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45-味蕾上的南方-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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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都跟我讲过合馇,他们讲起合馇来,无不怀着一种无限向往的神色。尤其是田忠杰先生,他是1915年出生,读过张之洞的工业中专,还有湖北革命大学(前身湖北师大),攻数学。我问他在抗日的时候如何读书的,他说,抗日的时候,学校迁到川东,没有好吃的,能吃上一顿合馇就是过年。此便加深了我对合馇的印象,那么,遇到有合馇的地方,那就一定要吃。 合馇是土家族的食物,且是一种至爱。神农架林区有8万人口,少数民族约有5千人,主要是土家族,分布在3250平方公里林区(一说3253平方公里,其中有四分之一原始森林至今仍没有过人的足迹),但是,合馇在神农架叫做懒豆腐,大约含有懒人打的豆腐之意,合馇就是将黄豆浸泡之后,磨了,豆浆豆渣一起煮,加入油盐和切碎的青菜,吃起来,果然爽,能开胃,三下两下就把人吃热乎了,且胃口大开。这有些神奇,与那精心制造的豆腐相比,它吃了更叫人上瘾。我是在木鱼镇的乡村吃的懒豆腐,这是这样的原始森林里面,也流行吃农家菜,就是让没有受过烹饪训练的厨子做农家菜,然后品尝之。这次还加上了武汉的樊红一家,他们也是专门来吃农家菜的。
《味蕾上的南方》 木鱼镇的腊蹄子懒豆腐(图)(2)
毕竟不是鄂西人,我以为懒豆腐适宜开胃和爽口,开席之始吃它半碗开胃,中途酒间吃它一些,尤其在吃腊味的时候,其爽口的作用十分大。懒豆腐的流行区域仅限于鄂西与川东,在川东,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豆花,或豆花饭,做法繁复一些,加辣椒与肉末。地方人士酷爱,为什么它没有流传出去呢?这是一个谜,猜测不出其中奥秘。神农架林区现在的人口,有许多是外来人,主要是1960年代初进山修路和开伐森林的人和他们的后代。他们现在也是同化了的,提起懒豆腐,他们也是有神往之色。关于黄豆,即通常说的大豆罢,神农架至今还有野生的大豆,生长在海拔1200――1500米的关门山、坪堑一带。野生大豆的生命力极强,世界大豆王国――美国,上世纪1950年代,曾因大豆孢囊线虫病席卷整个北美大地,美国大豆濒临绝境,后来育种专家来中国引进野生大豆培育出新的抗病品种,美国大豆才绝处逢生。 从木鱼镇开始,我以后游历神农架各地,尤其在新华的牛栏头,都吃到了懒豆腐,它是神农架山人的日常食物,而懒豆腐中的青菜,我以为用微苦的萝卜叶子好,但这也是见仁见智,只道是那山、那水方出了那菜,而那人怎么做,我们且怎么吃罢。
《味蕾上的南方》 木鱼镇的腊蹄子黄金果(图)
