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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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
黄衫毡笠,短剑长弓。箭房中新矢二十余枝,马额上红缨一大簇。裹腹闹装
灿烂,是个白面郎君;恨人紧辔喷嘶,好匹高头骏骑!
东山正在顾盼之际,那少年遥叫道:“我们一起走路则个。”就向东山拱手
道:“造次行途,愿问高姓大名。”东山答道:“小可姓刘名嵚,别号东山,人
只叫我是刘东山。”少年道:“久仰先辈大名,如雷贯耳,小人有幸相遇。今先
辈欲何往?”东山道:“小可要回本藉交河县去。”少年道:“恰好,恰好。小
人家住临淄,也是旧族子弟,幼年颇曾读书,只因性好弓马,把书本丢了。三年
前带了些资本往京贸易,颇得些利息。今欲归家婚娶,正好与先辈作伴同路行去,
放胆壮些。直到河间府城,然后分路。有幸,有幸。”东山一路看他腰间沉重,
语言温谨,相貌俊逸,身材小巧,谅道不是歹人。且路上有伴,不至寂寞,心上
也欢喜,道:“当得相陪。”是夜一同下了旅店,同一处饮食歇宿,如兄若弟,
甚是相得。
明日,并辔出涿州。少年在马上问道:“久闻先辈最善捕贼,一生捕得多少?
也曾撞着好汉否?”东山正要夸逞自家手段,这一问揉着痒处,且量他年小可欺,
便侈口道:“小可生平两只手一张弓,拿尽绿林中人,也不记其数,并无一个对
手。这些鼠辈何足道哉!而今中年心懒,故弃此道路。倘若前途撞着,便中拿个
把儿,你看手段。”少年但微微冷笑道:“元来如此。”就马上伸手过来,说道:
“借肩上宝弓一看。”东山在骡上递将过来,少年左手把住,右手轻轻一拽就满,
连放连拽,就如一条软绢带。东山大惊失色,也借少年的弓过来看。看那少年的
弓,约有二十斤重,东山用尽平生之力,面红耳赤,不要说扯满,只求如初八夜
头的月,再不能勾。东山惺恐无地,吐舌道:“使得好硬弓也!”便向少年道:
“老弟神力,何至于此!非某所敢望也。”少年道:“小人之力可足称神?先辈
弓自太软耳。”东山赞叹再三,少年极意谦谨。晚上又同宿了。
至明日又同行,日西时过雄县。少年拍一拍马,那马腾云也似前面去了。东
山望去,不见了少年。他是贼窠中弄老了的,见此行止,如何不慌?私自道:
“天教我这番倒了架!倘是个不良人,这样神力,如何敌得?势无生理。”心上
正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没奈何,迍迍行去。行得一二铺,遥望见少
年在百步外,正弓挟矢,扯个满月,向东山道:“久闻足下手中无敌,今日请先
听箭风。”言未罢,飕的一声,东山左右耳根但闻肃肃如小鸟前后飞过,只不伤
着东山。又将一箭引满,正对东山之面,大笑道:“东山晓事人,腰间骡马钱快
送我罢,休得动手。”东山料是敌他不过,先自慌了手脚,只得跳下鞍来,解了
腰间所系银袋,双手捧着,膝行至少年马前,叩头道:“银钱谨奉好汉将去,只
求饶命!”少年马上伸手提了银包,大喝道:“要你性命做甚?快走!快走!你
老子有事在此,不得同儿子前行了。”掇转马头,向北一道烟跑,但见一路黄尘
滚滚,霎时不见踪影。
东山呆了半响,捶胸跌足起来道:“银钱失去也罢,叫我如何做人?一生好
汉名头,到今日弄坏,真是张天师吃鬼迷了。可恨,可恨。”垂头丧气,有一步
没一步的,空手归交河。到了家里,与妻子说知其事,大家懊恼一番。夫妻两个
商量,收拾些本钱,在村郊开个酒铺,卖酒营生,再不去张弓挟矢了。又怕有人
