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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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而且她自己也跟着和唱,可是由于痛苦的咳嗽,每次唱到第二个音的时候,就猝然中断了,这样一来她又感到悲观失望了,于是咒骂自己的咳嗽,甚至会哭起来。最惹她生气的是科利亚和廖尼娅的哭泣和恐惧。真的,她曾试图让孩子们装扮起来,给他们穿上街头卖唱的男女艺人们穿的那种服装。男孩子头上裹着不知用什么做的红白相间的缠头巾,让他扮作土耳其人。廖尼娅却没有服装化装了;只给她头上戴了一顶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的红绒线帽(或者不如说是一顶尖顶帽),帽子上又插了一段白鸵鸟毛,这鸵鸟毛还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祖母的遗物,至今一直作为传家宝保藏在箱子里。波列奇卡还是穿着平常穿的衣服。她胆怯而且惊慌失措地瞅着母亲,一步也不离开她,不让人看见她在掉泪,她猜到母亲疯了,不时焦急不安地朝四下里看看。街道和人群都让她觉得非常害怕。索尼娅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哭着不断地恳求她回家去。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无动于衷。
“别说了,索尼娅,别说了!”她急急忙忙,说得很快地高声叫嚷,气喘吁吁,不停地咳嗽。“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是在要求什么,就像个小孩子似的!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决不回到那个醉鬼德国女人那里去。让大家都看到,让全圣彼得堡都看到,高贵的父亲的孩子们在乞讨,他们的父亲忠诚地服务了一辈子,而且可以说是以身殉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臆造出这样一个故事,而且盲目地对此深信不疑。)让这个,让这个卑鄙的将军看看。唉,索尼娅,你真傻:现在我们吃什么呢,你说说看?我们拖累了你,让你受够了苦,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哎哟,罗季昂·罗曼内奇,这是您吗!”她看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向他跑了过去,同时大声叫喊,“请您跟这个傻丫头解释解释,再没有比这样做更聪明的办法了!就连背手摇风琴的流浪乐师也能挣钱,可是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就能分辨出来,我们是高贵的贫困家庭里的人,无依无靠,沦落到赤贫的地步,这个卑鄙的将军准会丢掉官职的,您瞧着吧!我们每天都到他窗子底下去,要是皇上打这儿路过,我就跪下来,让这些孩子们跪在前面,让他看看他们:‘父亲,你要保护他们呀!’他是孤儿们的父亲,他是仁慈的,他一定会保护我们,您会看到的,而这个卑鄙的将军……廖尼娅!tenez-vousdroite!①你,科利亚,马上又要跳舞了。你抽抽搭搭地哭什么?又哭!唉,你怕什么,怕什么呢,小傻瓜!上帝啊!我可拿他们怎么办呢,罗季昂·罗曼内奇!要是您知道的话,他们是多么不懂事啊!唉,拿这样的孩子们可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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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文,“站直”之意。
她向他指着那些嘤嘤啜泣的孩子,自己也几乎要哭出来了(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继续滔滔不绝、毫不停顿、很快地说话)。拉斯科利尼科夫本想试图劝她回去,甚至想激起她的自尊心,说她像流浪乐师那样到街头来卖唱是不成体统的,因为她打算作贵族女子寄宿中学的校长……
“寄宿中学,哈——哈——哈!无法实现的梦想!”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叫喊,笑过一阵以后,立刻不停地咳嗽起来,“不,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梦想已经破灭了!所有人都抛弃了我们!……而这个卑鄙的将军……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拿墨水瓶朝他扔了过去,——刚好在门房里的桌子上,签名簿旁有一个墨水瓶,我签了名,把墨水瓶朝他扔过去,就跑掉了。噢,卑鄙的人们,卑鄙的人们。我才瞧不起他们呢;现在我要自己来养活这些孩子,决不向任何人弯腰低头!我们折磨她已经折磨得够了!(她指指索尼娅。)波列奇卡,让我看看,收了多少钱了?怎么?总共才两个戈比?噢,这些卑鄙的家伙!什么也不给,只是伸着舌头跟着我们跑!