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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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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声色不动,谈笑自若,而条理井然。去备兵营,掘狐狸之窟也,
窟不难掘,而难于群狐之不号。以粮定军,如桶有箍,乃今片板不能增
入矣。而粮票以营为据,不聚蚁而聚羊肉,蚁将安往?又禁充发之弊,
诸窦杜尽矣。

又《与陆凤台尚书》云:

京师十月二十七日已后事想已洞悉。京军十万,如尘羹土饭,堪摆
不堪嚼。当事者恐撄圣人怒,欲以半为战半为守,弟辈坚执不可,始作
乘城之计。弟又谓乘城无别法,全恃火器,而能火器者百不得一。

此盖指崇祯十一年(一六三八)事也。又《与黄鹤岭御史》云:
国家七八年不用兵,持乾之士化为弱女。今虽暂远都城,而永平遵
化非复我有,所恃无恐惟高皇帝在天之灵耳。
卷五《与马大将军》云:
虏骑渐北,志在遁逃。但饱载而归,不特目今无颜面,而将来轻视
中国益复可虞。目下援兵虽四集,为鼠者多,为虎者少。
又卷四《答文太青光禄》云:
虏之蟠踞原非本心,无奈叛臣扣其马首,使不得前。此番之去谓之
生于厌则可,谓之生于畏则不可。
复李茂明尚书更简明地说道:
城自完,以高皇帝之灵而完,非有能完之者。虏自去,以厌所欲而
去,非有能去之者。
卷四《答荆璞岩户部》云:

奉教时尚未闻虏耗也,一变而至此,较之庚戌(一六一○)其时十
倍,其破城毁邑则百倍,而我师死于锋镝之下者亦百倍。内愈久而愈糜,
外愈久而愈悍,中国之长技已见,犬羊之愿欲益奢,此后真不知所税驾
矣。弟分辖东直门,正当虏冲,易章缝为■■,餐星寝露者四旬,今日
始闻酋旌北指,或者虏亦厌兵乎。又一书盖在一年后,全文云:

记东直门答手教时五指欲堕,今且执拂驱暑矣。日月洵易迈,然虏
不以客自处,我亦不以客处虏,任其以永遵作卧榻而鼾卧自如。朝士作
高奇语,则轰然是之,作平实语则共诋以为恇怯。不知河水合后亦能如

① 《宇宙风》题作《明末的兵与虏》。

此支吾否?而司马门庭几同儿戏,弟言无灵,止付长叹,想台臺所共嗟

也。

高奇语即今所谓高调,可见此种情形在三百年前已然。又有《致毛帅》(文

龙)一书,说的更淋漓尽致,今录其一部分于下:
当虏之初起也,彼密我疏,彼狡我拙,彼合我离,彼捷我钝,种种
皆非敌手,及开铁一陷,不言守而言战,不言战而且言剿。正如衰败大
户仍先世馀休,久驾人上,邻居小民窥见室中虚实,故来挑搆,一不胜
而怒目张牙,诧为怪事,必欲尽力惩治之。一举不胜,墙垣户牖尽为摧
毁,然后紧闭门扇,面面相觑,各各相讥。

这一个譬喻很有点儿辛辣,仿佛就是现今的中国人听了也要落耳朵吧。
以上所说的抗清的一方面,另外还有投清的即上文所谓扣其马首的一方
面。卷四《与梅长公巡抚》云:
虏踞遵永未必无归志,奈衿绅从叛者入胡则有集枯之虞,舍胡则有
赤族之患,所以牵缠不割耳。
又《与陆凤台尚书》云:

世庙虏警,其来其去不越十六日。虏初阑入时举朝虽皇皇,料其不
能久居,亦或与庚戌等,孰意蟠踞至此。总之白养粹等去中国则为亡虏,
不去中国即得赤族,此所以牵挽不舍耳。

又《通傅元轩本兵》云:
奴虏披猖,阑入内地,我以七八十年不知兵之将卒当之,不特彼虎
我羊,抑且羊俱附虎,如永遵二郡上自缙绅下及走卒,甘心剪发,女请
为妾,子愿称臣,牵挽不放胡骑北去者四越月于兹,言之真可痛心,想
老公祖亦不禁其发之欲竖也。
陶路叔的文章不知道说他是那一派好,大抵像王谑庵而较少一点古怪

吧。在这两卷尺牍里就有好些妙语,如卷四《通张葆一巡抚》云:
弟处此譬之老女欲与群少年斗脂竞粉,不特粗眉不堪细画,亦觉宿
酒不比新篘,高明何以教之?

