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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杂集]禅是一枝花-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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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必有言语,像戏台上的必有戏词。一个好时代的言语像银碗里盛雪。
第十四则 云门对一书
  举: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一代时教?云门云:对一说。
  释迦成道后住世四十九年,于三百六十会,开谈顿渐权实,谓之一代时教。但一切的答案同时皆即是问题。因为宇宙的存在自身是满蓄着未知的变动,满蓄着否定的,所以绝对精密的答案亦满蓄着一个大疑,击打不开,要你来对一说。
  对一说是犹如男女的对唱山歌,各不示弱。你无论是对于大自然或对于圣贤,不可以只是跟着他说,而是你也要来说你的,他说东来你说西,他若说月亮,你就来说太阳,你是与大自然对话,与圣贤对话,可比燕语呢喃,是燕子与大地春阳对话,而对话亦可比是对舞。
  红楼梦里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对话,睛雯对宝玉及袭人等的对话,凤姐对贾母等的对话,是人世的活泼热闹,山高水深,都像一朵花的满开了。这就是云门的对一说。
  而像前清科举的八股文,则只知跟着圣贤说,不知对一说。现在学校里先生教文史哲学于先人之言,只在那里弄考据,作分析与归纳,那都只是书僮打杂之事。希腊的数学家把计算交由奴隶去做,奴隶不知与大自然可以对一说。他们只在研究孔子,少而不知与孔子对话。对于释迦亦然。因为一代时教自是释迦的,你要来对一说,纔有了你的,而且宾主历然了。
  这里且听雪窦禅师颂来:
      对一说,太孤绝,
      无孔铁锤重下楔。
      阎浮树下笑呵呵,
      昨夜骊龙拗角折。
      别别,韶阳老人得一橛。
  对一说不是跟着对方说,但亦不是像对句的与对方的相对称,而宁是带着非对称性的,这样纔出来了跌宕自喜。世界是阎浮树的风景,大自然可比骊龙,而就那对一说里,宾主皆在阎浮树下笑呵呵,理论拗折了骊龙角,韶阳老人得一橛,我也要分一橛。韶阳老人就是云门文偃禅师。
第十五则 云门倒一说
  举:僧问云门禅师:不是目前机,亦非目前事时如何?门云:倒一说。
  苏东坡贬惠州,曰:譬如我原是惠州秀才,赴京考试,不第回来了,有何不可?他都是为与章惇作对,但那已是昨日之事了。今日有今日之机。他的被贬也是昨日之事,不是今日之事。今日是他来了惠州地方,见了许多东西都是他所不识的,人是来到了不识的东西的面前纔感觉得他自己的存在,立地皆真。惠州又如何不可以是他的生身之邦?他见的父老子弟市井之人当然也是不识,然而你当他是自己故乡的父老子弟吧。于是苏东坡觉得是归来了,不是被贬出。这就是倒一说。
  五四运动时胡适之说打倒旧礼教,吴稚晖说废弃读线装书,那是当时自有当时之机与当时之事,你若今日仍来顺着说,就是不亲切了。今日是又要倒过来说:要学习礼仪,要读经书。你要问为什么吗?古人道:「你若欲得亲切,莫将问来问。」因为你问的是理,而机端事端尚未成理。
  亲切是在于目前之机。云门的对一说是于人于己亲切,而倒一说则是于事亲切。雪窦禅师颂曰:
      倒一说,分一节,
      同死同生为君诀,
      八万四千非凤毛,
      三十三人入虎穴。
      扰扰忽忽水里月。
  灵山会上八万四千众若不识此亲切,便听佛法也是枉然。而从迦叶到达摩再到六祖慧能那三十三人,他们即是为此而入了虎穴。他们的扰扰忽忽,得如水里月的亲切吗?
