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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独立记录:对话中国新锐导演-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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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有高翔这样的一位好朋友,又有桂教授这样一位“圣人”,我对要拍摄一个AIDS病人生前身后过程的想法一下子清晰了起来,这种清晰让我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拿着那份报纸,一遍遍地读那几百字的报道。报道非常简单,这五个病人中,四个成年人,一个快满周岁的婴儿,从程金这样的名字看,报道时记者随意给他们编撰了一个假名字。文字报道配了一幅照片,是那位AIDS婴儿的特写,照片上的孩子虎头虎脑,一脸灿烂的笑容,让人无法与“艾滋”这一黑色字眼联系起来。记者给他取的名字叫马桥。他就是我后来片子中的马占槽。    
    我盯着这张连稚气都说不上的笑脸,心里冷极了。自从自己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对生命的轮回与接力就有了许多的喟叹与感悟。女儿出生后,那些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亲友的喧闹与祝福,众声嘈杂中重复的最多的词汇是“长命百岁”。看着在襁褓中身长40几厘米,体重7斤,只知道吃睡哭,连笑都不会的女儿,我真切地感受到“长命百岁”这句祝语的重量,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当好一个父亲,但我无法保证能佑护她的一生,无法承诺替她化解人生里程中的每一道凶险。    
    我一向坚信生命都是应该有尊严的,应该是平等的。活着的生命都应该有着自己的过去、现在与可以计划却无法预知的未来。    
    同样是一个鲜嫩的小生命,而这个被叫做马占槽的小男孩,却不是这样。    
    在他父母激情交合的一瞬,在这个小生命聚合的那一霎那,来自他父母体内,一种叫做HIV的病毒就附在了尚在萌芽裂变的生命体中。这是一个没有未来的小生命,根据人类对AIDS的认识和目前的医疗科技,母体传播的AIDS幼儿的寿命一般在10岁以内,可以肯定马占槽不会受到“白头偕老”的婚庆祝福,更无法聆听到自己缔造的生命的第一声响啼。在他短短的生命里程里,他将看到自己患有AIDS的双亲,在痛苦的折磨中油灯耗尽,离他而去。当他刚刚学会说话和走路,知道人与人交流的美妙和感知周围自然奥秘时,那个潜伏在体内被命名为AIDS的病毒会带着死神如约而至,在剩下的一两年的时光中,他的岁月如其说是人生,还不如叫做炼狱。长期的高烧,长期的腹泻,口腔被真菌腐蚀,身上的肉瘤,各种内脏器官的癌变……艾滋病的各种并发症会一直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直到生命的尽头。?对于一个渐渐了解时世的孩子,马占槽一天天会懂得秒分时、年月日,同样他也会知道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他对世界多一天了解,对生活的美好就多一点感受,他的生命也就在倒计时中,一天天逝去。因为他的死期是可以预见的。在生命的进程中,为自己的生存期限倒计时,是人生无法承受的恐惧与苦难,何况一个不到十岁初谙世事的小孩子。    
    当天,脑子里是一片清明,各种各样的细节在我的想像中轻柔地滑来滑去,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此后的拍摄过程中,吃了别人没吃到的苦,见了令自己的人生观、生死观发生巨大变化的生命惨剧。    
    那一夜,我被我的理想化的拍摄方案搅得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到医院,才知道昨天在医院里已经上演了一场闹剧。五个病人的到来在桂教授工作的医院引起轩然大波。桂教授把五个病人安置在一栋红砖小楼的一楼。这是一套空置的单元房。楼上的住户和左邻右舍的居民很快就知道了他们是艾滋病人,他们一边喧闹:“万一叮了病人的蚊子再叮了我们,造成传染,谁负责?”一边和桂教授交涉,还有人给市长热线打投诉电话。虽然桂教授一再苦口婆心地解释仍无济于事。最后,桂教授作了一个令常人瞠目结舌的决定,把五个病人带回了自己的家中。    
    近10点,桂教授带着医院感染科的几个医生来了,大队记者簇拥着进了屋。我实在无法描述第一眼看到五个艾滋病人时自己内心的复杂感受。五个艾滋病人看着蜂拥而入的人群,面对如林的摄像机、照相机,就像五只受了惊吓的困兽,木木地望着这一切。    
    ?桌子上铺了一层报纸,桂教授亲自给他们挨个抽取血样,这时候,整个餐桌的上方全部被镜头覆盖,照相机的红外线测距把桂教授和病人的脸涂得红红的。我费力地把话筒从人缝中塞进去,以便能拾取桂教授和病人的谈话。我侧过身观察还没轮到的几个病人,其中一个女病人的神态震惊了我。她用手托着下颌,头发毫无光泽,但梳理得还算整齐,瘦削的脸上最突出的就是那双眼睛,很大,空洞而又充满内容,就那样空空地盯着窗外,完全无视身边几十号人和“啪啪”作响的照相机快门声,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的镜头开始捕捉她的神态,很长时间,那女病人和着镜头僵持着,时空因为她眼里溢出的绝望而凝固了。这个女病人就是雷妹,后来她和家人成了我纪录片中的主角,也是在我的镜头前第一个死去的艾滋病人。    