知道,坏了名头,也不敢向人说着这事,只索罢了。
过了三年,一日,正值寒冬天道,有词为证:
霜瓦鸳鸯,风帘翡翠,今年早是寒少。矮钉明窗,侧开朱户,断莫乱教人到。
重阴未解,云共雪商量不了。青帐垂毡要密,红幕放围宜小。(调寄《天香》。)
却说冬日间,东山夫妻正在店中卖酒,只见门前来了一伙骑马的客人,共是
十一个。个个骑的是自备的高头骏马,鞍辔鲜明。身上俱紧束短衣,腰带弓矢刀
剑。次第下了马,走入肆中来,解了鞍舆。刘东山接着,替他赶马归槽。后生自
去锉草煮豆,不在话下。内中只有一个未冠的人,年纪可有十五六岁,身长八尺,
独不下马,对众道:“弟十八自向对门住休。”众人都答应一声道:“咱们在此
少住,便来伏侍。”只见其人自走对门去了。
十人自来吃酒,主人安排些鸡、豚、牛、羊肉来做下酒。须臾之间,狼飨虎
咽,算来吃勾有六七十斤的肉,倾尽了六七坛的酒,又教主人将酒肴送过对门楼
上,与那未冠的人吃。众人吃完了店中东西,还叫未畅,遂开皮囊,取出鹿蹄、
野雉、烧兔等物,笑道:“这是我们的东道,可叫主人来同酌。”东山推逊一回,
才来坐下。把眼去逐个瞧了一瞧,瞧到北面左手那一人,毡签儿垂下,遮着脸不
甚分明。猛见他抬起头来,东山仔细一看,吓得魂不附体,只叫得苦。你道那人
是谁?正是在雄县劫了骡马钱去的那一个同行少年。东山暗想道:“这番却是死
也!我些些生计,怎禁得他要起?况且前日一人尚不敢敌,今人多如此,想必个
个是一般英雄,如何是了?”心中忒忒的跳,真如小鹿儿撞,面向酒杯,不敢则
一声。众人多起身与主人劝酒。
坐定一回,只见北面左手坐的那一个少年把头上毡笠一掀,呼主人道:“东
山别来无恙么?往昔承挈同行周旋,至今想念。”东山面如土色,不觉双膝跪下
道:“望好汉恕罪!”少年跳离席间,也跪下去,扶起来挽了他手道:“快莫要
作此状!快莫要作此状!羞死人。昔年俺们众兄弟在顺城门店中,闻卿自夸手段
天下无敌。众人不平,却教小弟在途间作此一番轻薄事,与卿作耍,取笑一回。
然负卿之约,不到得河间。魂梦之间,还记得与卿并辔任丘道上。感卿好情,今
当还卿十倍。”言毕,即向囊中取出千金,放在案上,向东山道:“聊当别来一
敬,快请收进。”东山如醉如梦,呆了一晌,怕又是取笑,一时不敢应承。那少
年见他迟疑,拍手道:“大丈夫岂有欺人的事?东山也是个好汉,直如此胆气虚
怯!难道我们弟兄直到得真个取你的银子不成?快收了去。”刘东山见他说话说
得慷慨,料不是假,方才如醉初醒,如梦方觉,不敢推辞。走进去与妻子说了,
就叫他出来同收拾了进去。
安顿已了,两人商议道:“如此豪杰,如此恩德,不可轻慢。我们再须杀牲
开酒,索性留他们过宿顽,耍几日则个。”东山出来称谢,就把此意与少年说了,
少年又与众人说了。大家道:“即是这位弟兄故人,有何不可?只是还要去请问
十八兄一声。”便一齐走过对门,与未冠的那一个说话。东山也随了去看,这些
人见了那个未冠的,甚是恭谨。那未冠的待他众人甚是庄重。众人把主人要留他
们过宿顽耍的话说了,未冠的说道:“好,好,不妨。只是酒醉饭饱,不要贪睡,
负了主人殷勤之心。少有动静,俺腰间两刀有血吃了。”众人齐声直“弟兄们理
会得。”东山一发莫测其意。众人重到肄中,开怀再饮,又携酒到对门楼上。众
人不敢陪,只是十八兄自饮。算来他一个吃的酒肉,比得店中五个人。十八兄吃
阑,自探囊中取出一个纯银笊篱来,煽起炭火,做煎饼自啖。连啖了百余个,收
拾了,大踏步出门去,不知所向。直到天色将晚,方才回来,重到对门住下,竟
不到刘东山家来。众人自在东山家吃耍。走去对门相见,十八兄也不甚与他们言
笑,大是倨傲。
东山疑心不已,背地扯了那同行少年问他道:“你们这个十八兄是何等人?”