又《与张人林年丈》,说家叔荣龄领乡荐后不得意,在睦州做广文先生,有

云:

寿昌在睦州,犹身中之尻,不特声名文物两浙所绝无,即齿苋赤米
不可幸致。日者携其眷属往,不一月而纷纷告归,如逃寇然。
卷五《答邹九一年兄》云:
某五年俗吏,当奇荒之后,扶饿莩之颈而求其生不得,益觉宦途滋
味淡如冰雪。
又《答许芳谷抚台》云:

犹忆为儿时从先祖于贵署,东偏书室前荔枝石大如渔舟,后园垂柏
高可十寻,不识至今在否。江右诸事约略如浅滩船独木桥,苦无转身地,
不知粤西何如也。

这些文字都写得不坏,自有一种风趣,却又不落入窠臼,以致求新反陈,如

王百谷之流那样。书中又有两封信全篇均佳,卷一《与天台山文心大师》云:
山中别时觉胸中口中有无数唱和语,而一抵家只字全无,甚哉有家
之累也。蔬菜越人以此味压江南,乃天台亦产之,鹤背上又带出许多来,
益惹妒矣。尊作细玩,字字清冷。序语不敢辞,或合诸刻汇成一集,抑
散珠片金,且零星现露耶,便中幸示之。日者所惠藤杖被相知者持去,


又见所造叶笠甚佳,敢乞此二物以为山行胜具,不以我为贪否?一笑。
卷五《与王遂东工部》云:

江右相闻后至今又三载,荣俸及瓜,娇莺尚坐故枝,何也?荆去家
四千里,去留都三千里,与翁台隔越遂同化外。小儿书来云,输金大邀
宽政,晋谒之下饮以罗绮,浓情眷眼俱出格外,弟何施而受此赐,感谢
感谢。拙剃不禁遭连鬓胡,荆南何地,有旧藩又有新藩,有水客又有陆
客,有部使又有内使,旧江陵一血手溅及弟衣,遂欲与之共浣,鉴湖味
如蜜,欲尝不可,奈之何哉。徐善伯差满将行,喜吴金堂为之继,尚有
故乡声气,不然几孤另煞也。兹遣视小儿,手勒附谢。小儿质弱,即试
未必售,山妻卧病,家间乏人,意欲稍傍宫墙即今还里,当事者倘加羁
绁,犹望翁台一言松之也,并恳。

此信系寄谑庵的,说也奇怪,文字也有点像《文饭小品》中物了。剃发匠怕
连鬓胡原是俗语,至今还有这句话,“遂欲与之共浣”云云乃点不好句读,
究竟不知道是“共浣鉴湖”呢,还是“鉴湖味如蜜”,无论如何总觉得不大
容易懂。

这两卷书百三十六页中有不少好文章好材料,很值得把他抄出来,若是
照旧小说的说法,恐怕还会在梦里看见有人红袍纱帽来拜呢。但是,陶路叔
生于明季,乱谈国事,居然无妨,而且清朝也没有找到他,列入禁书,这全
是他自己的运气,却与我辈无干的了。(八月四日)

