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潘多拉盒子-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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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会儿,竹若无其事地来收餐具时,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米饭剩下了哟。”
竹根本没有看我,只稍微掀看了一下饭桶的桶盖,用几乎让我听不到的声音低声说道:“讨厌的家伙!”然后又若无其事般地端起餐具离开了房间。
竹的“讨厌”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应该是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但若被女人说做“讨厌”,我觉得很不痛快——实际上,是非常厌恶。若是以前的我,肯定会给竹以狠狠的还击。为什么说我讨厌?讨厌的人明明是你才对!以前,好像有过女佣偷偷把饭菜塞给自己偏爱的学徒之类愚蠢而又令人生厌的爱情。这也太惨了。不要随便地看轻我。我,有着一名新男性的骄傲。像饭菜这种东西,即使不够,只要以愉快的心情细细咀嚼,也能吸收到充足的养分。原本以为竹很成熟,看来女人就是不行。正因为平时那样善解人意地从容行事,才在上演蠢事时显得格外显眼、令人生厌。
太遗憾了。竹必须更加成熟。若是小麻,不管上演何种失败,都会愈加惹人怜爱。不管怎样,出色的女性,若是犯错,会让人难以接受。到此为止,就是我利用午饭后休息时间而写的内容。突然,走廊的扩音机中传来新馆全体补习生马上到新馆阳台集合的命令。
4
整理好信纸后,我来到了二楼的阳台。原来,昨天深夜,旧馆有位叫鸣泽伊都子的年轻女补习生死了,现在,由大家目送她默默退场。新馆的二十三名男补习生以及新馆分馆的六名女补习生,在阳台排成了四列横队,正在神色紧张地等待出殡的队伍。不多会儿,鸣泽那白布包裹下的寝棺,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中熠熠生辉,由近亲守护着,从旧馆出来,沿着松林的羊肠斜坡,缓缓地朝柏油县道的方向往下走去。有一位像是鸣泽母亲的人,一边走一边用手帕擦眼,看起来是在哭泣。身着白衣的一队指导员和助手,垂着头,跟随着队伍一直行至中途。
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人类只有通过死亡才会变得圆满。还在活着的时候,是不圆满的。虫儿和小鸟,有着充满旺盛的生命力时是美好的,一旦死去,只是一具尸体。没有圆满或是不圆满之说,只是归于虚无。但是,人类与此相比,就完全相反。人类,只有在死亡后才更像人类,这种反论似乎也是成立的。在与疾病斗争而死后,用圣洁的白布包裹着,若隐若现地在成排的松林中走下斜坡的现在,是鸣泽在最严肃、最明确、最雄辩地主张自己年轻的灵魂。我已经无法忘记鸣泽。我朝着那圣洁的白布虔诚合掌。
但是,你千万不要误解。我虽然说死亡是一件好事,但绝不是轻视或潦草地对待人类的生命,也不是什么多愁善感、死气沉沉的“死亡赞美者”。只是因为,我们,与死亡只有一纸之隔,早已不再畏惧死亡。这一点,请一定不要忘记。看了我此前的去信,你一定轻率地以为在日本这个悲愤、反省和忧郁的时期里,只有我周围的空气既悠闲又明朗。这也不是难以办到的事。但是,我也不是傻瓜,不可能从早到晚只是咧着嘴笑着过活,这是肯定的了。每晚,在八点半的报告时间里,会听到各种新闻。我也有默默地蒙上毛毯睡觉却怎么也无法入眠的夜晚。但是,我如今不会把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告诉你。我们是结核患者。今晚,又突然咯血,我们也许都会变成鸣泽那样。我们的微笑,源自那颗滚落在潘多拉盒子一角的小小石子。和死亡毗邻而居的人,相对于生死的问题,一朵花的微笑反而更能铭记于心。眼下的我们仿佛是被某种幽幽的花香吸引,乘上了一艘全然未知的大船,沿着命运的航线随波逐流。这艘所谓“天意”的大船,将到达哪座岛屿,我同样茫然不知。但是,我们必须信赖这次航行。我们甚至萌生了一种感觉:生和死,不再是决定人类幸或不幸的关键。死者归于圆满,生者则立于出航船只的甲板上合掌祈祷。船,顺利地离岸而去。
“死亡是一件好事。”
这像不像是一位熟练航海者的从容心境呢?新男性,对死生没有感伤。
九月八日
小麻
1
满怀敬意地拜读了你及时的回信。此前,我曾写给你“死亡是一件好事”这样容易引起误解的危险话语,对此,你丝毫没有误会,准确地领会到了我的感觉,实在让我欣喜。看来,还是必须考虑到“时代”这一情况。面对死亡的平静心情,前一时代的人应该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吧。“现在的青年,不管是谁,都在过着与死神毗邻而居的生活,并不只是结核患者。我们的生命已经奉献给了某位,不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因此,我们可以毫不犹豫、轻轻松松地将命运寄托在这艘所谓天意的大船上。这是新世纪中新勇气的形式。船板下面就是地狱,这在很早以前就已被决定,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我们毫不介意。”你信中的这些话,反而给我上了一课。对于你最初的来信,我曾吐露无礼的感想,批判它“陈旧迂腐”,对此,我必须郑重道歉。
我们绝不是在慢待生命,但是,对于死亡,我们并没有徒然沉浸在感伤之中,抑或是恐惧害怕之中。其证据就是,自目送鸣泽伊都子那用白布包裹着、透着圣洁光芒的寝棺后,不管是小麻的事还是竹的事,我已经全然忘却,以宛若今天这秋日晴空般高远而清澈的心境躺在床上,聆听走廊中补习生与助手的那番寒暄:“在做事吗?”