喂,这个蠢货笑什么?(她指指人群中的一个人。)这都是因为,这个科利亚这么不机灵,尽给我添麻烦!你是怎么了,波列奇卡?用法语跟我说,parlez-moifrancais①我不是教过你,你不是会说几句吗!……要不然,怎么能看得出来,你们是高贵家庭里受过教育的孩子,根本不像那些流浪乐师们呢;我们可不是在街头演什么《彼特鲁什卡》②,而是唱高尚的抒情歌曲……啊,对了!我们唱什么呢?你们老是打断我,可我们……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我们在这里停留下来,是想挑一首歌来演唱的,——挑一首科利亚能够伴舞的歌……因为这一切,您要知道,我们都没有准备;应当商量一下,完全排练好,然后我们到涅瓦大街去,那儿上流社会的人要多得多,我们立刻就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廖尼娅会唱《小小农庄》……不过老是唱什么《小小农庄》,《小小农庄》,这首歌大家都会唱!我们应当唱一首优美得多的歌……喂,你想出什么来吗,波莉娅,哪怕你能帮帮母亲也好啊!我记性太差,记性太差了,要不,我会想得起来的!真的,不该唱《一个骠骑兵拄着马刀》③!哦,咱们用法语来唱《Cinqsous!》④吧!我不是教过你们吗,是教过啊。主要是因为,这是用法语来唱的,那么人家立刻就会看出,你们是贵族家庭的孩子,这会更让人感动……甚至也可以唱《Malboroughs’enva-t-enguerre》⑤,因为这完全是一首儿童歌曲,贵族家庭里摇着孩子哄他们睡觉的时候,都是唱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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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文,“用法语对我说”之意。
②《彼特鲁什卡》是俄罗斯民间讽刺木偶戏中一个很受欢迎的人物。
③用俄罗斯诗人康·尼·巴丘什科夫(一七八七——一八五五)的一首诗《离别》谱写的歌曲。在十九世纪,这首歌十分流行。
④法文,《五个苏》。这是法国剧本《上帝的恩惠》中乞丐们唱的一首歌。一个苏等于二十分之一法郎。
⑤法文,《马尔布鲁格准备远征》。这是一首流行的法国诙谐歌曲。
Malboroughs’enva-t-enguerre,
Nesaitquandreviendra……”①
她本来已经开始唱了……“不过,不,最好还是唱《Cinqsous》!喂,科利亚,双手插腰,快,而你,廖尼娅,你也要往相反的方向转圈子,我跟波列奇卡和唱,打拍子!
Cinqsous,cinqsous,
Pourmonternotreménage……②
……………………
①法文,马尔布鲁格准备远征,
不知何时才能踏上归程……
②法文,五个苏,五个苏,
安排我们家里的开支……
咳——咳——咳!(她不停地咳嗽起来。)把衣服拉好,波列奇卡,背带都滑下来了,”她咳着,稍喘了口气,说。“现在你们特别需要举止得体,显得特别尊严,好让大家都看到,你们是贵族子弟。当时我就说过,胸衣要裁得长一些,而且要用两幅布料。是你,索尼娅,当时你出主意说:‘短一些,短一些’,你看,结果让孩子穿着显得多难看……唉,你们又哭了!你们是怎么搞的,傻孩子们!好,科利亚,快点儿,开始吧,快点儿,快点儿,——哎呀,这孩子多讨厌啊!……
当兵的又来了!喂,你来干什么?”
真的,有个警察从人丛中挤了过来。可是就在这时候,有一个穿文官制服和大衣的先生,一个五十来岁、神态庄严、脖子上挂着勋章(对这一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非常高兴,而且这也影响了那个警察)的官员走近前来,默默地递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张绿色的三卢布的钞票。他脸上流露出真挚的同情。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接过钱来,并且彬彬有礼,甚至是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个躬。
“谢谢您,先生,”她高傲地说,“使我们流落街头的原因……波列奇卡,把钱拿去。你看,是有一些高尚和慷慨的人,立刻准备向落难的贵族妇人伸出援助之手。先生,您看到这些出身于高贵家庭的孤儿们了,甚至可以说他们有贵族亲友……可是这个将军却坐着吃松鸡……还要跺脚,因为我打扰了他……‘大人,’我说,‘请您保护这些孤儿,因为您很熟悉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而且因为,就在他去世的那天,有一个最卑鄙的家伙诬陷他的亲生女儿……’这个当兵的又来了!请您保护我们!”她对那个官员高声呼喊,“这个当兵的干吗老来找我的麻烦?我们已经躲开了一个,从小市民街逃到这里来了……喂,关你什么事,傻瓜!”
“因为不准在街上这样。请不要胡闹。”
“你自己才是胡闹!我不过是像背着手摇风琴那样嘛,这关你什么事?”
“背手摇风琴要得到许可,可您未经许可,而且惊动了这么多人。您住在哪里?”
“怎么,许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喊叫起来。“我今天才安葬了丈夫,这还要什么许可!”