□1935 年10 月刊《宇宙风》2 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广东新语

近来买了一两部好书。不,这所谓好书,只是自己觉得喜欢罢了,并不
是什么难得的珍本,反正这都是几块钱一部的书,因为价廉所以觉得物美也
未可知。这书一部是金圣叹的《唱经堂才子书汇稿》,一部是屈翁山的《广
东新语》。著者是明朝的遗民,书却都是清朝板,差幸是康熙年的刻本,还
觉得可喜。我平常有一种怪脾气,顶讨厌那书里的避讳字,特别是清朝的。
譬如桓字没有末笔,便当作“帖体”看待,玄弘二字虽然宋朝也有,却有点
看不顺眼了,至于没臂膊的胤字与没有两只脚的颙字则简直不成样子,见了
令人生气。顺治时刻的书没有这些样子,所以顶干净,康熙刻本里只有两个
字,烨字又很少见,也还将就得过去,至于书刻得精不精尚在其次。

我很喜欢讲风物的书。小时候在丛书里见到《南方草木状》、《岭表录
异》、《北户录》等小册子,觉得很有兴味,唐以后书似乎没有什么了,《尔
雅》统系的自然在外。明朝的有谢在杭的《五杂组》十六卷,虽然并不是讲
一地方的,物部四卷里却有不少的好材料,而且文章也写得简洁有致。志地
方风物的我在先有周栎园的《闽小记》四卷,今又加上这《广东新语》二十
八卷,同样是我所爱读的。这本来与古地志如朱长文的《吴郡图经续记》,
高似孙的《剡录》等该是同类,不过更是随笔的了,文艺趣味因此增高,在
乙部的地位也就变动,虽然还自有其价值。《五杂组》卷一有一则记闽中雪
云:

闽中无雪,然间十馀年亦一有之,则稚子里儿奔走狂喜,以为未始
见也。余忆万历戊子二月初旬天气陡寒,家中集诸弟妹构火炙蛎房啖之,
俄而雪花零落如絮,逾数刻地下深几六七寸,童儿争聚为鸟兽,置盆中
戏乐,故老云数十年未之见也。至岭南则绝无矣。柳子厚答韦中立书云,
二年冬大雪,逾岭被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仓皇噬吠,狂走累日。此言
当不诬也。

《广东新语》卷一《天语》中说冰云:

粤无冰,其民罕知,有南风合冰东风解冻之说。岁有微霜则百物蕃
盛,谚曰,勤下粪不如早犁田,言打霜也。冰生于霜,粤无冰,以无霜
也,故语曰岭南无地着秋霜,又曰天蛮不落雪。即或有微冰,辄以为雪,
或有微雷以为冰,人至白首有冰雪不能辨者。。。或极寒亦有微霰,然
未至地已复为雨矣。少陵云,南雪不到地,是矣。

二文均佳,而《新语》娓娓百十言说粤之无冰无霜雪乃尤妙。或言有撰《北
欧冰地志》者,其第二十章曰《关于蛇类》,文只一句云,“冰地无蛇”。
庄谐不同,大意有相似者。卷二《地语》中记陈村茭塘洸口四市茶园诸文并
佳,今节录其《四市》一文之上半云:

东粤有四市。一曰药市,在罗浮冲虚观左,亦曰洞天药市。有捣药
禽,其声玎珰如铁杵臼相击,一曰红翠,山中人视其飞集之所,知有灵
药。罗浮故多灵药,而以红翠为导,故亦称药师。一曰香市,在东莞之
寥步,凡莞香生熟诸品皆聚焉。一曰花市,在广州七门,所卖止素馨,
无别花,亦犹洛阳但称牡丹曰花也。一曰珠市,在廉州城西卖鱼桥畔,
盛平时蚌壳堆积,有如玉阜。土人多以珠肉饷容,杂姜齑,食之味甚甘
美,其细珠若粱粟者亦多实于腹中矣。语曰,生长海隅,食珠衣珠。

又卷三《山语》中记罗浮山有云:


山远视之,一云也。大约阴则云在上,睛则云在下,半阴半晴则云
在中以为常,顶曰飞云,言常在云中不可见也。又罗山在西多阴,故云
常在其上,浮山在东多阳,故云常在其下。日之出,浮山先见,而罗山
次之,以云在其下故也。