“在做事呢。”
“要加油哦。”
“好的。”
我发觉这不是平日那种半开玩笑的腔调,而是一本正经的语气。像这样坦诚地紧张呼喊着的实习生们,我反而觉得他们非常健康。用稍显作态的说法来说,那日一整日,整个道场都笼罩着一种神圣感。我相信,死亡绝对不会让人类的精神萎缩。
仅能把我们这种感想当做幼稚逞强、抑或是绝望之果的自暴自弃来理解的旧时代的人实在是太过可悲。能同时对旧时代和新时代这两个时代的感情了然于胸的人应该少之又少吧。我们的生命轻若羽毛,但是,这并不是慢待生命的意思,而是把生命当做轻若羽毛的东西来爱护。然后,这支羽毛将悠然飘向远方。在当前这些成年人正对爱国思想、战争责任等老生常谈的话题大肆议论之际,我们则抛开这些人,迅速按照高人的指点直接起航。我甚至觉得新日本的特征就在于此。
鸣泽伊都子的死,发展出了意想不到的“理论”,但是我似乎并不擅长这种“理论”。新男性还是默默寄命运于新造之船,或者报告一下愉快的不可思议的船中生活,这样反而会轻松得多。怎么样,再说一些女性的话题吧。
2
在你的信中,你是否是在无聊地替帮竹辩解呢?既然如此喜欢,你也可以直接给竹写信。不,与其这样,还不如见她一面。过几天,你有空时,可以来这所道场,当然,不是探望我,而是与竹见面。一旦见面,你的想法便会幻灭。因为,不管怎么说,她是一名出色的女性。论腕力,说不定比你还强。据你的来信,你的看法是小麻哭泣事件毫无问题,而竹的“我很担心”这句话却大有问题,对此,我也稍作考虑。关于小麻对我哭泣着说“我有烦恼”一事,说出“我很担心”这句话确实容易让人愚蠢自负的以为这是竹此前就对我有好感的证据,但是,我丝毫没有这种感觉。竹仅仅身形高挑,却毫无魅力。她总是被工作所累,没空考虑其他事情。她只是个紧张于助手组长这项重任,勤快工作的人。竹在前一夜训斥了小麻,而后,从其他助手那里听说小麻因被训斥而极度沮丧、哭泣之事后,开始对自己的训斥方法是否稍显强烈进行了反省,继而变得十分担忧,才说出“我很担心”这句话。这种情况下,这种理解虽极为俗气,却最为周全。肯定是这样。女人,不管怎样,只会考虑自己的立场。新男性,对于女人,绝不会心存幻想,也不会讨她们喜欢,是干脆利落的人。
说了“我很担心”这句话后,竹虽然脸色通红,但是,那是对于训斥小麻一事非常担心的意思,可能是因为意识到了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包含着意想不到的特殊含义,从而张皇失措、脸色发红,仅此而已,什么事情都没有。这是极为无聊的事情。而且,那天,小麻对我哭泣之事也好、担心之事也好,抑或是多给了一碗饭之事也好,要想解开那天所有奇怪的状况,有一件重要的事实必须要予以考虑,那就是鸣泽的死。鸣泽是在前一夜死的,爱笑的小麻为何被训斥也不言自明。助手们与鸣泽伊都子一样,都是年轻女孩,也容易冲动,这自不用说。女性往往还残留着一些迂腐过时的情绪。竹感到寂寞、困惑,因此,以一碗饭的施舍来释放这种奇怪的情绪。总之,那天,大家奇怪的状况应该与鸣泽伊都子的死有莫大的关系。小麻也好,竹也好,她们对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别开玩笑了。
怎么样,这下你该明白了吧。即便这样你还是喜欢竹吗?那你就来道场一次,看一下真人吧。与竹相比,我反而觉得小麻身上有着给人以全新感觉的地方,但是你好像非常讨厌小麻。你重新考虑一下,如何?小麻身上也有闪光点。前天,小麻让我看到了她性格温和的一面,使我马上又改变了对小麻的看法,今天,我就向你叙述一下那件事。我想,你也一定会喜欢上小麻的。
3
前天,同室的西胁笔头菜君因家庭原因终于要离开道场了。那天,据说正好是小麻的公休日,所以和笔头菜约定将他送至E市。在前一天,小麻就被补习生们大开玩笑,强逼着买礼物,“好吧,就交给我吧。”她爽快地同意了。前天一大早,她穿着久留米出产的藏青碎白花纹工装裤,兴冲冲地追赶笔头菜君而去。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刚刚开始屈伸锻炼,她便笑嘻嘻地回到了道场,似乎并不像是与恋人分离的样子,而后在各个房间转了一圈,把约好的礼物分给了补习生们。
