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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涿鹿·炎的最后王孙(出书版) 作者:江南(出版日期:2009-05)-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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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顶天立地的身躯散成了烟。

  蚩尤觉得自己很早慧,以为神话都是假的,是爷爷哄孩子的招数。

  可在那一刻,在惊雷闪电的一击中,蚩尤以为看见了传说中的夸父王。他刹那间相信那个挽留时光的故事曾经真的发生过,一种精神挣脱了囚笼去舞蹈,放肆张狂,一种不知由来的冲动让蚩尤想要站起来,他想说:“爽!真爽!他们终于来杀黄帝了!”

  他又想说:“追太阳!追太阳!别跑!”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虽然他心里说不上多恨黄帝,也说不上多么同情被诛杀的大夸父,但他真的开心。他想起神农部死在坂泉之战的那些男人,虽然蚩尤没见过他们,但是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血脉相连,他们死在眼前这个该死的老家伙的手下。因为他要一统天下,狗屁的一统天下!为什么要一统天下?

  我们应该在原野上拉着手彻夜欢歌不是么?我们应该在春社上醉酒之后大力拥抱不是么?我们的男男女女应该在春光到来的时候在水边追逐不是么?天如锅盖地如棋盘,在浩瀚的原野上我们就该自由如白鸟一样飞翔,我们为什么要一座叫做涿鹿的有城墙的城市?还要为它杀成千上万的人。

  他的心癫狂如舞,暴躁地跳动。

  如山峦般的霸道阳罡从很远的地方冲了过来,巨斧带着可怕的狂风飞过半空。

  蚩尤呆住了,“刑天!”

  刑天超过了红日的速度。无论是英招、应龙、或者风后,轩辕黄帝手下的所有神将都在刑天这一击下黯然失色。神农部的第一勇士以他的武勇称雄四方。刑天的“干”可以斩断大山,也可以斩断微风。

  这一次,他斩落了红日的头颅。

  血又一次冲天而起,又是一颗巨大的头颅飞舞,又是一个鲜血凝成的节庆。总是相同的结局。

  蚩尤看见那颗头颅落在了面前,俊美的头颅瞪大眼睛,叹息着说:“恨啊!”

  似曾相识的泪水落下,那颗头颅的眼睛缓缓地合上了。蚩尤惊恐地抱紧双臂,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

  〖十六〗十七年前

  黄帝的龙车踏起万千流云,远远地掠过了天空。神将和云师呼喊着奔跑在龙车下,汇成一股浩荡的洪流,高扬的旗上写着“轩辕”,标志着无比的尊荣。围观的人们也汹涌着追随黄帝的车驾,瞻仰苍天之下最尊贵的霸主。

  大典结束了,整个涿鹿原忽然就空了,空得浩瀚而深远。

  无边无际的涿鹿之野上,耸立着唯一一棵槐树。

  古老的槐树艰难的扭曲着身体,依旧不屈地向着天空生长。当它还是小树苗的时候,它也曾幻想过顶天立地,幻想去抚摩半空的云彩,在高处看大地。可是凌云的壮志终究被狂风吹散,沉重的天空压弯了它的脑袋。

  少年和老人并立在树下,老人痴痴地抚摩树身上古老的创痕,他说:“十七年了……竟然已经十七年了。”

  “十七年?”蚩尤疑惑地抬头,看着炎帝苍老的面容。

  “蚩尤,喜欢这里么?”

  “喜欢。”蚩尤说了谎,即使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比九黎更好么?”

  “可是家不在这里啊。”

  “十七年前,这里也是你的家,那时候无所谓涿鹿或者九黎,没有什么城市,人们在大地上随意地迁徙。那个时候,你有很多很多的兄弟,他们也曾到过这里。”炎帝轻轻抚摩着蚩尤的头,无声地笑,“春天,他们在这里打闹,很烦人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搬去九黎?”

  “只剩我自己了,去哪里都无所谓了。”炎帝说,“真寂寞啊,好在还有你……”

  “夸父族为什么要刺杀陛下呢?”

  “也许是为了自由自在地生活吧?”炎帝灰色的眼睛是空洞的。

  “自由自在?”

