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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部分

知堂书话-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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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我予安道兄能为僧于秀峰猿鸟路穷处,寻之不可得,丁亥见于商道安珠园,

书以识怀。”情事相似,唯早十二年而已。毛西河有报周栎园书,述章侯遗

事,有云:

“又一诗期以某时过敝里,而以年暮故畏死先期来,其中云,老迟五十

二年人。老迟者以甲申后更其名悔迟,故称老迟,非老莲之误也。”沈西雍

《匏庐诗话》卷中乃有一则云:

“唐刘驾弃妇词云,昨日惜红颜,今日畏老迟。老迟云者,谓垂老而迟
暮也,陈章侯自号老迟,当取诸此。”此说未妥,《宇宙风》题作《贺贻孙
村谣》。悔迟乃明遗民的口气,与迟暮意不同,盖陈章侯贺子翼方密之屈翁
山等人的出家都是同一的意思,章侯序中所谓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也。

《水田居诗》卷二又有七律十二首存八,题曰《戏和梅道人歌馆惜艳诗》,
有序云:

艳思已枯,绮语长断,然陶赋闲情,何损白璧,宋说好色,乃见微
词。金陵婉娘歌馆翘盼,以身奉人,道人惜之,偶尔赋赠,寄托规讽,
别有指陈,索余次韵,遂尔效颦。言外索之,方知道人与余所咏者实非
妇人也。

题序殊佳,唯不知此辈为何如人,岂亦牧斋梅村之流亚欤。诗亦有妙句,如
云:

每恨情多到妾少,翻因夜短梦君长。
*
偷筹有意嗔宜怒,掩袖无声笑近徘。
*
单思一枕游仙梦,许嫁千番捣鬼词。

原注云:捣鬼谓诳词,单思谓痴想,皆娼家方语。案《开卷一笑》卷二有《金

陵六院市语》一篇,此注可为补遗也。诸诗妙在只是歌馆惜艳,仿佛所咏者

实只是妇人,别有讽刺的地方不大明瞭,我想这或者正是诗人用意处,盖惜

妇人入歌馆原来只是贼出关门,若在其前还有点希望以后就只好描写以身奉

人的境况,说以寄规讽可,说以寄惆怅更可也。对于非妇人的委身歌馆也只

同样的措词,不更作严刻的谴责,岂必由于诗人之温柔敦厚,殆亦以此为最

好的作法耳。

① 《宇宙风》题作《贺贻孙村谣》。

卷三中有《村谣》,三十二首存二十八,写民间疾苦,别出一种手法。
有序云:
赤魃方殷,白额尤横,僻邑小民,何辜于天。不可咏也,伊可怀也。
陈章侯有《避乱诗》一百五十三首,其《作饭行》自叙有云:

山中日波波三顿,鬻图画之指腕为痛焉,儿子犹悲思一顿饭,悲声
时出户庭,予闻之凄然若为不闻也者。商絅思闻之以米见饷,此毋望之
福也,犹不与儿子共享毋望之福哉,乃作一顿饭,儿子便欢喜踊跃,歌
声亦时出户庭。今小民苦官兵淫杀有日矣,犹不感半古之事功否。感赋。

诗末有二联云:
鲁国越官吏,江上逍遥师。
避敌甚喂虎,篦民若养狸。
其词可谓严厉矣,所指却是明之义师,而出诸遗民之口,其事大可哀,

若《村谣》中乃是记清之文武官吏虐民的事,情形不同,口气亦遂有异,今

抄录数首于下:
其八:
保甲输钱役未宁,社仓旧籍索逃丁,
奸胥倚杖先贤法,枉被穷檐骂考亭。
其九:
襁负相牵避远村,饥烟冉冉出柴门。
桃源复苦桑麻税,何处仙家不断魂。
其十:
邻翁窜去又三年,空室长肩鸟乱喧。
废圃无人邀我醉,桃花独自饱春烟。
其十二:
紫柰青梨税入城,名园斫遍为朱樱。
官府不容栽果树,儿童何处打流莺。其十四:
官司虽苛怨无言,但怨先人旧业存。
羡杀东家家破后,催租夜半不惊魂。
其十七:
令箭频来小户诃,沿门遍发长官鹾。
村儿不识将军贵,但怪虎牌斩字多。
原注云:营将贩盐,和沙发卖。
其十八:
役重偏愁有此身,今生髓竭莫辞贫,
鬻儿权作斯须喜,明日朝餐省一人。
其二十五:
十年野哭迭相赓,鬼啸悲凄尚有情。
今日死亡都惯见,行人无泪鬼吞声。
其二十六:
杨枝入户晓烟迷,绿向前村一树低,
犬吠烟中挨牒到,邻鸡飞上树头啼。
原注云:上官差兵挨查异色。
其二十七:
羽流缁客走如僵,搜索惊啼恐夕阳,


小尹青牛留不住,普贤白象亦踉跄。
原注云:僧道亦以挨查逃去。

以上共抄了十首,以诗论不必尽佳,只取其诗中有史耳,且语多诙诡,
正其特异处,二十八首中尽有语平正而意悲怆者,读之反不见佳,盖由说得
容易太尽之故欤,略举一二例如下:

其二十二:
娇妻嫁去抵官银,临别牵裾吏尚嗔,
夜梦都忘身在械,枕边犹唤旧时人。


其二十四:
催赋健儿势绝伦,儒冠溺后拭红裙,
山歌联唱杯联饮,脂粉含羞不忍闻。


将这两首诗读过一遍,觉得他的力量总不及前面的十首,为什么缘故虽
然我不知道,但这却是事实。这十首差不多全是打油诗,论理应该为文坛所
不齿,一边的正宗嫌他欠高雅,不能载道,又一边的正宗恨他太幽默,不能
革命,其实据我看来却是最有力,至少读过了在心上搁下一点什么东西,未
必叫他立刻痛哭流涕,却叫他要想。拍桌跳骂,力竭声嘶,这本是很痛快的,
但痛快就是满足,有如暑天发闷瘀,背上乱扭一番,无论扭出一个王八或是
八卦,病就轻松,闷着的时候最是难过,而悲惨事的滑稽写法正是要使人闷
使人难过。假如文章的力量在于煽动,那么我觉得这种东西总是颇有力量的
吧。从前读显克微支的小说,其《炭画》与《得胜的巴耳德克》两篇都是用
这方法写的,使我读了很受感动,至今三十馀年还是不曾忘记。这回看水田
居的诗得见那几首村谣,很是佩服,这一半固然由于著者的见识,一半也因
为是明末清初在公安竟陵之后,否则亦未必可能也。

贺子翼在《诗筏》卷上有一则云:

看诗当设身处地,方见其佳。王仲宣《七哀》诗云:“出门无所见,
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
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昔视之平平耳,
及身历乱离,所闻所见殆有甚焉,披卷及此,始觉酸鼻。此是好一则诗

话,却也可应用在他自己的诗上。我不知现今的人看了他这些诗,稍觉得酸
鼻乎,抑以为平平乎。我个人的意见不足贡献,还是要请看客各自理会耳。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六日,于北平苦茶庵)

□1937 年10 月刊《宇宙风》48 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后谈》

读大学中庸

近日想看《礼记》,因取郝兰皋笺本读之,取其简洁明了也。读《大学》
《中庸》各一过,乃不觉惊异。文句甚顺口,而意义皆如初会面,一也。意
义还是难懂,懂得的地方都是些格言,二也。《中庸》简直是玄学,不佞盖
犹未能全了物理,何况物理后学乎。《大学》稍可解,却亦无甚用处,平常
人看看想要得点受用,不如《论语》多矣。不知世间何以如彼珍重,殊可惊
异,此其三也。

从前书房里念书,真亏得小孩们记得住这些。不佞读“下中”时是十二
岁了,愚钝可想,却也背诵过来,反复思之,所以能成诵者,岂不正以其不
可解故耶。(三月五日)

□1938 年6 月24 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绍兴十八年同年录止后

石公搜集古今年谱,得《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抄本,携以相示。余告
石公海王村书肆尚有乾隆活字本,遂又取来,乃是郋园藏本,首有题识。是
录以第五甲有朱晦庵名,故流传至今,唯余观录中列举诸人小名小字,此种
资料更是珍重,陈解元辑《古贤小字录》,自汉迄宋,才得二百,今此一卷
中便有三百三十人,甚可喜也。此书今归龙川厉君,以余有前记因缘,属题
数语,因漫书其事,以为纪念。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灯下)

□1938 年6 月24 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东山谈苑

《东山谈苑》卷七云,“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
元镇曰,一说便俗。”此语殊佳。余澹心记古人嘉言懿行,裦然成书八卷,
以余观之,总无出此一条之右者矣。尝怪《世说新语》后所记何以率多陈腐,
或歪曲远于情理,欲求如桓大司马树犹如此之语,难得一见。云林居士此言,
可谓甚有意思,特别如余君所云,乱离之后,闭户深思,当更有感兴,如下
一刀圭,岂止胜于吹竹弹丝而已哉!

民国二十七年二月二十日灯下记于苦茶庵西厢。

□1938 年6 月24 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经律异相

阅梁宝唱编《经律异相》,卷四十八“禽畜生部十”,“千秋”条下引
《婆须蜜经》第八卷云,”千秋人面鸟身,生子还害其母,复学得罗汉果,
畜生无有是智及有尊卑想,不受五逆罪。”中国旧说,鸟兽中之不孝者有枭
与破镜,破镜不知是何物,枭则世间多有,只会吞吃小鸟及老鼠等,不能食
他鸟也,而久蒙食母之恶名,千秋人面鸟身,岂亦其同类耶。印度事情不能
知悉,惟其体察物情,开遮合理,先贤博大之精神可想也。中国儒生严于人
禽之辨,而此等处又缠夹不清,有愧和尚们多矣。(三月九日晨记)

