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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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寒冷,才想起现在其实仍是冬季。他终于承受不住,疾步离去。却又无比愤恨自己今日的怯懦,竟在属于自己妻子的美色面前如此颜面无存地落荒而逃。
第七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5。粉黛
此后许久,高世荣都尽量躲避着柔福,不主动接近她,但柔福依然常命侍女来请驸马过去,让他把最近的政事告诉她,面对着他神色也镇定自若,像是全然忘了那日梅堂之事。渐渐地高世荣倒也能像以往那样语调自然地与她交谈,只是举止更加恭谨,连她的衣角都不再碰一下。
一日高世荣与几位好友相聚品茶聊天,其间众人闻见一位校书郎身带女子脂粉香,于是不免就此取笑于他,但那校书郎却并不窘迫,只不紧不慢地笑着自袖中取出一粉青小瓷盒,道:“最近听说坊间有售以赵飞燕所用古方秘制的‘露华百英粉’,粉质净白幼细,且杂以名香,芳香馥郁,一旦著面数日不散。我一时兴起,便去买了一盒欲带回给拙荆匀面。”
众人接过一看,都觉粉质确实与众不同,尤其那扑鼻异香,非寻常妆粉可比,就连那盛粉的粉青瓷盒也制得特别精致光润,小小的盒身上绘有笔触婉约鲜活的飞燕“归风送远”舞图。图中立于男舞者掌上的赵飞燕裙袂飘飘,身姿轻盈婀娜,有即将御风而去之势,观者无不赞叹。
人问:“价值几何?”
校书郎缓摇羽扇,施施然答:“与金等价。”
众人啧啧称奇,都道校书郎舍得花重金为夫人购妆粉,可见伉俪情深。
高世荣听在耳里,便想起了吴才人劝他留意买礼物赠柔福的话:“只要做得别致精巧新颖,胭脂水粉、丝巾香囊之类的小物件也是好的。”于是问校书郎:“这粉何处有售?”
校书郎笑了:“高驸马必是也准备买一盒赠与你家那位长公主罢?如今皇上只剩这一位妹妹,一向十分看重,既下降给了驸马,驸马自然是百般珍爱的了,妆粉这种小东西也时时留意为长主寻觅,这驸马当得果然上心。”
旁人也一并插言凑趣:“不错不错!驸马当日击鞠赛后当众求婚,早已在朝廷内外传为佳话,现在夙愿得偿,当然会与长主你侬我侬,情深意重了!”
此后的话题尽数转为以高世荣与柔福为主题的玩笑,听得高世荣面红耳赤,也就不好再问下去。但一直对那盒与金等价的露华百英粉念念不忘,别过朋友后当即策马直奔诸市,一间间店铺逐一询问,直至天色黑尽才终于找到有售之处。喜不自禁,立即重金购下,并在商人的推荐下另购了同样价值不菲的一瓶大食国蔷薇水和一盒西域“回回青”石黛。
满心喜悦地携之回家,一进门便直接去找柔福。柔福倒没睡下,坐在房中与侍女闲聊,见他跑得气喘吁吁地赶来见她颇感诧异,因他很久未在夜间踏入她房中,且又这般着急。
他取出买的妆品给她,一一解释了品名,只说听闻这些东西质优于凡品,所以为长公主购下,但把求购的情形略过不提。
柔福瞟了那被喜儿接过搁在桌上的妆品一眼,浅品一口散发着香草味的香薷饮,才淡淡道:“心急火燎地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买了这样的东西?”
仿若一卷冰浪迎面击来,激冷之下,高世荣无言以对。
“那露华百英粉的制法古书上从未有详细记载,而今商家胡乱加些香料,就附会着说是赵飞燕所用之物,你竟也相信?”柔福以二指拾起那盒露华百英粉,略闻了闻便蹙眉抛开:“好刺鼻的麝香味。想是配制妆粉的人听说赵飞燕爱用麝香,便加足了分量,却不知赵氏一味滥用麝香,最终导致不育。这样的东西,岂是能用的?”
再看了看站在一旁默然不语的高世荣,柔福从容说道:“我从来不用加了过多香料的水粉,那有损肌肤。平日用的粉,都是九哥命昔日汴京宫中的老宫人特意为我配制的。选料做法都与寻常坊间所售的粉不同。是以新上市的白米辅以一定量的微紫陈米,拣净杂质后,分别以大小不同的磨子细细研磨,磨后再以细纱筛子筛,然后再磨,反复五六次,待粉磨至极细后再将两种细粉按比例掺和,具体多少要据我当时肤质肤色来定,一丝错不得的。铅粉用量极少,仅以使米粉松散、不粘结、能著面为度,要防铅毒影响肤质。至于香料,几乎不加。制出的粉色泽微黄,很是细软,我一向用惯了,若改用坊间妆粉,必有不适之感。”
言罢拈起那精致琉璃瓶所盛的蔷薇水,瓶塞也不拔,尚未引近鼻端就已搁下,似笑非笑地问高世荣:“你说,这是蔷薇水?”