  “他们那样善跑的人,总是希望天地宽广,可以在一望无际的土地上奔跑啊。可黄帝画下圈子来,说这领地是我的,别人不能轻易踏进来。爷爷已经老了,不会为了自由自在而战争了,可是他们还年轻……你也还年轻。还记得你的命格么?巫师告诉过你的。”炎帝轻声问。

  “记得。”

  “忘记它吧,”炎帝蹲下身来把蚩尤搂在怀里,“不用执着什么,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人要接着活下去。爷爷不要你像你的兄弟们、还有红日那样。无论你多么渴望自由自在,你还得活着。明白么,蚩尤?要活着,否则也就没有自由。”

  “自由?”蚩尤茫然地点头。

  “不要哭,要勇敢,勇敢地生活。”

  蚩尤只能使劲地点头,他不知道炎帝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可是他忽然很害怕,以前那些可以逃避的故事已经悄悄掀开了帷幕的一角。

  炎帝坐在树下,睡着了,他的手依然放在那棵老槐树上,似乎从树上摸到了十七年前失去的子孙们,摸到他们的欢笑和歌声。

  蚩尤蹲下身凝视爷爷的脸,伸出颤抖的手指,依着他脸上岁月的刻纹凭虚掠过。看着浑浊的泪水划过脸庞,滴在灰色的布袍上。

  远隔五百步外,有一个孤峭的身影,刑天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刑天显得很平静。他刚刚砍落了红日的头颅,得到了黄帝五千个铜板的奖赏,却没有笑容。他只是恭敬地叩谢,像一块木头。蚩尤走过去盯着他的脸看,刑天像是喝醉了,脸上的表情模糊,眼神呆滞。

  远处走过了成群的彩衣女人,刑天忽然跳了起来冲其中一个挥手,“嗨!是阿萝么?”

  酒肆的老板娘阿萝愣在了那里,隔着二十丈远,看着刑天发愣。刑天难得这样对一个女人表示关注,蚩尤以为阿萝会泪花飞溅地扑上来抱住刑天。可是阿萝没有动,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让她觉得不安,今天的刑天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笑得太真诚,真诚到了显得虚伪。于是阿萝悄悄地嘀咕了一句什么,跟着女伴们小兔子一样走远了。

  刑天看着她的背影,咧了咧嘴,“嘿嘿,不理我了?我看起来像杀人狂么?”

  “少君,你是不是也不想理我了?我杀了那个红日。”他转头看着蚩尤。

  “没什么,”蚩尤忽然客气起来,因为他觉得面前的刑天很陌生,“你是神将,为什么不能杀刺客呢?我们其实跟红日也不熟,就是见过一面,算不得朋友。”

  “风伯会骂我没义气吧?”刑天说,“他会问为什么我要帮黄帝那个老混蛋?”

  “我也觉得我们不该帮黄帝那个老混蛋。”蚩尤说。

  “我不是帮黄帝,我只是帮红日,算我还他人情。”刑天说,“那是个蠢蛋,黄帝哪有那么好杀?就算神将们都走神了,黄帝自己也能轻轻松松把红日打趴下。他是天命之人。”

  “那也犯不着你去……红日,也许是个不错的人呐。”蚩尤说。

  “我只是不想他被生擒,”刑天望着天空,“你说那样一个英俊又骄傲的蠢蛋,如果被砍去胳膊关在笼子里,该有多可笑?”

  蚩尤不理解他的逻辑,转过身去,听见背后刑天发涩的声音,“十七年了……十七年前这里吊着很多的笼子……笼子里都是没有胳膊腿儿的人。”

  蚩尤悚然,猛地转身回头,看见刑天抓着自己散乱的头发,眼睛浑浊得就像炎帝。

  “十七年前,这里很热闹的,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出来踏青。”刑天低声说。

  “爷爷说,以前我们家在这里,是么?”

  “啊?是啊,以前神农部的人遍及天下,九黎也有,这里也有,”刑天说,“不过其实这里也没什么好,至少九黎的女孩们都穿短很多的裙子。”

  “以前的涿鹿是什么样子的呢?”

  “差不多吧,就是人多点。”

  “人多?”蚩尤不明白为什么经过十七年,涿鹿的人反而少了。

  “人是多啊,我就喜欢人多。人多,集市热闹,姑娘好看。要是在战场上就更好了,这样斧头排头砍过去,一落一大片,比较方便。”

  “那些人后来都去九黎了么?”

  刑天愣了一下,摇摇头,“我忘记了。”

  “大家春天都喜欢出来踏青么?好像大王不许的。”

  “是啊,都出来踏青,四处都是人,可热闹了。那时候大家还打架,就为了找一个背阴的地方种山葵花,我小时候就没人打得过我,那时候我还不是神将……”

  “为什么种山葵花呢?”

  “是很多无聊的小女孩弄出来的,她们说山葵花表示喜欢她的人一生会只喜欢一个人,因为山葵花只开一次。”刑天耸了耸肩膀。

  “不是吧?别以为我没知识,山葵花一年开很多次的。”

  “除了第一次,其他都没有蕊,花没有蕊,就像人没有心。”刑天说,“那些小女孩都这么说。”

  蚩尤跑去远处,摘了一朵山葵,却是有蕊的。

  “还是第一次开花吧?下一次就没有心了。”刑天说,“只有第一次,是有心的。”

  蚩尤把山葵扔在了地上,默默地洒了一把土在上面,“花真奇怪,既然都没有心了,为什么还开花呢?”

