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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部分

喻世明言-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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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酒作别。席上汪世雄说道:“重承二位高贤屈留赐教,
本当厚赠,只因家父久寓临安,二位又坚执要去,世雄手无利权,只有些小
私财,权当路费。改日两位若便道光顾,尚容补谢。”二人见银两不多,大失所
望,口虽不语,心下想道:“洪教头说得汪家父子,万分轻财好义,许我个小富
贵,特特而来。淹留一载,只这般赍发起身!比着忠义军中请受,也争不多。早
知如此,何不就汪革在家时,即便相辞?也少不得助些盘费。如今汪革又不回来,
欲待再住些时,又吃过了送行酒了。”只得怏怏而别。临行时,与汪世雄讨封回
书与洪教头。汪世雄文理不甚通透,便将父亲先前写下这封书,递与二程,托他
致意。二程收了。汪世雄又送一程,方才转去。
当日二程走得困乏,到晚寻店歇宿。沽酒对酌,各出怨望之语。程虎道:
“汪世雄不是个三岁孩儿,难道百十贯钱钞,做不得主?直恁装穷推故,将人小
觑!”程彪道:“那孩子虽然轻薄,也还有些面情;可恨汪革特地相留,不将人
为意,数月之间,书信也不寄一个。只说待他回家奉送,难道十年不回,也等他
十年?”程虎道:“那些倚着财势,横行乡曲,原不是什么轻财好客的孟尝君。
只看他老子出外,儿子就支不动钱钞,便是小家样子。”程彪道:“那洪教头也
不识人。难道别没个相识,偏荐到这三家村去处?”二个一递一句,说了半夜,
吃得有八九分酒了,程虎道:“汪革寄与洪教头书,书中不知写甚言语,何不拆
来一看?”程彪真个解开包裹,将书取出,湿开封处看时,上写道:“侍生汪革
再拜,覆书子敬教师门下:久别怀念,得手书如对面,喜可知也。承荐二程,即
留与小儿相处。奈彼欲行甚促,仆又有临安之游,不得厚赠,有负水意。惭愧,
惭愧!”书尾又写细字一行,云:“别谕俟从临安回,即得践约,计期当在秋凉
矣。革再拜。”程虎看罢,大怒道:“你是个富家,特地投奔你一场,便多将金
帛结识我们,久后有相逢处。又不是雇工代役,算甚日子久近?却说道,‘欲行
甚促’,‘不得厚赠’,主意原自轻了。”程虎便要将书扯碎烧毁,却是程彪不
肯,依旧收藏了。说道:“洪教头荐我兄弟一番,也把个回信与他,使他晓得没
甚汤水。”程虎道:“也说得是。”当夜安歇无话。
次早起身,又行了一日。第三日,赶到太湖县,见了洪教头。洪恭在茶坊内
坐下,各叙寒温。原来洪恭向来娶下个小老婆,唤做细姨,最是帮家做活,看蚕
织绢,不辞辛苦,洪恭十分宠爱。只是一件,那妇人是勤苦作家的人,水也不舍
得一杯与人吃的。前次程彪、程虎兄弟来时,洪恭虽然送在庵院安歇,却费了他
朝暮两餐,被那妇人絮咶了好几日。今番二程又来,洪恭不敢延款了,又乏钱
相赠;家中存得几匹好绢,洪恭要赠与二程,料是细姨不肯,自到房中,取了四
匹,揣在怀里。刚出房门,被细姨撞见拦住道:“老无知,你将这绢往那里去?”
洪恭遮掩不过,只得央道:“程家兄弟是我好朋友,今日远来别我还乡,无物表
情,你只当权借这绢与我,休得违拗。”细姨道:“老娘千辛万苦,织成这绢,
不把来白送与人的。你自家有绢,自家做人情,莫要干涉老娘。”洪恭又道:
“他好意远来看我,酒也不留他吃三杯了,这四匹绢怎省得?我的娘,好歹让我
做主这一遭儿。待送他转身,我自来陪你的礼。”说罢就走。
细姨扯住衫袖,道:“你说他远来,有甚好意?前番白白里吃了两顿,今番
又做指望。这几匹绢,老娘自家也不舍得做衣服穿,他有甚亲情往来,却要送他?