少年不答应,反去与众人说了,各各大笑起来。不说来历,但高声吟诗曰:“杨
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吟毕,又大笑。住了三日,俱各作别了结束
上马。未冠的在前,其余众人在后,一拥而去。东山到底不明白,却是骤得了千
来两银子,手头从容,又怕生出别事来,搬在城内,另做营运去了。后来见人说
起此事,有识得的道:“详他两句语意,是个‘李’字;况且又称十八兄,想必
未冠的那人姓李,是个为头的了。看他对众的说话,他恐防有人暗算,故在对门,
两处住了,好相照察。亦且不与十人作伴同食,有个尊卑的意思。夜间独出,想
又去做甚么勾当来,却也没处查他的确。”
那刘东山一生英雄,遇此一番,过后再不敢说一句武艺上头的话,弃弓折箭,
只是守着本分营生度日,后来善终。可见人生一世,再不可自恃高强。那自恃的,
只是不曾逢着狠主子哩。有诗单说这刘东山道:
生平得尽弓矢力,直到下场逢大敌。
人世休夸手段高,霸王也有悲歌日。
又有诗说这少年道:
英雄从古轻一掷,盗亦有道真堪述。
笑取千金偿百金,途中竟是好相识。
卷四程元玉店肆代偿钱十一娘云冈纵谭侠
卷四程元玉店肆代偿钱十一娘云冈纵谭侠
赞曰:
红线下世,毒哉仙仙。隐娘出没,跨黑白卫。香丸袅袅,游刃香烟。崔妾白
练,夜半忽失。侠妪条裂,宅众神耳。贾妻断婴,离恨以豁。解洵娶妇,川陆毕
具。三鬟携珠,塔户严扃。车中飞度,尺余一孔。
这一篇赞,都是序着从前剑侠女子的事。从来世间有这一家道术,不论男女,
都有习他的。虽非真仙的派,却是专一除恶扶善。功行透了的,也就借此成仙。
所以好事的类集他做《剑侠传》;又有专把女子类成一书,做《侠女传》。前面
这赞上说的,都是女子。
那红线就是潞州薛嵩节度家小青衣。因为魏博节度田承嗣养三千外宅儿男,
要吞并潞州,薛蒿日夜忧闷。红线问知,弄出剑术手段,飞身到魏博,夜漏三时,
往返七百里,取了他床头金盒归来。明日,魏博搜捕金盒,一军忧疑,这里却教
了使人送还他去。田承嗣一见惊慌,知是剑侠,恐怕取他首级,把邪谋都息了。
后来,红线说出前世是个男子,因误用医药杀人,故此罚为女子,今已功成,修
仙去了。这是红线的出处。
那隐娘姓聂,魏博大将聂锋之女。幼年撞着乞食老尼,摄去教成异术。后来
嫁了丈夫,各跨一蹇驴,一黑一白。蹇驴是卫地所产,故又叫做“卫”。用时骑
着,不用时就不见了;元来是纸做的。他先前在魏帅左右,魏帅与许帅刘昌裔不
和,要隐娘去取他首级。不想那刘节度善算,算定隐娘夫妻该入境,先叫卫将早
至城北侯他。约道:“但是一男一女,骑黑白二驴的便是。可就传我命拜迎。”
隐娘到许,遇见如此,服刘公神明,便弃魏归许。魏帅知道,先遣精精儿来杀他,
反被隐娘杀了。又使妙手空空儿来。隐娘化为蠛蠓,飞入刘节度口中,教刘节度
