爱的福音之文学,
不得不从这源泉上来注意考察。“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
头打他。”(约第八章七)“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事,他们不
晓得。”(路第二三章三四)耶稣的这两种言行上的表现,便是爱的福音的
基调。“爱是永不止息。先知讲道之能,终必归于无有;说方言之能,终必
停止,知识也终必归于无有。”(林前第十三章八)“上帝就是爱;住在爱
里面的,就是住在上帝里面,上帝也住在他里面。”(约壹第四章十六)这
是说明爱之所以最大的理由,希伯来思想的精神大抵完成了;但是“不爱他
所看见的兄弟,就不能爱没有看见的上帝。”(同上二十)正同柏拉图派所
说不爱美形就无由爱美之自体(Autotokalon)一样;再进一步,便可以归结
说,不知道爱他自己,就不能爱他的兄弟;这样又和希腊思想相接触,可以
归入人道主义的那一半的源泉里去了。

其次讲到形式的一方面,《圣书》与中国文学有一种特别重要的关系,
这便因他有中国语译本的缘故。本来两国文学的接触,形质上自然的发生多
少变化,不但思想丰富起来,就是文体也大受影响,譬如现在的新诗及短篇
小说,都是因了外国文学的感化而发生的,倘照中国文学的自然发达的程序,
还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有呢。希伯来古文学里的那些优美的牧歌(Eidyllia=
Idylls)及恋爱诗等,在中国本很少见,当然可以希望他帮助中国的新兴文
学,衍出一种新体。《预言书》派的抒情诗,虽然在现今未必有发达的机会,
但拿来和《离骚》等比较,也有许多可以参照发明的地方。这是从外国文学
可以得来的共通的利益,并不限于《圣书》;至于中国语的全文译本,是他
所独有的,因此便发生一种特别重要的关系了。我们看出欧洲《圣书》的翻
译,都于他本国文艺的发展很有关系,如英国的微克列夫(Wyclif)、德国
的路得(Luther)的译本皆是。所以现今在中国也有同一的希望。欧洲《圣
书》的译本助成各国国语的统一与发展,这动因原是宗教的,也是无意的。
《圣书》在中国,时地及位置都与欧洲不同,当然不能有完全一致的结果,
但在中国语及文学的改造上也必然可以得到许多帮助与便利,这是我所深信
的不疑的,这个动因当是文学的,又是有意的。两三年来文学革命的主张在
社会上已经占了优势,破坏之后应该建设了;但是这一方面成绩几乎没有;
这是什么原故呢?思想未成熟,固然是一个原因,没有适当的言词可以表现
思想,也是一个重大的障害。前代虽有几种语录说部杂剧流传到今,也可以
备参考,但想用了来表现稍为优美精密的思想,还是不足。有人主张“文学
的国语”,或主张欧化的白话,所说都很有理;只是这种理想的言语不是急
切能够造成的,须经过多少研究与试验,才能约略成就一个基础。求“三年


之艾”去救“七年之病”,本来也还算不得晚,不过我们总还想他好的快点。
这个疗法,我近来在《圣书》译本里寻到,因为他真是经过多少研究与试验
的欧化的文学的国语,可以供我们的参考与取法。十四五年前复古思想的时
候,我对于《新约》的文言译本觉得不大满足,曾想将《四福音》重译一遍,
不但改正钦定本的错处,还要使文章古雅,可以和佛经抗衡,这才适当。但
是这件事终于还未着手;过了几年,看看文言及白话的译本,觉得也就可以
适用了,不过想照《百喻经》的例,将耶稣的譬喻从新翻译,提出来单行,
在四五年前还有过这样的一个计划。到得现在,又觉得白话的译本实在很好,
在文学上也有很大的价值;我们虽然不能说怎样是最好,指定一种尽美的模
范,但可以说在现今是少见的好的白话文。这译本的目的本在宗教的一面,
文学上未必有意的注意,然而因了他慎重诚实的译法,原作的文学趣味保存
的很多,所以也使译文的文学价值增高了。我们且随便引几个例:

我必向以色列如甘露,他必如百合花开放,如利巴嫩的树木扎根;他的枝务必延长,

他的荣华如橄榄树,他的香气如利巴嫩的香柏树。

(《何西阿书》第十四章五至六节)

要给我们擒拿狐狸,就是毁坏葡萄园的小狐狸,因为我们的葡萄正在开花。

(《雅歌》第二章十五)

天使对我说“你为什么希奇呢?我要将这女人和驮着他的那七头十角兽的奥秘告诉

你。你所看见的兽,先前有,如今没有;将要从无底坑里上来,又要归于沉沦。。。”