他要绢时,只教他自与老娘取讨。”洪恭见小老婆执意不肯,又怕二程等久,只
得发个狠,洒脱袖子,径奔出茶坊来。惹得细姨喉急,发起话来道:“甚么没廉
耻的光棍,非亲非眷,不时到人家蒿恼!各人要达时务便好。我们开茶坊的人家,
有甚大出产?常言道:贴人不富自家穷。有我们这样老无知、老禽兽,不守本分,
惯一招引闲神野鬼上门闹炒!看你没饭在锅里时节,有那个好朋友,把一斗五升
来资助你?”故意走到屏风背后,千禽兽、万禽兽的骂。原来细姨在内争论时,
二程一句句都听得了,心中十分焦燥。又听得后来骂詈,好没意思,不等洪恭作
别,取了包裹便走。洪恭随后赶来,说道:“小妾因两日有些反目,故此言语不
顺,二位休得计较。这粗绢四匹,权折一饭之敬,休嫌微鲜。”程彪、程虎那里
肯受,抵死推辞。洪恭只得取绢自回。细姨见有了绢,方才住口。正是:从来阴
性吝啬,一文割舍不得。剥尽老公面皮,恶断朋友亲戚。
大抵妇人家勤俭惜财,固是美事,也要通乎人情。比如细姨一味慳吝,不存
丈夫体面,他自躲在房室之内,做男子的免不得出外,如何做人?为此恩变为仇,
招非揽祸,往往有之。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闲话休题。再说程彪、程虎二人,初意来见洪教头,指望照前款留,他便细
诉心腹,再求他荐到个好去处,又作道理。不期反受了一场辱骂,思量没处出气。
所带汪革回书未投,想起书中有“别谕……候秋凉践约”等话,不知何事?心中
正恨汪革,“何不陷他谋叛之情,两处气都出了?好计,好计!只一件,这书上
原无实证,难以出首,除非如此如此。”二人离了太湖县,行至江州,在城外觅
个旅店,安放行李。
次日,弟兄两个改换衣装,到宣抚衙门前踅了一回。回来吃了早饭,说道:
“多时不曾上浔阳楼,今日何不去一看?”两个锁上房门,带了些散碎银两,径
到浔阳楼来。那楼上游人无数,二人倚栏观看,忽有人扯着程彪的衣袂,叫道:
“程大哥,几时到此?”程彪回头看,认得是府内惯缉事的,诨名叫做张光头。
程彪慌忙叫兄弟程虎,一齐作揖,说道:“一言难尽。且同坐吃三杯,慢慢的告
诉。”当下三人拣副空座头坐下,分付酒保取酒来饮。张光头道:“闻知二位在
安庆汪家做教师,甚好际遇!”程彪道:“甚么际遇?几乎弄出大事来!”便附
耳低言道:“汪革久霸一乡,渐有谋叛之意。从我学弓马战阵,庄客数千,都教
演精熟了,约太湖洪教头洪恭,秋凉一同举事。教我二人纠合忠义军旧人为内应,
我二人不从,逃走至此。”张光头道:“有甚证验?”程虎道:“见有书札,托
我回复洪恭,我不曾替他投递。”张光头道:“书在何处?借来一看。”程彪道:
“在下处。”三人饮了一回,还了酒钱。张光头直跟二程到下处,取书看了。道:
“这是机密重情,不可泄漏。不才即当禀知宣抚司,二位定有重赏。”说罢,作
别去了。
次日,张光头将此事密密的禀知宣抚使刘光祖。光祖即捕二程兄弟置狱,取
其口词并汪革复洪恭书札,密地飞报枢密府。枢密府官大惊!商量道:“汪革见
在本府候用,何不擒来鞫问?”差人去拿汪革时,汪革已自走了。原来汪革素性