将于阗国美玉围在颈上。那空空儿三更来到,将匕首项下一划,被玉遮了,其声
铿然,划不能透。空空儿羞道不中,一去千里,再不来了。刘节度与隐娘俱得免
难。这是隐娘的出处。
那香丸女子同一侍儿住观音里,一书生闲步,见他美貌心动。旁有恶少年数
人,就说他许多淫邪不美之行,书生贱之。及归家与妻言及,却与妻家有亲,是
个极高洁古怪的女子,亲戚都是敬畏他的。书生不平,要替他寻恶少年出气,未
行。只见女子叫侍儿来谢道:“郎君如此好心,虽然未行,主母感恩不尽。”就
邀书生过去,治酒请他独酌。饮到半中间,侍儿负一皮袋来,对书生道:“是主
母相赠的。”开来一看,乃是三四个人头,颜色未变,都是书生平日受他侮害的
仇人。书生吃了一惊,怕有累及,急要逃去。侍儿道:“莫怕,莫怕!”怀中取
出一包白色有光的药来,用小指甲挑些些弹在头断处,只见头渐缩小,变成李子
大。侍儿一个个撮在口中吃了,吐出核来,也是李子。侍儿吃罢,又对书生道:
“主母也要郎君替他报仇,杀这些恶少年。”书生谢道:“我如何干得这等事?”
侍儿进一香丸道:“不劳郎君动手。但扫净书房,焚此香于垆中,看香烟那里去,
就跟了去,必然成事。”又将先前皮袋与他道:“有人头尽纳在此中,仍旧随烟
归来,不要惧怕。”书生依言做去,只见香烟袅袅,行处有光,墙壁不碍。每到
一处,遇恶少年,烟绕颈三匝,头已自落,其家不知不觉,书生便将头入皮袋中。
如此数处,烟袅袅归来,书生已随了来。到家尚未三鼓,恰如做梦一般。事完,
香丸飞去。侍儿已来取头弹药,照前吃了。对书生道:“主母传语郎君:这是畏
关。此关一过,打点共做神仙便了。”后来不知所往。这女子、书生都不知姓名,
只传得有《香丸志》。
那崔妾是:唐贞元年间,博陵崔慎思应进士举,京中赁房居住。房主是个没
丈夫的妇人,年止三十余,有容色。慎思遣媒道意,要纳为妻。妇人不肯道:
“我非宦家之女,门楣不对,他日必有悔,只可做妾。”遂随了慎思。二年,生
了一子。问他姓氏,只不肯说。一日崔慎思与他同上了床,睡至半夜,忽然不见。
崔生疑心有甚奸情事了,不胜忿怒,遂走出堂前。走来走去,正自彷徨,忽见妇
人在屋上走下来,白练缠身,右手持匕首,左手提一个人头,对崔生道:“我父
昔年被郡守枉杀,求报数年未得,今事已成,不可久留。”遂把宅子赠了崔生,
逾墙而去。崔生惊惶。少顷又来,道是再哺孩子些乳去。须臾出来,道:“从此
永别。”竟自去了。崔生回房看看,儿子已被杀死。他要免心中记挂,故如此。
所以说“崔妾白练”的话。
那侠妪的事,乃元雍妾修容自言:小时,里中盗起,有一老妪来对他母亲说
道:“你家从来多阴德,虽有盗乱,不必惊怕,吾当藏过你等。”袖中取出黑绫
二尺,裂作条子,教每人臂上系着一条,道:“但随我来!”修容母子随至一道
院,老妪指一个神像道:“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