  “以前,”刑天呆呆地看着远处,“也有很多女孩来这里埋山葵花,可是她们埋的都是有心的,她们伤了心,就把心埋了。”

  “埋了?”蚩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埋了。”刑天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刑天从怀里拿出一个陶罐,开始喝酒。直到喝空了,他依然重复着喝酒的动作。蚩尤将一把又一把的黄土洒在山葵花上,他想十七年前神农部那些埋山葵的女子们,她们是不是流泪?为什么伤心?十七年前,曾有一个艳绝天下的女人在这里寂寞地哭泣么?

  他想其实刑天话里话外都指向某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她是谁?

  当沙土即将埋尽那朵花的时候,刑天忽然又重复了一次,“十七年了……”

  忽如其来的恐惧包围了蚩尤。刑天那句话完全是一种压在胸膛里的呻吟,蚩尤甚至不敢肯定那句话是不是人说的。他的目光停在了刑天的脸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把他拉到十七年前,去设想十七年前一个绝艳女子身边的刑天,他说,“十七年前,你……”

  到底什么事情把刑天的记忆钉死在十七年前了?

  刑天忽然跳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对蚩尤大喊:“我忘记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十七年前?”

  而后这个魁梧的大汉跪倒在地上,用手刨着地面,他一边毫无目的地用十指抓起泥土,一边低声吼叫,“都埋了,都埋了,十七年了,什么都埋了,什么都埋了!”

  他瞪着发红的眼睛看蚩尤,“少君,想知道十七年前这里是什么样子么?那你就挖吧,都埋了,都被埋在这里了!就在你脚下!”

  刑天将大把的土洒向了天空,直到地下出现了个一人大小的坑。这时候疯狂的刑天忽然又平静下来,他摆了一个喝酒的姿势,坐在土坑里,“人埋了,还能挖出来,心埋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砍下红日的头是因为我讨厌这种做事只凭一腔热血的小家伙,”刑天说着看了蚩尤一眼,带着嘲讽,“他们会让所有人跟他们一起死掉,所以不如我先杀了他们。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合得来么?因为你没热血,是个懦弱的兔子。”

  蚩尤一步一步地退后,而后惊恐地跑向了槐树下,刑天已经完全不可理喻了。不知道什么事情让这个家伙忽然发了疯。

  炎帝睁开了眼睛,轻轻摇头,“蚩尤,不要怪刑天,他不是故意要吓你的。你该原谅一个本应该死在十七年前的人。”

  “十七年前……怎么了?”

  “就在这里,他失去了最重要的那个人,因为你的兄弟们坚持要和轩辕部开战,夺回原来属于我们族人的土地。刑天是那个不想开战的人,但他没有选择。”

  炎帝又一次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只剩下了蚩尤愣愣地站在那里。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口哨,五百步外的刑天仰天扔掉了他的酒罐,放任沉重的身体落进了他自己掘的坑中。

  〖十七〗王的梦魇

  又是这片广阔的原野啊,茫茫大雾,我看不到边。

  战马微微地战栗着踏上了面前那人的胸膛,随着哗啦一声,我想他的肋骨已经断了。已经过了十七年吧?那时候沾满鲜血的白骨已经枯朽,似乎手指轻轻扫过,他们就会化成灰烬。可是他们还在这里--这片叫做坂泉的原野上,到处是那些睁眼看天的尸骨,我的战马就踩着他们的胸膛和面孔前进。

  马蹄又踩碎了一张少年的脸,我看见生命最后一刻的恐惧还凝聚在那里。当所有的恐惧和不甘最终成为过去的时候,这些人终于能舒适地躺在地上仰望天空,所谓生和死的一切也不再有意义。其实谁都无法逃避这个结果的。

  “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看我?”我对他们说,“成王败寇。”

  前方是光明,背后是黑暗,我走在光明和黑暗间的茫茫大雾中,光明看起来总是那么遥远。十七年来,我从来没有一次能走到坂泉的尽头。

  寂静,甚至没有一丝的风,我忘记自己已经走了多远。可是我忽然对自己说:“要到了……”

  然后我眼前的白雾中就扬起了一片炽烈的飞火。我知道他在这里,他在这里等我,我来这里看他,对于我,这是一个很漫长的约定。我无法阻止自己回到这里去面对这个我不愿面对的人,这个约定或许将一直持续到他或者我的死去。

  白雾中的火焰像有灵性的活物那样,缓慢而狰狞地舞蹈着。我的战马停下了,它忽然嘶鸣,嘶鸣声又渐渐微弱。这匹久经沙场的骏马口吐着白沫,不顾我的控制而想要退后。强烈的恐惧从我心底挣脱出来,我无法忍受独自面对这样一个人的场面。我急切地看向周围,我那称雄四方的云师在哪里?我那战无不胜的九大神将又在哪里?

  你们在哪里?

  似乎是要回答我的疑问,狂风忽然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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