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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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革今日将热酒服毒,果应其言矣。古来说,童谣乃天上荧惑星化成小儿,预言
祸福。看起来汪革虽不曾成什么大事,却被官府大惊小怪,起兵调将,骚扰几处
州郡,名动京师,忧及天子,便有童谣预兆,亦非偶然也。
闲话休题。再说汪革死后,大理院官验过,仍将死尸枭首,悬挂国门。刘青
先将尸骸藏过,半夜里偷其头去藁葬于临安北门十里之外。次日私对董三说知其
处,然后自投大理院,将一应杀人之事,独自承认。又自诉偷葬主人之情。大理
院官用刑严讯,备诸毒苦,要他招出葬尸处,终不肯言。是夜,受苦不过,死于
狱中。后人有诗赞云:从容就狱申王法,慷慨捐生报主恩。多少朝中食禄者,几
人殉义似刘青?
大理院官见刘青死了,就算个完局,狱中取出汪世雄及程彪、程虎,决断发
配。董三、董四在外,已自使了手脚,买嘱了行杖的,汪世雄皮肤也不曾伤损,
程彪、程虎着实吃了大亏。又兼解子也受了买嘱,一路上将他两个难为,行至中
途,程彪先病故了,只将程虎解去,不知下落。那解汪世雄的得了许多银两,刚
行得三四百里,将他纵放。汪世雄躲在江湖上,使枪棒卖药为生。不在话下。
再说董三、董四收拾了本钱,往姑苏寻着了龚四八,领了小孩子;又往太湖
打鱼人家,寻了汪家老小。三个人扮作仆者模样,一路跟随,直送至严州遂安县
汪师中处。汪孚问知详细,感伤不已,拨宅安顿。龚、董等都移家附近居住,却
有汪孚卫护,地方上谁敢道个不字?
过了半载,事渐冷了。汪师中遣龚四八、董四二人,往麻地坡查理旧时产业。
那边依旧有人造炭冶铁,问起缘故,却是钱四二为主,倡率乡民做事,就顶了汪
革的故业。只有天荒湖渔户不肯从顺。董四大怒,骂道:“这反覆不义之贼,恁
般享用得好,心下何安?我拼着性命,与汪信之哥哥报仇。”提了朴刀,便要寻
钱四二赌命。龚四八止住道:“不可,不可。他既在此做事,乡
民都帮助他的。寡不敌众,枉惹人笑。不如回复师中,再作道理。”
二人转至宿松,何期正在郭都监门首经过。有认得董四的,闲着口,对郭都
监的家人郭兴说道:“这来的矮胖汉,便是汪革的心腹帮手,叫做董学,排行第
四。”郭兴听罢,心下想道:“家主之仇,如何不报?”让一步过去,出其不意,
从背心上狠的一拳,将董四抑倒,急叫道:“拿得反贼汪革手下杀人的凶徒在此!”
宅里奔出四五条汉子出来,街坊上人一拥都来,唬得龚四八不敢相救,一道烟走
了。郭兴招引地方将董四背剪绑起,头发都捋得干干净净,一步一棍,解到宿松
县来。此时新县官尚未到任,何县尉又坏官去了,却是典史掌印。不敢自专,转
解到安庆李太守处。李太守因前番汪革反情不实,轻事重报,被上司埋怨了一场,
不胜懊悔。今日又说起汪革,头也疼将起来,反怪地方多事,骂道:“汪革杀人
一事,奉圣旨处分了当。郭择性命已偿过了,如何又生事扰害?那典史与他起解,
好不晓事!”嘱教将董四放了。郭兴和地方人等,一场没趣而散。董四被郭家打
伤,负痛奔回遂安县去。
却说龚四八先回。将钱四二占了炭冶生业,及董四被郭家拿住之事,细说一
遍。汪孚度道:“必然解郡。”却待差人到安庆去替他用钱营干,忽见董四光着
头奔回,诉说如此如此,“若非李太守好意,性命不保。”汪孚道:“据官府口
气,此事已撇过一边了。虽然董四哥吃了些亏,也得了个好消息。”又过几日,
汪孚自引了家童二十余人,来到麻地坡,寻钱四二,与他说话。钱四二闻知汪孚
自来,如何敢出头?带着妻子连夜逃走去了,到撇下房屋家计。汪孚道:“这不
义之物,不可用之。”赏与本地炭户等,尽他搬运,房屋也都拆去了。汪孚买起
木料,烧砖造瓦,另盖起楼房一所。将汪革先前炭冶之业,一一查清,仍旧汪氏
管业;又到天荒湖拘集渔户,每人赏赐布钞,以收其心。这七十里天荒湖,仍为
汪氏之产。又央人向郡中上下使钱,做汪孚出名,批了执照。汪孚在麻地坡住了
十个多月,百事做得停停当当,留下两个家人掌管,自已回遂安去。
不一日,哲宗皇帝晏驾。新天子即位,颁下诏书,大赦天下,汪世雄才敢回
家,到遂安拜见了伯伯汪师中,抱头而哭。闻得一家骨肉无恙,母子重逢;小孩
儿已长成了,是汪孚取名,叫做汪千一;汪世雄心中一悲一喜。过了数日,汪世
雄禀过伯伯:“同董三到临安走遭,要将父亲骸骨奔归埋葬。”汪孚道:“此是
大孝之事,我如何阻当?但须早去早回。此间武强山广有隙地,风水尽好,我先
与你葺理葬事。”汪世雄和董三去了,一路无事。不一日,负骨而回,重备棺木
殡殓,择日安葬。
事毕,汪孚向侄儿说道:“麻地坡产业虽好,你父亲在彼,挫了威风。又地
方多有仇家,龚四八和董三、董四多有人认得了,你去住不得了。我当初为一句
闲话上,触了你父亲,彆口气走向麻地坡去了,以致弄出许多事来。今日将
