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43-鲁迅其书:一部断代式的研究史料的好书-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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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艺术的表现都不可能是作者自己主要创作意图的提“纯”了的表现，它总是以作者主要着力的目标为中心，有立体感地复现出当时社会现实的尽量广阔的画面，从而通过根根神经与其他社会问题相贯通。鲁迅的《呐喊》和《彷徨》所涉及的绝不仅止于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问题，但其他问题是以与这个中心画面的特定联系和联系方式在其中得到或显或隐的表现的。封建地主阶级对人民群众的精神奴役总是和对他们的政治压迫、经济剥削交织在一起，不觉悟群众的愚昧和落后同时也表现在他们力图改变自身命运的愿望里，表现在他们对革命的各种不同的具体态度中，知识分子的弱点从他们反封建斗争的实际斗争中也可能表现出来。我认为，《呐喊》和《彷徨》主要是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但也绝不反对从中国社会政治革命的角度去分析它们的客观政治意义，不过这必须在与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主体意义的联系中来进行。我认为，《呐喊》和《彷徨》除表现了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对中国社会政治革命的基础作用之外，还组成了两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否定命题：否定了农民阶级和其他劳动群众有自发地走向真正的革命道路的可能性，否定了在广大社会群众广泛的思想启蒙和广泛的社会解放实现之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思想追求有单独得到实现的可能。这两个否定体现了中国社会政治革命由旧民主主义向新民主主义转换期的主要特征。我们不能把过多的肯定性的政治结论放在《呐喊》和《彷徨》的分析中，否则我们便无法说明鲁迅当时苦闷、彷徨的心情。
结论：《呐喊》和《彷徨》首先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它深刻地表现了中国必须有一场深刻而广泛的思想革命，这个革命的主要任务是清除封建思想在以农民群众为中心的广大社会群众中的根深蒂固的影响，而它的重点应当是以封建等级观念为基础的残酷、虚伪和陈腐的封建伦理道德观念。在这个革命中，首先觉醒的知识分子是现代社会意识的代表者，但他们处于封建传统思想的汪洋大海之中，其斗争暂时不可能取得实质性的胜利。
“对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马克思语），在中国，对封建社会意识形态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首先以艺术的武器对它进行了最彻底、最坚决的批判的是鲁迅和他的《呐喊》和《彷徨》。《呐喊》和《彷徨》的思想意义是不朽的！
《鲁迅其书》第一部分《呐喊》《彷徨》综论（3）
三
社会政治革命和社会意识形态的变革有着不同的规律性：前者以质变的形式完成，政治革命是其主要斗争形式；后者则带有渐进性的特征，直接依赖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以及由这种发展带来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逐渐变化。社会政治革命只发生在某种社会意识形态发生、发展过程的特定阶段，长期性是社会意识形态变革的发展规律。事实已经证明，企图通过一两次政治运动实现整个社会意识形态的根本变革是不可能的，它不能通过一次质变而完成，在复杂的思想斗争过程中逐渐进化发展是其主要的的表现形式。鲁迅前期进化论思想反映了中国现代社会意识形态变革的根本规律。他在接受了外国进化论学说之后，便主要运用于观察分析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实际状况，形成了他的社会思想和社会伦理道德的进化发展观，与社会意识形态的变革规律取得了适应性，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并赋予了《呐喊》和《彷徨》以巨大的思想生命力和艺术生命力。