像当前这种人手不足的时代,即使小康之家的女儿,也会离家工作,小麻多半属于这一类,半是工作半是玩耍的样子,不过,可能因为手头宽裕的缘故,她一直非常大方,这好像也是她在补习生中具有人气的原因之一,这次的礼物,也相当奢侈。礼物是在何处、在什么情况下买到的,不得而知,尽是些一寸或两寸大小的小镜子,背面贴着电影女优的照片。以前,这种东西作为粗点心屋的助兴礼物等,可以免费得到,现在,即便这种东西,买的话也绝不便宜。或许是在某家粗点心店或是玩具店的存货中买到的这十几面小镜子吧,总之,不管怎么说,是让人觉得很符合小麻性格的礼物。补习生们似乎非常喜欢背面电影女优的照片,引起了莫大的骚动。
咖 莱也收到了一面镜子。我因为讨厌从女孩那里收到东西,自始至终也没强逼着要礼物,而且,同大家一样收到一面贴身小镜,实在是件无趣的事情。小麻来到我们的房间,一面把镜子递给咖 莱,一面说道:
“咖 莱君,你认识这个女优吗?”
“虽不认识,但是个美女。跟小麻长得很像呢。”
“什么呀,讨厌。这不是达尼尔?达黎欧吗?”
“哎呀,是美国人呀。”
“不是,是法国人哦。在东京也曾红极一时呢。你不知道?”
“不知道呢。不管是法国的还是哪国的,总之这个还给你,我对长毛洋人不感兴趣。能不能给我换面带着日本女优照片的镜子?啊,拜托你给我换一面。这一面也可以给那边的小柴——云雀君呀。”
“好过分的要求,那就只特别给你哦,不想给云雀。坏心眼儿的家伙,讨厌。”
“是这样呀。那么,就放在这里吧。达尼?”
“是达尼尔。达尼尔?达黎欧。”
听到这二人的对话,我虽面无表情地继续我的屈伸锻炼,但毕竟觉得索然无趣。原来我是如此地让小麻讨厌。会讨小麻喜欢,我自然没有这么想,但是,也未曾想到我会让小麻如此憎恶和讨厌。即便打算将自己的地位放在最底层,但是底层下面还有底层。人类,归根结底,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生活,可现实是残酷的。究竟,我的问题出在哪里?下次,我一定要仔细地问问小麻。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个机会会来得如此的早。
4
在那天四点过后的自然时间里,我正倚在床上愣愣地眺望着窗外,身着白衣的小麻拿着洗好的衣服忽然出现在了庭院中。我不由得站了起来,将上半身探出窗外,小声喊道:
“小麻。”
小麻回过头,看到是我,微微一笑。
“能送给我个礼物吗?”我试探地问道。
小麻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显出十分警惕的样子,迅速地朝四周环顾,看看有没有被谁看到。道场现在是安静时间,'福#哇@小&說下^載'四周一片寂静。小麻僵硬地笑笑,手搭在嘴边,张大嘴巴形成一个“啊”的口型,而后撅起嘴巴抬起下颌,继而半张着嘴巴点了点头,最后将嘴巴张至三分之二又点了点头。完全没有发出声音,总之,仅用口形与我通信。我马上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她说的是“ATODENE”(稍等)。
虽然马上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但我也同样只用口形特意反问了一遍:“ATODE?”她再一次用可爱得如孩童打瞌睡般的姿势,一字一字地断开:“ATODENE。”而后像是在说“秘密、秘密”似的,轻摇着搭在嘴边的手掌,最后耸肩一笑,朝分馆小跑而去。
“是稍等一会儿啊。原来事情并不都像想象的那么难。”我在心中嘟囔着,扑通一声躺在床上。对于我内心的喜悦,也没有说明的必要了,你可以自行揣摩。
然后,在昨晚摩擦之时,我收到了小麻那份“稍等一会儿”的礼物。从昨天早晨开始,小麻好像在围裙下面藏了什么,时不时地在走廊中颇具意味般走来走去。我虽然也想过围裙下面也许是藏着给我的礼物,不过,要是厚着脸皮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