□1938 年6 月29 日刊《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柳崖外编

徐昆后山著《柳崖外编》十六卷,笔意学聊斋,世又传其为蒲留仙后身,
论其位置,大抵也就是如此。卷十五《断肠草》一则,辨证名物,别有意思,
案语第二节中,辩《兼明书》谓蔓菁即萝菔之非,有云:

如黄鸟亦名仓庚,亦名黄鸥,《诗经》屡见,而乡人不作如此呼也。
余少年初到家乡,时春日双桐斋畔黄鸟■睆可听,而乡人呼之日黄瓜娄,
盖即黄栗留之转讹,若非羽毛声音显然可辨,又乌知黄瓜娄之即黄鸟也。
世儒泥于章句,不暇向老农老圃细细商榷,妄逞臆说,未有不如《齐民
要术》及《兼明书》之自以为是者。

此数语说尽笺注虫鱼之通病,只郝兰皋一人或可称例外耳。现代博物学家可
以有兴趣来提倡古文,却无意于考订文史上的名物,此是别一种鄙陋,而其
病源则一也。博雅之士,才真能使学术与艺文接触,中国到何时始有此希望,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思之怅然。

□1938 年6 月29 日刊《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云仙散录

《云仙散录》三百馀条,一读即可知是冯氏所自造,大抵爱华丽纤巧,
与陶榖之《清异录》鼻息相通也。援引虽不足凭信,后世即据此为故实,通
用至今者亦复不少。卷中三出渊明列传,所写却都不似,犹不如《庐阜杂记》
所说攒眉一事,能具陶公面目。其记孟浩然的两节,如苦吟至眉毫尽落,又
看视鱼竹,均颇有可喜处,虽然竹有几节,鱼有几鳞,不佞亦是不知,本来
笑不得孟君也。(三月甘一日)

□1938 年6 月29 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题藤阴杂记

戴菔塘《藤阴杂记》十二卷,清末有重刊本。数年前曾求得其原刻,自
序署嘉庆丙辰,题叶只写书名,不记年岁。近日又得一部,则左右有字两行
云,嘉庆庚申增辑,石鼓斋镌。校阅本文,计卷一末多一则,卷八多两则,
卷十二多一则,原板补刻者也。昔尝与饼斋戏语,模拟书中所记,大抵如云,
朱竹垞迁居至南横街,中途覆车,损一书簏。惟事虽琐屑,亦复有可喜处,
只可惜诗多而记事少耳。

(四月十三日烛下记于北平知堂)

重刊板现存湖州会馆,民国初年有董君新印若干以赠人,寒斋因亦有其
一部。董君时为部吏不得意,一日访乡先达于积跬步斋,大发牢骚,意欲蹈
海。先达倾听良久,徐答曰,我看可以慢慢的来。本系方言,难以记录得恰
好,惟此应答极有意思,前辈风度俨然如见,可以收入民国的《世说》中去。
因《藤阴杂记》辄复忆及,附记于此,亦复可备吴兴掌故之一也。(三十二
年九月二十日)

□1938 年7 月2 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孔子集语

孙星衍辑《孔子集语》卷二,据《太平御览》四百八十二引师觉授《孝
子传》云:

仲子崔者,仲由之子也。初子路仕卫,赴蒯聩之乱,卫人狐黡时守
门,杀子路。子崔既长,告孔子欲报父仇,夫子曰,行矣。子崔即行。
黡知之,曰,夫君子不掩人之不备,须后日于城西决战。其日黡持蒲弓
木戟,而与子崔战而死。

此文重在记子崔之孝,但是我们看过去留在眼里的,却是狐黡。此等人盖是
周时所特有,如《孟子》里的庾公之斯,《檀弓》里的工尹商阳,武士而有
儒雅气,殆是儒家理想的传说英雄,与《史记》刺客列传中人气味又不相同
也。传说中的人物与事件,未必实有,但于此可以见造作者的心情愿望,亦
是有趣味的事。我所以喜欢此故事者,盖亦为此故耳。

(甘七年四月十四日)

□1938 年7 月2 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题乡言解颐

《乡言解颐》五卷,十年前在孔德学校见书估挟此书,隅卿谓尚可看,
劝以薄值收得。内有缺叶,去年夏从石君借得一本,抄补卷末所缺两纸,卷
三则仍缺一叶也。书中不出撰人姓名,惟自序称瓮斋老人,据本文知其姓李,
宝坻人,号朴园而已。前日在南新华街得《虚受斋诗抄》十二卷,附《朴园
感旧诗》一卷,宝坻李光庭著,乃知即是此人。《乡言》中之造室十事(庚
子),消寒十二事之八(己丑),新年十事(丁亥),杂物十事(己亥),
金银钱三事(戊戌),各诗均见集中,注有年岁。诗抄止于庚子,《乡言》
题署庚戌,盖又十年后矣。朴园诗虽卷卷有张南山批点题咏,以余观之,其
可喜终不及《乡言》,而《乡言》中之记述注解亦比所收韵语为可贵。余喜
得诗抄,因其为瓮斋之作,实犹屋上之乌鸟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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