鲁迅前期社会思想和社会伦理道德的进化发展观，首先与封建伦理道德的僵硬性、顽固性和在封建社会中形成的保守、守旧的社会习惯心理形成了尖锐的对立。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人们一向把适应着封建社会关系的那套伦理道德的规范视作天经地义的绝对真理和万古不变的永恒信条，鲁迅在《狂人日记》中通过“狂人”的口，对它的永恒性提出了挑战，提出人也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从“野蛮的人”到“真的人”是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链条，人的思想和伦理道德面貌也要随着时代的前进而不断发展变化，在变中求发展，在变中求前进，在变中渐趋完美。在鲁迅笔下，封建思想和封建伦理道德是以“三位一体”的面目出现的。它们具有三种相互联系的主要特征：残酷性、虚伪性和陈腐性。残酷性是它的本质，虚伪性是它的表现形式，陈腐性是它的存在方式。借以透视它的陈腐性的内在思想之光，便是鲁迅的社会思想和社会伦理道德的进化发展观念。“从来如此，便对么？”（《狂人日记》）这是鲁迅以变的观点对不变的传统观念提出的尖锐的驳议。在他的笔下，曾被奉为神圣的古、旧、老的传统的东西被剥下了庄严的外观，变成了一些愚妄可笑、陈腐不堪的事物。“长明灯”已经不代表着传统的神圣，而表现了封建传统的陈旧；赵七爷、七大人、鲁四老爷、郭老娃这些地主阶级统治者，无一不是毫无现代知识的极端愚昧的家伙，他们不断嗅吸、奉为至宝的是古人大殓时塞在死人屁股眼里的“屁塞”（《离婚》）。鲁迅还反复表现出，封建思想、封建伦理道德不但以自己的内容杀人，还以自己的僵硬的存在方式杀人，以它造成的保守、守旧的社会习惯心理杀人。N先生剪了辫子，身上有了点“异”气、“新”味，便受到社会的惨重迫害。扑灭一切的“新”、扼杀一切的“变”，是封建思想、封建伦理道德吃人的一种主要方式。
在社会思想、社会伦理道德进化发展观的作用下，鲁迅树立了崭新的人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的一个鲜明特征是实现了由静止的道德判断向发展的社会判断的变化。鲁迅不承认有永恒的道德，也就不承认以抽象不变的道德对人实行的价值判断，道德是随社会发展的需要变化的，道德要在特定社会的需要中来判定其优劣，所以对人的价值判断和道德判断都要从属于社会的判断。在《肥皂》中，表现着两种价值观的尖锐对立：一种是四铭的价值观，他用因袭的道德信条判断着社会的新变化，故而说学生也没道德、社会也没道德，一切新事物都在旧道德观念的支配下遭到了否定；一种是鲁迅本人的价值观，他一方面揭露了四铭攻击新道德的心理根源，一面十分巧妙地埋伏了“肥皂”这个线索。它便是社会进步的活见证，是新事物（葵绿异香的洋肥皂）优于旧事物（四铭太太过去用的皂荚子）的无言的证人。鲁迅这种艺术表现的内在依据，便是以社会的进步判断旧的道德信条，社会在发展，人的道德观念也要变化，用旧的道德无法说明新的事物。四铭是用旧道德否定新事物，鲁迅则用新事物否定旧道德。我们常常离开社会的具体环境的条件而企图对鲁迅笔下的人物做出纯道德的静态判断，这十之九会与鲁迅的原意背道而驰。其原因在于我们不自觉地走向了形而上学的道德论，而与鲁迅的人的价值观发生了牾。
鲁迅对社会意识形态变革的渐进性特征的把握，给他的人物思想发展的描写带来了可信性和精确性。他从未塑造过“突变式的英雄”，在不断变换着的外在表现中把握人物性格的高度稳定性，在表面对立的行动中把握前后思想的质的同一性，是鲁迅人物塑造的一个鲜明特征。阿Q的表现时常变换着，甚至常常自相矛盾，但支配这些行动的内在的思想的质却是前后一贯的。鲁迅对劳动群众悲剧主人公的描写，其特点是在不变中见微变，夏大妈的朦胧的希望、华大妈的微漠的不满足感（《药》）、阿Q死前对生活的情绪性的可怕感受（《阿Q正传》）、祥林嫂对灵魂有无的怀疑（《祝福》）都呈现着微弱的“正转”状态，但这种“正转”不是“突变”、“急转”，而是在生活道路上对封建思想和封建伦理道德以及对在此支配下的社会关系的朦胧感受，它反映着整个社会思想发展变化的趋势，但也仅只是趋势。