轻财好义,枢密府里的人,一个个和他相好,闻得风声,预先报与他知道,因此
汪革连夜逃回。枢密府官见拿汪革不着,愈加心慌,便上表奏闻天子。天子降诏,
责令宣抚使捕汪革、洪恭等。宣抚司移文安庆李太守,转行太湖、宿松二县,拿
捕反贼。
却说洪恭在太湖县广有耳目,闻风先已逃避无获。只有汪革家私浩大,一时
难走。此时宿松县令正缺,只有县尉姓何,名能,是他权印。奉了郡檄,点起士
兵二百余人,望麻地进发。行未十里,何县尉在马上思量道:“闻得汪家父子骁
勇,更兼冶户鱼户,不下千余,我这一去,可不枉送了性命?”乃与士兵都头商
议,向山谷僻处屯住数日,回来禀知李太守,道:“汪革反谋,果是真的。庄上
器械精利,整备拒捕。小官寡不敌众,只得回军。伏乞钧旨,别差勇将前去,方
可成功。”
李公听信了,便请都监郭择商议。郭择道:“汪革武断一乡,目无官府,已
非一日。若说反叛,其情未的。据称拒捕,何曾见官兵杀伤?依起愚见,不须动
兵,小将不才,情愿挺身到彼,观其动静。若彼无叛情,要他亲到府中分辨;他
若不来,剿除未晚。”李公道:“都监所言极当,即烦一行。须体察仔细,不可
被他瞒过。”郭择道:“小将理会得。”李公又问道:“将军此行,带多少人去?”
郭择道:“只亲随十余人足矣。”李公道:“下官将一人帮助。”即唤缉捕使臣
王立到来。王立朝上唱个喏,立于傍边。李公指着道:“此人胆力颇壮,将军同
他去时,缓急有用。”原来郭择与汪革素有交情,此行轻身而往,本要劝谕汪革,
周全其事。不期太守差王立同去,“他倚着上官差遣,便要夸才卖智。七嘴八张,
连我也不好做事了。”欲待推辞,不要他去,又怕太守疑心,只得领诺,怏怏而
别。
次早,王立抓紥停当,便去催促郭择起身。又向郭择道:“郡中捕贼文书,
须要带去。汪革这厮,来便来;不来时,小人同着都监一条麻绳,扣他颈皮。王
法无亲,那怕他走上天去!”郭择早有三分不乐,便道:“文书虽带在此,一时
不可说破,还要相机而行。”王立定要讨文书来看,郭择只得与他看了。王立便
要拿起,却是郭择不肯,自己收过,藏在袖里。当日郭择和王立都骑了马,手下
跟随的不上二十个人,离了郡城,望宿松而进。
却说汪革自临安回家,已知枢密院行文消息,正不知这场是非,从何而起。
却也自恃没有反叛实迹,跟脚牢实,放心得下。前番何县尉领兵来捕,虽不曾到
麻地,已自备细知道,这番如何不打探消息?闻知郡中又差郭都监来,带不满二
十人,只怕是诱敌之计,预戒庄客,大作准备。分付儿子汪世雄,埋伏壮丁伺候,
“倘若官兵来时,只索抵敌。”却说世雄妻张氏,乃太湖县盐贾张四郎之女,平
日最有智数,见其夫装束,问知其情,乃出房对汪革说道:“公公素以豪侠名,
积渐为官府所忌。若其原非反叛,官府亦自知之。为今之计,不若挺身出辨,得
罪犹小,尚可保全家门。倘一有拒捕之名,弄假成真,百口难诉,悔之无及矣。”
汪革道:“郭都监,吾之故人,来时定有商量。”遂不从张氏之言。
再说郭择到了麻地,径至汪革门首。汪革早在门外迎候,说道:“不知都监
驾临荒僻,失于远接。”郭择道:“郭某此来,甚非得已,信之必然相谅。”两
个揖让升厅,分宾坐定,各叙寒温。郭择看见两厢廊庄客往来不绝,明晃晃摆着