“太太,太太,请您安静下来,”那个官员说,“我们一道走,我送您回去……这儿,在人群当中,这可不好……您有病……”
“先生,先生,您什么也不了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声叫喊,“我们去涅瓦大街,——索尼娅,索尼娅!她在哪儿?她也在哭!你们大家到底是怎么了!……科利亚,廖尼娅,你们上哪儿去?”她突然惊恐地大喊一声,“噢,傻孩子们!科利亚,廖尼娅,他们这是上哪儿去!……”
事情是这样的,科利亚和廖尼娅被街上的人群和发疯的母亲的反常行为吓坏了,而且看到那个当兵的要把他们抓起来,送到什么地方去,突然不约而同地手拉手逃跑了。可怜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哭喊着跑去追赶他们。她边哭边跑,气喘吁吁,那样子叫人看了觉得又不像话,又很可怜。
索尼娅和波列奇卡都急忙跑去追她。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索尼娅!噢,这些不知好歹的傻孩子!……波莉娅!抓住他们……我都是为了你们呀……”
她拼命地跑着,绊了一下,跌倒了。
“她跌伤了,流血了!噢,上帝啊!”索尼娅弯下腰去看着她,喊了一声。
大家都跑拢来,拥挤着围成一圈。最先跑过来的人们当中有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那个官员也急忙走了过来,那个警察跟在他后面,抱怨说:“唉——!”并且挥了挥手,预感到事情麻烦了。
“走!走!”他赶开挤在周围的人们。
“她要死了!”有人叫喊。
“她疯了!”另一个说。
“上帝啊,保佑她吧!”一个女人画着十字说。“小姑娘和小男孩给抓住了吗?那不是,把他们领来了,大女儿抓住的……唉,这些任性的孩子!”
可是等大家仔细看了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才看清,她并不是像索尼娅所想的那样,碰到石头上,摔伤了,染红了路面的血是从她胸膛里、由喉咙里涌出来的。
“这我是知道的,我看到过,”那个官员对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低声说,“这是肺痨;血这样涌出来,是会把人憋死的。还在不久前我就曾亲眼看到,我的一个女亲戚也是这样,吐出的血有一杯半……突然……不过,怎么办呢?她马上就会死的。”
“这儿来,这儿来,到我家去!”索尼娅恳求说,“瞧,我就住在这里!……就是这幢房子,从这儿数起,第二幢……到我家去,快,快!……”她一会儿跑到这个人那里,一会儿跑到另一个人跟前。“叫人去请医生……噢,上帝啊!”
多亏那个官员努力,事情总算顺利解决了,就连那个警察也帮着来抬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把她抬到索尼娅家去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失去知觉,把她放到了床上。还在继续吐血,不过她开始慢慢苏醒过来了。几个人一起走进屋里,除了索尼娅,还有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那个官员和预先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的警察,人群中有几个一直跟着他们,直到门口。波列奇卡拉看浑身发抖、正在哭泣的科利亚和廖尼娅的手,把他们领进屋里。卡佩尔纳乌莫夫家的人也全都跑来了:卡佩尔纳乌莫夫是个跛子,又是独眼,样子很古怪,又粗又硬的头发直竖着,还留着连鬓胡子;他的妻子神情好像总是有点儿害怕的样子;他们的几个孩子脸上经常露出惊讶的神情,因此反而显得很呆板,而且他们都一直张着嘴。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也在这群人中间出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惊讶地望了望他,不明白他是打哪儿来的,也不记得曾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看到过他。
大家都在谈论,该请医生和神甫来。那个官员虽然悄悄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看来,现在请医生已经是多此一举了,不过还是叫人去请了。卡佩尔纳乌莫夫亲自跑去请医生。
然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苏醒过来,吐血也暂时停止了。她用痛苦的、然而是专注和感人的目光瞅着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的索尼娅,索尼娅正在用手帕擦去她额上的汗珠;最后,她请求把她扶起来。让她在床上坐了起来,两边都有人扶着她。
“孩子们呢?”她有气无力地问。“你把他们领来了,波莉娅?噢,傻孩子们!……唉,你们跑什么……哎呀!”
鲜血还积在她那干裂的嘴唇上。她转着眼珠朝四下里望望,说:
“原来你是住在这样的地方,索尼娅!我连一次也没来过你这儿……现在却有机会……”
她痛苦地瞅了瞅索尼娅:
“我们把你的血都吸干了,索尼娅……波莉娅,廖尼娅,科利亚,到这儿来……瞧,他们都在这儿了,索尼娅,你就收留下他们吧……我把他们交给你了……就我来说,已经够了!……一切都完了!啊!……让我睡下来,至少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
又让她躺到枕头上。
“什么?请神甫?……用不着……你们哪儿来的闲钱?……我没有罪!……不用忏悔,上帝也会宽恕我……他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即使他不宽恕我,那也就算了!……”
她越来越陷入不安宁的昏迷状态。有时她打个哆嗦,用眼睛往四下里看看,有一会儿认出了大家;但短时间的清醒后立刻又变得不省人事了。她声音嘶哑、困难地喘着气,仿佛喉咙里有个什么东西呼哧呼哧地响。
“我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