  而若再要由我来说,则云门的对一说,是阴对阳、阳对阴的变化而有万物的、这个「对」字而来。而倒一说则更是革命的言语。
第十六则 镜清啐啄
  举:僧问镜清禅师:学人啐,请师啄。镜清云:还得活也无?僧云:若不活,遭人怪笑。镜清云:也是草里汉。
  鸡蛋欲孵化时,小鸡在里边啐,母鸡在外边啄,这啐啄之机亦是师对弟子最好的教育法。啐与啄皆是有情,而啐啄同时则是感。要啐啄同时纔是机。
  便如数学上的发现,亦是自然界有一样东西像一只小鸡在啐,数学者感觉得了,而把它作为一个研究的对象,在外边啄。而往往是啐与啄不同时。若啐与啄同时,那就脱壳而出,得了发见了。物理学上核子的发见亦是如此的吧。
  又便是绘画,你所画的东西也是在大自然里啐着,而你在外头啄,啐啄同时则只觉很快意的画了出来,如有天幸神助。其实即是还有个啐者,不只是你一个人,所以好作品每觉不是人力。
  又便如宗教。亦是生于这啐啄之机。大自然有一个没有名目的东西在啐,你名之为神。名之为神,是因为安不上世上凡百东西的名目。而你感到了。于是你来啄。如果啐啄同时,你会看见了光,而且听见有神的声音在召唤。
  再就是革命了。历史上有天命在啐,英雄豪杰的则是啄。革命者要唤起民众,革命者之与民众其实乃是英雄与天命交感,在同时啐啄。这里有一个时代的成毁之际,所以镜清禅师小心地问:「还得活么?」
  且听雪窦禅师的颂。头两句:「古佛有家风,对扬遭贬剥,」是说辩论应当是啐啄,不是为胜负。胜负不是目的。胜负只是啐啄的威力,春风之感与秋霜之气是一个。我舅舅爱下围棋,他说给我听木谷实死后新闻记者请吴清源讲昔年与木谷实争棋的感想,吴答:并不如他人所说强敌当前的壮烈凄绝,宁是等于两人在商量尝试。吴与木谷实终身是亲友,当年两人的争棋毌宁以天为对手。天在啐,此在啄。
  可是雪窦禅师接着一翻:「子母不相知,是谁同啐啄?」我与三姊端详这句,详了半天,三姊忽然笑道:你这哪里是在参禅,倒是像在庙里详签了,详签是不问过去未来。雪窦也促狭,我就且来详一句看看。我说是「子母虽然不相知,但是已相感。」我以为这说的不够具体,要舅舅再拿下棋的话来详详。
  三人归纳起来的话是:譬如争棋,惟有第一着手是尝试。是问询,以后着下去都是互为问着,互为应着,而两人在想下一手时都是互不相知,这不相知纔是好。再说子母啐啄当然是子先啐。小鸡在蛋壳里的第一记啐,便像围棋下的第一子是试探。母鸡感得了便在蛋壳外面啄。以后的啐啄就是互为问答,常常迭为宾主,怎么能说是啐啄同时呢?雪窦就是如此的把镜清禅师啐啄同时之说来翻了。因为既是说啐啄之机,机必是奇数的,如何得同时?而且要子母的啐啄亦是不相知的纔好。
  颂的末后是:「啄觉犹在壳。重遭扑,天下纳僧徒名邈。」这啄蛋壳的声响如围棋敲子的声响。如苏东坡诗里的行到竹院静室外边,惟闻棋子声,不闻人语,同行的镜清禅师亦不可说话。
  雪窦与镜清,是则俱是,非则俱非。言菊朋云:「刘宝全唱大鼓,似在板眼上,似不在板眼上。」啐啄也可比是唱之与板眼,似在同时上,似不在同时上。
第十七则 香林坐久成痨
  举:僧问香林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香林云:坐久成痨。
  坐久成痨,想要起来走走,可用一个字来说即是「兴」。历史始于兴。印度佛教否定「发」亦即是不知兴,而中国禅宗讲机之动为兴,乃通于诗经。
  三国志演义有曹操宴刘备,备起更衣归座,操见其有泪痕,问之,备曰:备驰驱疆场,髀里肉消,今久不乘骑,髀肉复生,而功名未就,岁月荏苒,老将至矣,是以悲耳。这自是英雄之事。但虽小民,亦不是不能了解。
  我有个同学的父亲,其先世也有来历,战后在日本东京都内开饮食店,艰难起家。二十余年来由一丬店扩成三丬,生意繁昌,银钱日进纷纷,男婚女嫁,亲戚皆是好人家,他自己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他的太太也是名门之女,知诗识礼。去年起他却又去开了料理店曰:「菩提树」,店面占地二百坪,非常宽敞幽雅,陈列汉陶明瓷,四壁名人书画,正面座起间的广壁上是元朝刻在居庸关的蒙古、西夏、契丹各国文字分写的纪功碑,是纵约一丈,幅约二丈余的原拓。店里改装的天井,梁桂,及台面几凳,是用的旧皇族邸拆下的建材,及年前因道路工事发掘出来的江户时代埋的水道管古木,单是改装费就用了上亿日元。但是地点离都心稍远,又新开不久,每月都还是赤字,靠其它三丬店来补贴。有人以他这丬店可以不开,我舅舅本来认识他,上次到日本,与他说你有福不知享,是坐久成痨。他听了很喜欢,再三吟味碧岩录里的这句话。凡行事说话是要对景,就令人感动。
  汉朝、唐朝都是几百年天下,于是万民起来造反,改换朝代,也只是因为坐久成痨。
  且来听雪窦禅师的颂:
    一个两个千万个,脱却笼头卸角驮。
    左转右转随后来,紫胡要打刘铁磨。
  本来只是说的达摩个人坐久成痨,所以来梁国与北魏惹是生非。而雪窦却把来说成了一个两个千万个,好热闹高兴。大家都已坐久成痨了,一齐的都甩脱了羁勒,纷然跑动前进,也不知什么是西来意,因为西来意还在后头呢!于是尼姑刘铁磨领队正在躜行之间,忽然斜刺里跃出了紫胡利踪禅师,叫一声刘尼:你可知历史的口令?刘尼答颠倒二字,紫胡和着那答声里就是一棒。这一棒打的是咎棒?是许棒?