中国现代社会思想的变化首先体现在觉醒知识分子的思想中，但他们的思想观念不是主要从中国社会现实的自身变化中获得的，较多地是从外国先进思想学说中直接接受过来的，他们的理想与中国的现实发生了尖锐的矛盾，一当他们从外国回到中国、从书本转向生活、从讲堂走向社会，他们的思想就要经受严峻的考验，在这种严峻的考验面前他们的思想追求就要多打几个折扣。所以《呐喊》、《彷徨》中此类人物的思想绝大多数都处于“逆转”状态，而在明显的“逆转”中把握他们思想理想的前后一贯性，则是这类人物塑造的重要特征。《头发的故事》中的N先生、《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伤逝》中的涓生和子君，其思想都发生了明显的“逆转”，但这种“逆转”却绝非完全的复归，N先生的愤激、吕纬甫的感喟、魏连殳的痛苦、涓生的忏悔、子君的夭折，说明他们的同情、他们的内心愿望仍然是在新思想、新理想一边的，像四铭一类坚决维护封建传统的，到底只是极少数。总之，不论是对劳动群众的微弱“正转”的思想变化和对觉醒知识分子的明显“逆转”现象的描写，都体现着鲁迅前期社会思想、社会伦理道德进化发展的观念，也都表现了他对社会意识形态变革的渐进性特征的把握。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学说，社会思想的变化是新生阶级的思想逐渐取代腐朽阶级的思想的过程，但这种阶级思想的斗争同样也是通过世代的系列逐步实现的。在世代发展的系列中，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因素逐渐增长，旧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因素逐渐消亡，新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逐步取代旧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新的意识观念就在这逐渐的递变中产生和发展。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由于生产力发展的极端缓慢，社会意识形态变化的极其微弱，且一直是同质的积累，极少新质因素的急增，这种变化在同一个世代和相近的世代间不能更明显地体现出来。这决定了中国传统思想是以“老”为本位的，“老者”积累着更丰富的经验，“幼者”只有听凭于“老者”才会获得必要的知识。但在现代社会里，社会发展的速率骤然加大了，“老者”在旧的社会生活中积累起来的生活经验和形成的思维方式、意识观念已经难以完全包容“幼者”和青年一代所需要的、所能够获得的全部，相反，他们一开始便生活在与上一代人不同的社会生活环境中，更易于接受发展变化了的社会生活的新的信息，由此便会浸润并形成与上代人不完全相同的思维方式和意识观念，这种增长着的新因素恰恰是代表着社会思想发展的新变化。科学文化的更大普及，使这种过程表现得更加显著。在这时，以“幼者”为本位，以青年为本位，便构成了现代社会意识观念的一个重要内容，它是以承认社会思想、社会伦理道德发展变化的规律为前提的。鲁迅在进化论思想的作用下形成的以“幼者”为本位、以青年为本位、青年必胜于老年的思想，尽管还有一些不够精确的地方，但在总体上却是反映着现代社会思想特征的，是与封建传统的以“老者”为本位的思想尖锐对立的。他的“青年必胜于老年”，不论是后来还是在前期，都是作为世代发展的系列而言的，而并非个体对个体的绝对比较。在《呐喊》和《彷徨》中，鲁迅是把反封建斗争的意向中心放在“救救孩子”之上的（《狂人日记》），他热切地企望新生的一代能有一种新的生活（《故乡》）。在《肥皂》中他设置了秀儿和招儿，表现出新的一代对新事物的由衷热爱和向往。与此相联系的，则是鲁迅对孩子们身上表现出来的旧传统的浸染所感到的极大悲哀。在《狂人日记》中，“狂人”看到孩子们也睁着怪眼睛看他，从而感到特别的怕，特别的伤心；在《长明灯》中，孩子对“疯子”的冷漠宣告了“疯子”斗争的最终失败，造成了他的悲剧的最高峰；在《孤独者》中，大良、二良对魏连殳态度的变化是摧毁他斗争意志的巨大力量。在“孩子”身上看未来，在“孩子”身上看希望，是《呐喊》、《彷徨》内蕴的一条重要思想脉络。鲁迅承认青年必胜于老年，但同时又不认为青年一代便会迥异于老年一代，从而把他对未来的希望和对中国社会思想变革的艰巨性、长期性的认识结合了起来。《呐喊》和《彷徨》不是悲观主义的、虚无主义的，但也不是盲目乐观主义的。它们的长期的思想生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