神农架的山民,至今叫土豆为洋芋,有时候未及改口说土豆,山民竟听不懂,纵然土豆是他们的主食之一。镇上的人,有时会开玩笑:吃什么啊?洋芋炒土豆!洋芋就是土豆。神农架有一种将土豆整吃的吃法,叫吃洋芋果,美称为黄金果。盖神农架的土豆小而圆,小的如豆,大的就如常规市场见到的,在海拔千米上下的山坡地上种植,淀粉含量高,质地细腻,粉甜而香。神农架的土豆,完全可以与山西芦芽山五寨的土豆相比,只道是神农架的土豆藏于深山人未识。 黄金果是主食之一。将新鲜土豆刨了皮,在锅中焖熟了,再小火文炕,略淋油小煎,黄金果便黄灿灿油亮亮的了,装一碗,筷子夹了送入口中细嚼慢咽,满口的土豆香。做黄金果的土豆,最好是新挖起来的土豆,山坡上的旱地,新土豆从棕色土壤里挖出来,原就是金黄滚圆,称果颇为恰当。土豆本非豆,然取名为豆,如酱油非油,熊猫非猫,土豆因与棕色土壤色泽反差大,刨开土即一目了然。我在牛栏头的天星寨脚下,看余应纲一家挖土豆,他们一字形排开,人握一锄,前面搁两筐,挖了土豆,便拣起搁筐里。土干而松,石砾陈杂,间有腐叶,土豆苗与杂草生在一块,地中间还散种着漆树。每一株土豆苗下,都有一窝中个和小个的土豆,像一窝金蛋蛋。他们的锄,柄只一米长,锄刃两边尖角,锄与柄呈60度角,此角度看上去宜于挖坡地。土豆挖完,便将筐里的土豆装入大竹背篓,背回家去。专门装物的竹背篓,呈剌叭形,上大下小,装满物后,须蹲坐于地,两臂插入竹肩带背起来,这背篓也叫背子。那一晚,我吃了三碗黄金果,是神农架的唐运秀妈妈做的,一生中吃到的最香的土豆。哦,黄金果。山民有诗云:烤的疙蔸火,吃的洋芋果,包谷酒合着腊肉喝,除了神仙就是我。 吃黄金果,照例喝了些散装包谷酒,古老的木桌上有一个火锅子,架在三脚铁皮炉上,炉是烧的木炭,火锅的汤有些酸辣,其中有一种调料,叫木姜子,初时吃很奇特,它有一种樟树叶子的味道,原来它也是樟科植物。唐妈妈搁了一些腊肉在火锅里,炒了鸡蛋,黄灿灿的,那是真正的山里的鸡蛋。牛栏头吃肉是不容易,我是走了6个小时山路加河道才抵达的。按照山民的诗描绘,我恰好就是烤着疙蔸火,吃着洋芋果,包谷酒合着腊肉喝。在6月下旬,坐在疙蔸火边上喝酒,听河水在山谷絮絮叨叨,看月亮白白地升起来,草虫鸣唱,林鸟惊啼,这便是在牛栏头。
《味蕾上的南方》 水光中的千岛湖水晶饼(图)
水晶饼是在松柏老门户吃的,照例是联合兄与姚万琼领着我们,坐在农户的门口,院子边上有两棵花红树,已经结果了,还有一棵是核桃树,叶子葱郁,树冠盛大。下午的太阳,拖着斜光向西山移去,院落对面的山冈,是林区万亩板栗基地,绒穗状的白花开在枝头,远远看过去,似有一层雪落绿枝。屋后生竹,有画眉啼叫,一只松鼠大大方方爬上核桃树上去,几经跳跃消失在枝叶间。 四野寂静,草虫开始啼鸣,蜂蝶在温和的临近黄昏的阳光中飞舞,这样坐在农家门口,摇着纸扇,喝着神农架绿茶,听联合兄讲小时捕鱼摸虾,偷瓜打鸟的故事,十分悠然。联合兄姓郑,是林区政府秘书长,清秀,戴一浅度近视眼镜,姚万琼是他手下之美女科长,管接待科,听得她惊讶不已,顶头上司居然有此“光荣”历史,至上菜时打断话题,联合兄仍道:我要写这样一本书。我说:写啊,让言实出版社出,肯定能畅销。 上的菜中,有一客饼,晶莹剔透,切成小的方块形。姚万琼介绍,这叫水晶饼,是土豆淀粉做成的,我夹起一块品尝,柔韧、绵软、富弹性,初嚼有些干胶质的涩,之后便滑柔了。它是土豆香型,尤其是嚼一程之后,就着边上的凉拌荆芥再嚼下咽,又有荆芥的辛辣青香,感觉这事物真美好,它像工艺品,真正的美食。望着夕阳西落,沐浴着山间的清凉晚风,聆听村落的鸡鸣犬吠,以及蝉鸣,这食物便如乡土中国的极致精美,有些要呵护它的想法了。 水晶饼后来在其他地方也吃过,然不及此农户门口的美,或者想到,一番关于少年闹剧的追忆,调动了心灵中美好的存寄,是这样在葱茏的山间,宁静的农户门前,依稀的有些宁静的忧郁与甜蜜,这便是生命中一个短暂的停顿,或打量,一轮薄薄的月儿升起在淡蓝的天空,西边还有晚霞。