高世荣有些忐忑地点点头,解释道:“据说,这是大食人采蔷薇花上露水制成的,香气最是纯净馥郁……”
“以讹传讹罢了。”柔福打断他,道:“花上露水再香也有限,岂能做香料?制大食蔷薇水要先采清晨带露初绽的蔷薇,选取形状色泽纯正一致的花瓣,其余的一概弃去,再用白金为甑,将蔷薇花瓣蒸气成水,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故馨烈非常,长香不败。真正的大食国蔷薇水虽盛在琉璃缶中,缶口以蜡密封,但香仍可透彻而出,数十步外犹可闻见。若洒于人衣袂上,经十数日尚有余香。近年宋人仿效大食造香,无奈国中蔷薇非大食良种,色味相去甚远,便有奸商胡乱取中土蔷薇,杂以素馨茉莉制之,”目示桌上琉璃瓶,断言其品质:“你买回来这瓶便属此类,其香亦足袭人鼻观,但与大食国真蔷薇水相较,犹如奴婢之于闺秀。”
高世荣面色青红不定,尴尬之下一时无言以对。听她说完蔷薇水,目光不禁落在剩下的画眉石黛上,知她少不得又要对这石黛加以贬损。果然柔福冷眼看着那“回回青”说:“回回青出自海外,一般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村姑俗妇见其价格昂贵便以为是多好的东西,其实若论画眉效果,比起波斯螺子黛可差远了。以前汴京宫中女子多用螺子黛,但这种青黛每颗值十金,南渡之后九哥觉得宫人用此画眉太过奢侈,便不许再用,所以现在我们只得用自制的画眉集香丸。若论制法倒也不算复杂,只是要费些工时:以真麻油灯一盏,多着灯芯,搓紧后点燃,其上覆一个小小碗碟,让燃灯所生的青烟凝结于碟底,集多了便扫下,反复数十次直到量足。然后用少许龙脑调入一点油中,倾入烟内,和匀,待凝结后就可用了。制出的画眉墨细腻纯净,馨香宜人,画出的黛色相当漂亮,远非用柳枝、杉木烧制的炭墨烟煤可比。虽仍比螺子黛略差些,但也可以将就着用,石黛颗粒太粗,我是不大敢用的。”
明里看似在解释她寻常所用粉黛香水的制法,实是近乎不留情面的奚落,听得高世荣心灰意冷。本想尽量以浅笑来化解是时的尴尬,却终究无能为力。强自压下涌上的一口气,任它郁结在心中,一咬唇,道:“是世荣唐突,擅自为长主买来这些粗糙妆品。既然长主用不上,那就扔了吧。”
“那倒也不必,始终是驸马费心买来的,扔了可惜。”柔福微微一笑,转首看看喜儿,再问高世荣:“若我把这些粉黛香水赏给喜儿,驸马介意否?”
高世荣漠然道:“长主看着办。”随即掉头摔帘而出。
柔福收敛笑意,对喜儿道:“还不拿去?是你的了。”
喜儿迟疑地看着妆品,讷讷地说:“长主……驸马其实对你很好,买这些东西都是为了让你开心,你就算不喜欢,也不必……不必如此……”
“我若收下他这些东西,他又该想入非非了。”柔福淡然道:“有些时候,不能对人太好。我后悔当初对他那一笑,引他飞蛾扑火般地闯进来。否则,现在我与他都会自在许多。”
第七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6。秋千(1)
弄巧成拙的粉黛事件令高世荣再不敢轻举妄动,在柔福面前日趋消沉而被动,除了日常的嘘寒问暖外,亦不随便做什么意在讨她欢心的事。而柔福像是相当满意他们之间的这种状况,日间请他过来聊聊时事,晚上各自就寝,互不干犯,在人前倒也知道顾及驸马的面子,每每装作与他十分恩爱的样子,偶尔还会为他向赵构讨些封赏,因此外人谈及时都道这是段美满良缘。
“驸马爷,长主的生辰又快到了,今年你可得准备个别致一些的礼物。”绍兴四年某日黄昏时分,喜儿如此提醒高世荣。
“又”快到了?是,算算时日,的确又快到了。一年前他在宅中为她庆贺生辰,赠她名贵的珠宝,她却不屑一顾。回想他当时那喜宴后惨淡的心情,依然清晰如故,一切像是昨日刚发生的一般。
他们成婚已经近两年了。近两年的时光消逝无痕,他放弃了曾经拥有的战场,却在感情上一败涂地,浑浑噩噩的生活甚至磨平了他目中原有的锐气,而让他学会凝望着她远处的身影颓然叹息。
面对喜儿,他浅浅苦笑:“再别致的礼物,由我手中送出,她都不会喜欢。”
“不是呀,若是用心选择,必会找到长主中意的东西。”喜儿叹道:“唉,你这么快就放弃了么?这才多久呢?你们还有大半辈子要过。长主以前是个很和善的人,对任何人都十分友善,现在是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但只要驸马持之以恒地关心照顾她,她应该总有被感动的一天罢?这次长主生辰,你要把握好这个机会,我想到了一个礼物,并不贵重,但可以保证是长主喜欢的。”
高世荣默然良久,问:“那是什么礼物?”