(《启示录》第十七章七至八)
这几节都不是用了纯粹的说部的白话可以译得好的,现在能够译成这样信达
的文章,实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有一件,是标点符号的应用:人地名的单
复线,句读的尖点圆点及小圈,在中国总算是原有的东西;引证话前后的双
钩的引号,申明话前后的括弓的解号,都是新加入的记号。至于字旁小点的
用法,那便更可佩服;他的用处据《圣书》的凡例上说,“是指明原文没有
此字,必须加上才清楚,这都是要叫原文的意思更显明。”我们译书的时候,
原不必同经典考释的那样的严密,使艺术的自由发展太受拘束,但是不可没
有这样的慎重诚实的精神;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从《圣书》译本得到一个
极大的教训。我记得从前有人反对新文学,说这些文章并不能算新,因为都
是从《马太福音》出来的:当时觉得他的话很是可笑,现在想起来反要佩服
他的先觉:《马太福音》的确是中国最早的欧化的文学的国语,我又预计他
与中国新文学的前途有极大极深的关系。

以上将我对于《圣书》与中国文学的意见,约略一说。实在据理讲来,
凡是各国的思想,在中国都应该介绍研究;与希伯来对立的希腊思想,与中
国关系极深的印度思想等,尤为重要。现在因为有《圣书》译本的一层关系,
所以我先将他提出来讲,希望引起研究的兴味,并不是因为看轻别种的思想。
中国旧思想的弊病,在于有一个固定的中心,所以文化不能自由的发展;现
在我们用了多种表面不同而于人生都是必要的思想,调剂下去,或可以得到
一个中和的结果。希伯来思想与文艺,便是这多种思想中间,我们所期望的
一种主要坚实的改造的势力。

(一九二○年)

□1921 年1 月刊《小说月报》12 卷1 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艺术与生活》

旧约与恋爱诗

《旧约》是犹太教与基督教的经典,但一面也是古代希伯来的国民文学,
正同中国的五经一样。《诗经》中间有许多情诗,小学生在书房里高声背诵;
《旧约》的《雅歌》更是热烈奔放,神甫们也说是表神之爱的。但这是旧事
重提,欧洲现今的情形便已不然了:美国神学博士谟尔(G。F。Moore)在所著
《旧约的文学》第二十四章内说:

这书(指《雅歌》)中反复申说的一个题旨,是男女间的热烈的官能的恋爱。。。

在一世纪时,这书虽然题着所罗门的名字,在严正的宗派看来不是圣经;后来等到他们发

见──或者不如说加上──了一个譬喻的意义,说他是借了夫妇的爱情在那里咏叹神与以

色列的关系,这才将他收到经文里去。
这几句话说的很是明瞭,可见《雅歌》的价值全是文学上的,因为他本是恋
爱歌集;那些宗教的解释,都是后人附加上去的了。

但我看见《新佛教》的“基督教批评号”里,有一篇短评,名《基督教
与妇人》,却说“《雅歌》一章虽寄意不在妇人,然而他把妇人的人格实在
看得太轻漂了。”又引了第八章第六节作证据,说“是极不好的状妇人之词”。
其实这节只是形容爱与妒的猛烈;我们不承认男女关系是不洁的事,所以也
不承认爱与妒为不好。

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这真是极好的句,是真挚的男女关系的极致,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若说男女的不平等,那在古代是无怪的,在东方为尤甚;即如印度的撒提也
是一例,但他们基督教徒也未必能引了这个例,便将佛教骂倒,毁损他的价
值。

中国从前有一个“韩文公”,他不看佛教的书,却做了什么《原道》,
攻击佛教,留下很大的笑话。我们所以应该注意,不要做新韩文公才好。

(一九二一年一月)

□1921 年1 月刊《新青年》8 卷5 号,署名仲密
□收入《谈龙集》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

近来看到一本很好的书,便是赵元任先生所译的《阿丽恩漫游奇境记》。
这是“一部给小孩子看的书”,但正如金圣叹所说又是一部“绝世妙文”,
就是大人──曾经做过小孩子的大人,也不可不看,看了必定使他得到一种
快乐的。世上太多的大人虽然都亲自做过小孩子,却早失了“赤子之心”,
好象“毛毛虫”的变了胡蝶,前后完全是两种情状:这是很不幸的。他们忘
却了自己的儿童时代的心情,对于正在儿童时代的儿童的心情于是不独不能
理解,与以相当的保育调护,而且反要加以妨害;儿童倘若不幸有这种的人
做他的父母师长,他的一部分的生活便被损坏,后来的影响更不必说了。我
们不要误会,这只有顽固的塾师及道学家才如此,其实那些不懂感情教育的
价值而专讲实用的新教育家,所种的恶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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