《味蕾上的南方》 水光中的千岛湖在牛栏头吃洋芋汤(图)
洋芋汤是神农架人的一种主食,大约可以把它当做面片汤或者粥。以前,我确实尝试过土豆(洋芋)的多种做法,却没有做这样的土豆汤,而且它的品味令人惊叹,我只有努力尝试将这样的味道表达。 第一次吃洋芋汤,是在牛栏头,这里是“新华大断裂”的踪峡口,也是观音河的源头。牛栏头只剩下余应纲一户人家,老妈妈唐运秀,四兄弟,一个女儿,还有一个从更山里面来治眼疾的老乡,他们挖了一个下午的土豆。天近黄昏,我去河里洗澡,老小余运福陪着我,他担心有狗追出来咬我,他们家有三条狗,两条是黄白相间的花狗,一条是黄狗,黄狗性情特别暴烈、凶猛,人从家里走出去它也追着咬,颇令人恐怖。 河水很凉,河在这里已然是溪,或曰山涧,丈余宽,乱石纷呈,浅水流泻,些许小潭积了落叶,清水里小鱼和蝌蚪游戏。岸边,生长着灌木和巴芒,有一种叫黄柯子的植物,大叶子,直立着长,上部开花,据说它宜于给疖子消仲,皮肤上长疖子,用它果子的浆汁滴了疖子就会好。河边有林蛙,它们趴在比较低的湿润石头上,叫的时候,声音是“邦、邦、邦”,所以这里人都叫林蛙为“邦邦”。“邦邦”与普通青蛙比,它的皮肤浅黄,趴伏的姿态较平,它对人几乎没有反应,它的身体轮廊比青蛙清晰一些,腿亦修长,实际上“邦邦”的皮肤颜色不固定,与它所处环境相关,皆因它能选择皮肤颜色,如在比较暗的峡谷,苔藓颜色深,“邦邦”的肤色便接近黑色。 我想找一个隐蔽的河段洗澡,余运福对我说,这里除了你,再没有别人了。然而,他仍守着我,他穿了一条裤脚已短,裤管破碎如流苏,赤裸上身,清秀的面庞挂着憨憨的笑。看他深棕色的皮肤,结实的肤肉,我迟迟不好意思下河,我这身上白呀,又是很肥硕的么,如是完全的暴露在他面前,实在是有些惭愧。我跟余运福聊了一会,迟疑地不想脱衣,他大约明白了我的心思,便去河对岸玉米地后面的土豆地挖土豆。余运福一走,我脱了衣服,把河水往身上浇,水凉,使劲用湿毛巾在身上擦,从手臂、小腿不惧冷的地方擦起,渐渐往身上擦,直至身上皮肤都擦得红而热了,就不惧冷了,躺在清清的溪水里,仰望着蓝天。天空高远,山头葱绿,溪水从身体上跳跃着往下游奔去。我在一个非常悠远与宁静的地方,我躺在岁月的深处,我在地球最纯净的地方,我只听见山雀子鸣叫,他们在山坡的板栗树上,我的近前有一棵槭树。 洗罢,去坡上看他们挖土豆,土豆也挖完了,我随着他们一道回家,余运福间或也用普通话说一声土豆,他说普通话只说短句,或者只说一个单词,暴发音,声音短促洪亮,我以为他的普通话比我说得好,看他清秀的面庞,真是一尘不染的山中少年。回到屋里,饭尚未好,余运福陪我到处面转,看他家养的蜜蜂,他家的蜜蜂箱是直立的,依次摆在屋东头的一个岩坡上,远看时像一个个的小石礅,或塔,蜜蜂箱被漆成白色,然已褪色了,小蜜蜂绕着这片地飞来飞去,坡上是种的玉米。看罢蜜蜂,又去看他剥的杜仲,还有屋后角种的一株当归。