我的产业尽数让你,一来是见成事业,二来你父亲坟茔在此,也好看管。也教你
父亲在九泉之下,消了这口怨气。那麻地坡产业,我自移家往彼居住,不怕谁人
奈何得我。”汪世雄拜谢了伯伯。当日汪孚将遂安房产帐目,尽数交付汪世雄明
白,童仆也分下一半,自己领了家小,向麻地坡一路而去。从此遂安与宿松,分
做二宗,往来不绝。汪世雄凭藉伯伯的财势,地方无不信服。只为妻张氏赴火身
死,终身不娶,专以训儿为事。后来汪千一中了武举,直做到亲军指挥使之职。
子孙繁盛无比。这段话本,叫做《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后人有诗赞云:烈烈轰
轰大丈夫,出门空手立家模。情真义士多帮手,赏薄宵人起异图。仗剑报仇因迫
吏,挺身就狱为全孥。汪孚让宅真高谊,千古传名事岂诬?
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闲向书斋阅古今,偶逢奇事感人心。忠臣翻受奸臣制,肮脏英雄泪满襟。
休解绶,慢投簪,从来日月岂常阴。到头祸福终须应,天道还分贞与淫。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圣人在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为用错了一个奸臣,
浊乱了朝政,险些儿不得太平。那奸臣是谁?姓严,名嵩,号介溪,江西分宜人
氏。以柔媚得幸,交通宦官,先意迎合,精勤斋醮,供奉青词,由此骤致贵显。
为人外装曲谨,内实猜刻。谗害了大学士夏言,自己代为首相,权尊势重,朝野
侧目。儿子严世蕃,由官生直做得到工部侍郎。他为人更狠,但有些小人之才:
博闻强记,能思善算。介溪公最听他的说话,凡疑难大事,必须与他商量,朝中
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他父子济恶,招权纳贿,卖官鬻爵。官员求富
贵者,以重赂献之,拜他门下做干儿子,即得超迁显位。由是不肖之人,奔走如
市。科道衙门,皆其心腹牙爪。但有与他作对的,立见奇祸:轻则杖谪,重则杀
戮,好不利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开口说句公道话儿;若不是真正关龙逢、
比干,十二分忠君爱国的,宁可误了朝廷,岂敢得罪宰相?其时,有无名子感慨
时事,将《神童诗》改成四句云:“少小休勤学,钱财可立身。君看严宰相,必
用有钱人。”又改四句,道是:“天子重权豪,开言惹祸苗。万般皆下品,只有
奉承高。”
只为严嵩父子恃宠贪虐,罪恶如山,引出一个忠臣来,做出一段奇奇怪怪的
事迹,留下一段轰轰烈烈的话柄,一时身死,万古名扬。正是:家多孝子亲安乐,
国有忠臣世泰平。
那人姓沈,名炼,别号青霞,浙江绍兴人氏。其人有文经武纬之才,济世安
民之志。从幼慕诸葛孔明之为人,孔明文集上有《前出师表》、《后出师表》,
沈炼平日爱诵之,手自抄录数百遍,室中到处粘壁。每逢酒后,便高声背诵,念
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往往长叹数声,大哭而罢。以此为常,人都叫他是
狂生。嘉靖戊戌年,中了进士,除授知县之职。他共做了三处知县,那三处?溧
阳、茌平、清丰。这三任官做得好,真个是:吏肃惟遵法,官清不爱钱。豪强皆
敛手,百姓尽安眠。
因他生性伉直,不肯阿奉上官,左迁绵衣卫经历。一到京师,看见严家赃秽
狼藉,心中甚怒。忽一日值公宴,见严世蕃倨傲之状,已自九分不像意。饮至中
间,只见严世蕃狂呼乱叫,旁若无人;索巨觥飞酒,饮不尽者罚之。这巨觥约容
酒斗余,两坐客惧世蕃威势,没人敢不吃。只有一个马给事,天性绝饮,世蕃固
意将巨觥飞到他面前。马给事再三告免,世蕃不依。马给事略沾唇,面便发赤,
眉头打结,愁苦不胜。世蕃自去下席,亲手揪了他的耳朵,将巨觥灌之。那给事
出于无奈,闷着气,一连几口吸尽。不吃也罢,才吃下时,觉得天在下,地在上,
墙壁都团团转动,头重脚轻,站立不住。世蕃拍手呵呵大笑。沈炼一肚子不平之
气,忽然揎袖而起,抢那只巨觥在手,斟得满满的,走到世蕃面前说道:“马司
谏承老先生赐酒,已沾醉不能为礼。下官代他酬老先生一杯。”世蕃愕然,方欲
举手推辞,只见沈炼声色俱厉道:“此杯别人吃得,你也吃得,别人怕着你,我
沈炼不怕你!”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去,世蕃一饮而尽。沈炼掷杯于案,一般拍
手呵呵大笑。唬得众官员面如土色,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则声。世蕃假醉,先辞
去了。沈炼也不送,坐在椅上叹道:“咳!‘汉贼不两立’!‘汉贼不两立’!”