石洞多石,一山之石若皆以此为归,大小积叠无根柢。有曰挂冠石
者,一砥一峙,峙者高数寻,砥者可坐人百许,尤杰出。自石罅行百馀
武,夹壁一悬泉,仅三十尺,影蔽枫林而下,猿猴饮者出没水花中,见
人弗畏。此洞之最幽处也。

《新语》的文章不像《景物略》或《梦忆》那样波峭,但清疏之中自有幽致。

全书中佳文甚多,不胜誊录,其特别有意思者则卷十二《诗语》中有《粤歌》

一则,凡二千三百馀言,纪录民间歌谣,今抄取数节:
粤俗好歌,凡有吉庆必唱歌以为欢乐,以不露题中一字,语多双关
而中有挂折者为善。挂折者,挂一人名于中,字相连而意不相连者也。
其歌也,辞不必全雅,平仄不必全叶,以俚言土音衬贴之,唱一句或延
半刻,曼声长节,自回自复,不肯一往而尽。辞必极其艳,情必极其至,
使人喜悦悲酸而不能自己,此其为善之大端也。。。其歌之长调者如唐
人《连昌宫词》、《琵琶行》等,至数百言千言,以三弦合之,每空中
弦以起止,盖太簇调也,名曰摸鱼歌。或妇女岁时聚会,则使瞽师唱之,
如元人弹词曰某记某记者,皆小说也,其事或有或无,大抵孝义贞烈之
事为多,竟日始毕一记,可劝可戒,令人感泣沾襟。其短调踢歌者不用
弦索,往往引物连类,委曲譬喻,多如子夜竹枝。如曰:中间日出四边
雨,记得有情人在心。曰:一树石榴全着雨,谁怜粒粒泪珠红。曰:灯
心点着两头火,为娘操尽几多心。曰:妹相思,不作风流到几时,只见
风吹花落地,那见风吹花上枝。《蜘蛛曲》曰:天旱蜘蛛结夜网,想晴
只在暗中丝。又曰,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又曰:妹相思,
蜘蛛结网恨无丝,花不年年在树上,娘不年年作女儿。《竹叶歌》曰:
竹叶落,竹叶飞,无望翻头再上枝,打伞出门人叫嫂,无望翻头做女时。
《素馨曲》曰:素馨栅下梳横髻,只为贪花不上头,十月大禾未入米,
问娘花浪几时收。。。有曰:一更鸡啼鸡拍翼,二更鸡啼鸡拍胸,三更
鸡啼郎去广,鸡冠沾得泪花红。有曰:岁晚天寒郎不回,厨中烟冷雪成
堆,竹篙烧火长长炭,炭到天明半作灰。有曰:柚子批皮瓤有心,小时
则剧到如今,头发条条梳到尾,鸳鸯怎得不相寻。有曰:大头竹笋作三
桠,敢好后生无置家,敢好早禾无入米,敢好攀枝无晾花。敢好者,言
如此好也。
李雨村辑《南越笔记》十六卷,多抄《新语》原文,此篇亦在内,题曰

《粤俗好歌》,但均不注出处,是一大毛病。《闽小记》文章亦佳,栎园思

想却颇旧,不大能够了解那时的新文艺倾向,故书中关于闽歌没有类似的纪

载,或者因为他不是本地人,所以不懂得,也说不定。清末郭柏苍著《竹间

十日话》六卷,卷五中有一则云: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
接郎。此福州儿辈曲也,明韩晋之先生载入文集中,谓此古三言诗也,
闽无风,此却可当闽风。村农插秧歌云:等郎等到月上时,月今上了郎
未来(叶音黎。《诗》:羊牛下来。《王母白云谣》:尚复能来。)莫
是奴屋山低月出早,莫是郎屋山高月出迟?不是出早与出迟,大半是郎


没意来。记得当初未娶嫂,三十无月暗也来。词虽鄙亵,往复再三,亦
文人才士托兴彤管也。
墨憨斋整十卷的编刊《山歌》只好算是例外,像这样能够赏识一点歌谣

之美者在后世实在也是不可多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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