山头上,月儿升起了,踪峡口那边起了雾,牛栏头悠然宁静,风拂着玉米的叶子,蟋蟀在草丛里奏鸣。 屋里点了灯,灯是一个小瓶制的,一支铁皮管包着灯捻,瓶里面是柴油,暗红色的火苗上升起一缕粗重的黑烟。饭桌上另又补加了两支半节的蜡烛,烛火明亮飘逸。然而,余应纲的家,常年的火塘将墙壁及楼板熏得奇黑,像专门用黑漆漆过般,或者比黑漆还黑,就将灯和烛火的光吸去了,只有饭桌和几个人的脸映照出暖和黄色和棕色。 晚餐吃洋芋汤。洋芋汤是用新鲜的土豆切成薄片,佐辣椒、蕃茄、木姜子等等煮成,连汤带土豆片一起吃,有些酸辣,有些木姜子的微辣微麻和香樟式的芬芳,我端起碗吃,我的吃相可能是很馋,初始是呼噜噜地吃,汤是酸鲜辣咸香,诸多神农架高地的味道烩成一锅,土豆片有一种绵脆之感,与汤一道喝,这土豆片被做成了菜一样的主食呢。 山上人家,这么多人都在吃,吃得十分静,我感觉他们都在看我,抬头看时,都是一双双陌生又亲切的眼睛。屋外偶有牛叫声,余家也养了五头牛。晚风凉了,沁凉的山风无边无际,弥漫至农舍,他们均已穿了长衫,惟我一人穿的短裤与T恤。我感觉到凉,然喝洋芋汤又从心中热起。岁月是这样宽阔无涯,人生的足迹抵达无限辽远,有一种洋芋汤在生命里荡漾,肖家山上空一轮孤悬的月亮,我们像栖憩在宇宙最静谧的一角。 这是很久远的美食罢,它可以抵达明朝,土豆从1650年传入中国,只有山冈和明月比它来得还早,在牛栏头悠静的山谷,依稀的山雀的夜啼,还有观音河之源的水声,加上踪峡口神秘的雾,这里的锅子里煮着酸菜和腊肉,碟中有清炒的鸡蛋,有麻豆,还有一种酸萝卜。洋芋汤,如此的一碗神农架汤,拿到北方,它便是一碗烩菜,在地老天荒的原始森林的峡谷,我的额头沁出许多汗珠。 大约是6小时的山道与河道交换的行走,我的食量被无限的放大,猛烈地以吞饮的姿态喝下二碗洋芋片,我始端起唐妈妈给我备的包谷酒,复细细地品饮。包谷酒兼具神农架森林中的清烈与温馨,它有一种静谧的神秘之美,像幽谷飘逸的萤火,一缕淡蓝的清芳,渐至细缓地溢出丝丝焦香。它也是用原始的工艺酿造,我在地质队的时常迷醉在这样的工艺之中,思想如飞舞之蝶,飘零在山水之间。
《味蕾上的南方》 水光中的千岛湖悠悠宋洛河(图)(1)
去宋洛乡的山峡有一种旷古的苍悠,山群莽莽,叠叠峭起,山都有着峰尖,许多的棱,一个山群一个山群伸展向遥远的远方,一直抵达天际,那苍茫处,有白云袅袅。沿盘山公路次第而下,山体错叠耸立,怪异的尖峰,像是大山初萌的角,尖锐但短突,混交阔叶林青葱如洗,宋洛河间或在峡谷中露了一段,闪亮一线波光。风,业已是住了,太阳明晃晃的悬在天空,山冈上的板栗树开着穗状的白花。在白云岩和噶斯特之上,绿意呈波伏状延绵,即便在奇异峻峭的刀劈崖壁,树也是以各样的姿态生长,便是想到诗人曾卓先生那首著名的诗: 《悬崖上的树》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 那边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的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跌进山谷里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