  天对于民国以来的历史,是许?是不许?
第十八则 慧忠国师无缝塔
  举:肃宗皇帝问慧忠国师:百年后所须何物?国师云:与老僧作个无缝塔。帝曰:请师塔样。国师良久。云:会么?帝云:不会。国师曰:吾有付法弟子耽源,却谙此事,请诏问之。国师迁化后,帝诏耽源,问此意如何?源云:湘之南,潭之北,(雪窦着语云:独掌不浪鸣。)中有黄金充一国。(雪窦着语云:山形柱杖子。)无影树下合同船,(雪窦着语云:海晏河清。)琉璃殿上无知识。(雪窦着语云:拈了也。)
  释迦在世时说法,如船行大海中,开出一道浪头波纹来,然而船过水无痕,大海依然是个鸿蒙。慧忠国师百年之后的无缝塔,即是说的大自然的这鸿蒙。但是先头的船过去了,后头还有船来,所以国师说吾有付法弟子耽源。
  帝诏问耽源无缝塔的式样。耽源若直答是大自然的鸿蒙,岂不简截了当?当初帝问国师时,国师就该这样答了,为何取牠个绰号儿,叫做无缝塔?徒然叫人去猜。因为我们对于所尊敬的与亲昵的人往往是不直叫其名,而杜撰出绰号来代替,尤其女孩儿们在杜撰绰号上顽皮喜乐。我妹妹说她一班里的女生都有绰号儿,禅宗的也是这种杜撰的活泼。如红楼梦里袭人与宝钗闲话儿,称「我们的那一位」,确是比直称宝二爷的好。原来文明的一切格式都是人给大自然取的绰号。
  然而耽源又可怎么答呢?待要也来答个无缝塔,则是再来不值半文钱。待要直接答是大自然的鸿蒙,那更是没着没落的。于是他答个非常现实:「湘之南,潭之北,中有黄金充一国。」这是可比绍兴城里人说「鉴湖之阳,龙山之背,岩壁里有金抽屉,银抽屉」,都是以杜撰来说明大自然的无限的富。雪窦的着语:「孤掌不浪鸣」,是说若无国师杜撰了个无缝塔在先,耽源一人亦不会杜撰出这个来。还有着语「山形柱杖子」,则大概是说耽源在皇帝面前用柱杖画地,说明湘之南云云。其实也没有湘之南,潭之北,也没有黄金充一国,有的只是杜撰用来画地说明的柱杖。大自然的鸿蒙,他与他的师是无影树下同船之人。雪窦着语「海晏河清」是本来什么事也没有。
  末云:「琉璃殿上无知识」,并不是说的肃宗皇帝到底也不懂,很可遗憾之意,依文章来看,倒是与上句相连的好话。琉璃殿上无知识是连国师也在内的一个风景。试想像无影树下同船的境界,再来想象「琉璃殿上无知识」的境界,两句合起来是一个大自然的鸿蒙的风景。
  然而雪窦说:这个风景可以拈出来,如女孩儿的拈起手中针线与人比并,他的颂曰:
      无缝塔,见还难,澄潭不许苍龙蟠。
      层落落、影团团,千古万古与人看。
第十九则 俱胝惟竖一指
  举:俱胝和尚,凡有所问,只竖一指。
  人平时悠悠忽忽,连不知哪个是自己,而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是天的声音)在叫,叫一声于你最亲的东西。你最亲的东西是你自己,亦非你自己,而忽然的有一个声音在叫着了,就那一声里,世界的一切都明白了。是因为这道理,所以你听音乐,听人说话,便也往往只为一音,已够你心领脾受,憬然思省。
  又或是颜色。尤其是女孩儿家,有时忽然见着一个颜色,如极好的娇黄或极好的青色,当下妳会有如看见了你自己,那颜色也真的就是你自己呀!在一切都是好的世界里。有个同学与我说她家里分两派,姊妹都反日,惟有她二哥迷日,其实他又只为迷一日本女子。那同学道:我二哥去年到日本去开学会,去看能乐练习,有一女子姓中司,是中学教员,每周也来学舞,她在能乐的舞台上执扇而舞,束发的押发针的宝石红,随着身体的旋转一闪一闪,给我二哥非常的女性的感觉。中司生得纤弱秀丽,人前进退应对有礼仪,我二哥说她真是个小小可怜娘,像田塍上的槿花。我二哥就被她头上押发针的一点宝石红迷住了。中司因师父介绍,随众认识了我二哥,回去搭电车恰好有几站是同路,她在电车上应对,极敬重我二哥,且觉得亲近,也不过是这样。惟有那晚她舞时押发针闪动的宝石红,听我二哥讲起来,我都为之神往了。那仅仅是一个颜色呵,可是古今来女色的色都在这里了。
  我这同学很会说话,在学校里是有名的美人。因我说起颜色,她道:「女子对男人也一样。你休取笑。我曾跟一位高不可攀的先生散步,二人在草地上坐得这样近,我凝视着先生的长衫袖子,那飒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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