喜儿一笑:“秋千。记得长主以前在汴京宫中最爱这个,后来随道君皇帝退居龙德宫,也还常常偷跑出来,去艮岳樱花树下荡秋千。现在我们公主宅里什么都有,惟独没有秋千架,驸马不如为长主在后苑立一个,待长主生辰那天带她去看,长主必定会很喜欢。”
他采纳了喜儿的建议。私下命人造了一个秋千架,在柔福生辰前一天夜里悄悄运进公主宅,连夜立好在后苑中。第二天柔福到后苑散步时看见秋千,果然双眸一亮,走至秋千旁,以手轻抚那据喜儿的描述、按艮岳宫中的式样制出的精致坐垫和双索,若有所思地细细看着。
“长主,这是驸马精心为你挑选的礼物。”喜儿忙走近她身边解释说。
“是么?”柔福转首看了看高世荣,道:“驸马费心了。”
虽然她脸上没有明显的喜色,但至少没有像以前那样冷言相向,语调甚至可以说温和。高世荣暗自一喜,庆幸这次的礼物选得适当。
那一天她像是心情不错,命人就在后苑设宴,席间频频与高世荣对饮,却又不胜酒力,不久后便飞霞扑面,闭目以手支额,最后仍是支撑不住,便索性伏案而寐,娇慵无限。
“长主醉了,你们扶她回房休息吧。”高世荣见状吩咐两旁侍女。
侍女答应,过来搀扶,但柔福却扬手推开,不要她们扶。于是喜儿轻轻朝高世荣努努嘴,示意他自己过来相扶。
短暂的犹豫后高世荣终于下了决心,起身去扶柔福,发现她此刻浑身无力,柔若无骨,几乎不能站立,于是干脆伸出双臂将她整个人横抱而起,迈步朝她卧室方向走去。
她并未因此受惊,其间只迷朦地半睁星眸看了他一眼,旋即安宁地阖上,还将脸埋在他怀中,乖乖地依偎着他任他抱着走。
放她在床上睡下,一时不舍得走,便坐于她床头,欣赏她的睡态。此时的她多么可爱,眼帘轻合,蔽住了平日冷漠的目光,她美丽的面容顿时显得柔和,并且不会拒绝他的接近。
“长主……”他不禁地轻唤出声。
她无任何反应,依然一脉沉睡模样。
没有了咄咄逼人的长主架子,眼前沉睡着的温婉柔顺的小女子才更像是他梦想中的妻。忽然想起以前一直是叫她“长主”,而从未唤过她的名字,其实他很想改变他们夫妻间客气的称呼,只是每次尚未来得及尝试,便都在她盛气凌人的注视下退却。
此刻的情形给了他自然的机会与勇气,他满心爱怜地以手去抚她的额发,她的脸颊,柔声唤她:“瑗瑗……”
并未期盼得到她的答应,然而她居然应声,依然闭着双目,迷糊地“嗯”了一声。
不免惊喜,很想拥她入怀,却又怕把她惊醒,从而自己也被迫清醒。他在心底叹息,却无法阻止自己的目光和手指继续在她脸上恋恋流连。
渐渐地感到灼热,像是有火从指尖蔓延到了心里。呼吸趋于急促,他的手迟疑地沿她脸庞滑下,抚过她细长美好的脖颈,终于探入她衣中。
似感到痒痒,她格格地笑醒,一边启目一边唤:“九哥……”
四目相撞,两厢都是愕然。
他在想,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刚才她唤的是……九哥?
一点疑惑,如滴落在生宣上的墨,逐渐扩散渗染在心间。他有些茫然,思绪一时混乱,暂时来不及为他适才的行为感到羞惭。
他以为她会尴尬,她会愤怒,然而她没有。她只是从容坐起,起初的醉意瞬间烟消,侧首看他,神态几乎可说是悠然闲适。
第七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6。秋千(2)
“刚才是你抱我进来的?”她问。
他点点头。
“我让你这么做了么?”
“瑗瑗,我……”他想解释一二,却被她冰冷坚硬的一句话打断:“谁允许你直呼我名字?”
他再次被她刺痛,而这次他不准备退缩:“我以为,驸马唤长主的名字并不逾礼。”
“你没有资格。”她面上不带过多表情,但清晰地吐出的这话却字字含有分明的轻慢。
他终于愤怒:“我们是夫妻,我怎会没有资格?”
她冷笑:“我九哥与潘贤妃张婕妤吴才人也可说是夫妻,她们敢直呼他的名字么?”
“那不一样,皇帝与妃嫔间有尊卑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