一连念了七八句。这句书也是《出师表》上的说话,他把严家比着曹操父子。众
人只怕世蕃听见,到替他捏两把汗。沈炼全不为意,又取酒连饮几杯,尽醉方散。
睡到五更醒来,想道:“严世蕃这厮,被我使气,逼他饮酒,他必然记恨,
来暗算我。一不做,二不休,有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为强。我想严嵩父子之
恶,神人怨怒,只因朝廷宠信甚固。我官卑职小,言而无益;欲待觑个机会,方
才下手。如今等不及了,只当做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虽然击他不中,
也好与众人做个榜样。”就枕头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有了。起来焚香盥手,写
就表章。表上备说严嵩父子招权纳贿,穷凶极恶,欺君误国十大罪,乞诛之以谢
天下。圣旨下道:“沈炼谤讪大臣,沽名钓誉,着锦衣卫重打一百,发出口外为
民。”严世蕃差人分付锦衣卫官校,定要将沈炼打死。喜得堂上官是个有主意的
人,那人姓陆,名炳,平时极敬重沈公的节气;况且又是属官,相处得好的。因
此反加周全,好生打个出头棍儿,不甚利害。户部注籍保安州为民。沈炼带着棒
疮,即时收拾行李,带领妻子,雇着一辆车儿,出了国门,望保安进发。
原来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个儿子。长子沈襄,本府廪膳秀才,一向留家。
次子沈衮、沈褒,随任读书。幼子沈袠,年方周岁。嫡亲五口儿上路,满朝文武,
惧怕严家,没一个敢来送行。有诗为证:
一纸封章忤庙廊,萧然行李入遐荒。相知不敢攀鞍送,恐触权奸惹祸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说,且喜到了保安州了。那保安州属宣府,是个边远地
方,不比内地繁华。异乡风景,举目凄凉;况兼连日阴雨,天昏地黑,倍加惨戚。
欲赁间民房居住,又无相识指引,不知何处安身是好。正在傍徨之际,只见一人
打个小伞前来。看见路旁行李,又见沈炼一表非俗,立住了脚,相了一回,问道:
“官人尊姓?何处来的?”沈炼道:“姓沈,从京师来。”那人道:“小人闻得
京中有个沈经历,上本要杀严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沈炼道:“正是。”
那人道:“仰慕多时,幸得相会。此非说话之处,寒家离此不远,便请携宝眷同
行,到寒家权下,再作区处。”沈炼见他十分殷勤,只得从命。行不多路,便到
了。看那人家,虽不是个大大宅院,却也精致。那人揖沈炼至于中堂,纳头便拜。
沈炼慌忙答礼,问道:“足下是谁?何故如此相爱?”那人道:“小人姓贾,名
石,是宣府卫一个舍人。哥哥是本卫千户,先年身故,无子,小人应袭。为严贼
当权,袭职者都要重赂,小人不愿为官,托赖祖荫,有数亩薄田,务农度日。数
日前闻阁下弹劾严氏,此乃天下忠臣义士也。又闻编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见,不
意天遣相遇,三生有幸!”说罢又拜下去。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衮、沈褒与贾
石相见。贾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内宅安置。交卸了行李,打发车夫等去了。分
付庄客宰猪买酒,管待沈公一家。贾石道:“这等雨天,料阁下也无处去,只好
在寒家安歇了。请安心多饮几杯,以宽劳顿。”沈炼谢道:“萍水相逢,便承款
宿,何以当此?”贾石道:“农庄粗粝,休嫌简慢。”当日宾主酬酢,无非说些
感慨时事的说话。两边说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见之晚。
过了一宿。次早,沈炼起身,向贾石说道:“我要寻所房子,安顿老小,有
烦舍人指引。”贾石道:“要什么样的房子?”沈炼道:“只像宅上这一所,十
分足意了,租价但凭尊教。”贾石道:“不妨事。”出去踅了一回,转来道:
“赁房尽有,只是龌龊低洼,急切难得中意的。阁下不若就在草舍权住几时,小
人领着家小自到外家去住。等阁下还朝,小人回来,可不稳便?”沈炼道:“虽
承厚爱,岂敢占舍人之宅?此事决不可!”贾石道:“小人虽是村农,颇识好歹。
慕阁下忠义之士,想要执鞭坠镫,尚且不能;今日天幸降临,权让这几间草房与
阁下作寓,也表得我小人一点敬贤之心。不须推逊。”话毕,慌忙分付庄客,推
个车儿,牵个马儿,带个驴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