刀枪,心下颇怀悚惧。又见王立跟定在身旁,不好细谈。汪革开言问道:“此位
何人?”郭择道:“此乃太守相公所遣王观察也。”汪革起身,重与王立作揖,
道:“失瞻,休罪!”便请王立在厅侧小阁儿内坐下,差个主管相陪。其余从人
俱在门首空房中安紥。
一时间备下三席大酒:郭择客位一席,汪革主位相陪一席,王立另自一席。
余从满盘肉,大瓮酒,尽他醉饱。饮酒中间,汪革又移席书房中小坐,却细叩郭
择来意。郭择隐却郡檄内言语,只说道:“太守相公深知信之被诬,命郭某前来
劝谕。信之若藏身不出,便是无丝有线了;若肯至郡分辨,郭某一力担当。”汪
革道:“且请宽饮,却又理会。”郭择真心要周全汪革,乘王立不在眼前,正好
说话,连次催并汪革决计。汪革见逼得慌,愈加疑惑。
此时六月天气,暑气蒸人,汪革要郭择解衣畅饮,郭择不肯。郭择连次要起
身,汪革也不放,只管斟着大觥相劝。自己牌至申牌时分,席还不散。郭择见天
色将晚,恐怕他留宿,决意起身。说道:“适郭某所言,出于至诚,并无半字相
欺。从与不从,早早裁决,休得两相担误。”汪革带着半醉,唤郭择的表字道:
“希颜是我故人,敢不吐露心腹:某无辜受谤,不知所由。今即欲入郡参谒,又
恐郡守不分皂白,阿附上官,强入人罪,鼠雀贪生,人岂不惜命?今有楮券四百,
聊奉希颜表意,为我转限两三个月。我当向临安借贵要之力,与枢密院讨个人情。
上面先说得停妥,方敢出头。希颜念吾平日交情,休得推委。”郭择本不欲受,
只恐汪革心疑生变,乃佯笑道:“平昔相知,自当效力,何劳厚赐?暂时领受,
容他日璧还。”却待舒手去接那楮券,谁知王观察王立站在窗外,听得汪革将楮
券送郭择,自己却没甚贿赂,带着九分九厘醉态,不觉大怒!拍窗大叫道:“好
都监!枢密院奉圣旨着本郡取谋反犯人,乃受钱转限,谁人敢担这干系?”
原来汪世雄率领壮丁,正伏在壁后。听得此语,即时跃出,将郭择一索捆番,
骂道:“吾父与你何等交情,如何藏匿圣旨文书,吃骗吾父入郡,陷之死地?是
何道理?”王立在窗外听见势头不好,早转身便走。正遇着一条好汉,提着朴刀
拦住。那人姓刘,名青,绰号“刘千斤”,乃汪革手下第一个心腹家奴,喝道:
“贼子那里走!”王立拨出腰刀厮斗,夺路向前,早被刘青左臂上砍上一刀,王
立负痛而奔,刘青紧步赶上。只听得庄外喊声大举,庄客将从人乱砍,尽皆杀死。
王立肩胛上又中了一朴刀,情知逃走不脱,便随刀仆地,妆做僵死。庄客将挠钩
拖出,和众死尸一堆儿堆向墙边。汪革当厅坐下,汪世雄押郭择,当面搜出袖内
文书一卷。汪革看了大怒!喝教斩首。郭择叩头求饶,道:“此事非关小人,都
因何县尉妄禀拒捕,以致太守发怒。小人奉上官差委,不得已而来。若得何县尉
面对明白,小人虽死不恨。”汪革道:“留下你这驴头也罢,省得那狗县尉没有
了证见。”分付:“权锁在耳房中。”教汪世雄即时往炭山冶坊等处,凡壮丁都
要取齐听令。
却说炭山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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