    四个成年病人抽完了,最后轮到那个叫马占槽的婴儿。有一个细心的女记者给他买了一袋小麻花,小马占槽正用没有牙齿的嘴巴啃着麻花。当他被他的父亲抱到餐桌前的时候,镜头们一阵骚动,快门声更加密集。小马占槽口里衔着麻花,两只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一圈的镜头和躲在镜头后面的记者们。因为孩子的血管细,他的血是从脖子上抽的。当医生把他的头按住的时候,他在观察周围的一切,当桂教授在他的脖子上擦消毒水的时候,他仍在观察,当针头扎进他血管的那一瞬,他仍在痴痴地观察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观。迟疑了一会儿,迟到的痛楚才使他把眼睛一闭,张开了无牙的嘴,大声啼哭起来。他的父亲心疼地看着怀里蠕动着的马占槽,马占槽那带有索命的HIV病毒的血液徐徐流入负压试管中。    
    针头一旦拔出,马占槽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又把手里的麻花塞进了口里吮了起来。我的眼泪也突然糊住了我的视线。 我克制住自己的恐惧,走向一个长得有点英俊的病人,他坐在老桂家的沙发上,在他的面前是一把矮凳,我说服自己能坐在那把凳子上,这样和他说话的时候可以不居高临下。然而,恐惧使我不能坐下来。我可以肯定这把凳子病人们坐过的。我有些尴尬地摸出烟,递给他一支。他小心地拿着烟的另一头,接了过去,生怕碰到我的手。我给他点火的时候,他嗫嚅地说:“到阳台上去抽吧,桂教授是不抽烟的。” 来到阳台,抽着烟,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告诉我叫程东善。从他的口里我知道了来的另外四个人中雷妹、马深义还有马占槽是一家子。马深义家里还有两个女儿没来,那两个女儿中,二女儿也是艾滋病,也就说,他们一家五口,有四个是艾滋病人或HIV携带者。    
    那个叫马深义的病人抱着他的儿子马占槽推开纱门,来到阳台上,我递了一支烟给他,他接烟的方式和程东善一样,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的手与我的手接触。这一下意识的动作让我心生内疚。    
    马占槽的手里仍然握着一截麻花,随着爸爸的手的摩挲,眯着眼,很享受的样子。我看到马深义不停地挤抹皮炎平,就告诉他这种药有刺激作用,抹多了孩子的皮肤受不了。    
    “我想拍一个电视片,拍你的家庭,行不行?”    
    “咋不中呢,中!”    
    我原想他会拒绝,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是他一口应了下来。    
    “你们村里有没有电话?”     
    “有,我给你写一个。” 我的主意已定,那就是这部纪录片的拍摄地主要在河南省上蔡县,深入到这个“艾滋病村”。深入到这个家庭,我要用镜头真实地记录下来面对可以预见的死期,这家人是怎么活下去的。


第三部分陈为军(4)

    二、 镜头里的第一个艾滋病人    
    这个人就是程东善,他是进入我镜头的第一个艾滋病人,也是桂希恩教授在河南发现的第一个艾滋病人,但后来因为片子的结构,我并没有把拍摄他的一些素材用到影片中。在拍摄过程中他成了我的好朋友,并在拍摄中给了我很多帮助。他是一个很内向的人。我直觉上感觉他是个很稳妥很信得过的人,所以我第一次进入这个村子拍摄,就是委托他安排我在村里的生活。在此后的拍摄过程中,是他每次把我的摄像机从我住的村北房东那里,用化肥袋子提到村南的马深义家。每次我要半夜逃出村子,总是他帮我想办法,带路。    
    我第一次进入文楼村,周围充满敌意的眼光让我心寒,好歹我很快找到了程东善。    
    一见到他,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安全感,虽然在武汉也只是两面之交,然而在这个环境中,我仿佛觉得他是我的一个多年相识的老朋友,我忘了他是一个艾滋病人,我伸出手,他犹豫了一下,和我轻轻地握了一下,他递过来一支烟,我自然地接了过来,点着火吸上了。就在那一瞬间,因为程东善羞涩真诚的笑容,因为我的孤立无援,我对艾滋病人的恐惧而设的心理障阻被打破了,至少对程东善这个31岁的艾滋病人是不再设防。我的心里轻松极了。    
    没有更多的客套,我们站在那里抽完那支烟,程东善帮我提起包说了声“走吧”,我就跟着他走了。我没有问他要到那里去,我觉得内心对他有无穷的信赖。    
    走过狭长的街道,来到村后,是一条东西向的横街。东善一边走,一边说了一句:“你就住在我的堂哥家里,他们家没有病号。”    
    “我们村里管艾滋病人叫病号,这样好听一点。他家没有艾滋病人。桂教授给他们查过了。”东善见我没有搭腔,以为我没领会“病号”二字的含义,解释了一句。    
    ? 这是村子里最后面的一条小街,街的北面就是一片片刚刚从麦茬地里发出的秋玉米,在靠近街的中段,一座二层楼,水泥粉刷的外墙,显然,这楼盖起来只几年工夫。拐过墙角,就是一座青色小瓦盖成的门楼。门楼的大门用的是一扇旧门。程东善推门进去,喊了一句什么。房子里走出一位身材敦实、脸上挂着弥勒佛一样满足笑脸的中年庄稼汉子。程东善指着他说:    
    “这就是我的堂哥。”    
    “刚来?”又是农村人那不见外的见面语,他的质朴和我老家的那些老少爷们没什么两样。    
    小东屋里出来的是一位腰系围裙的中年妇女,胖胖的,极富态的样子,扎煞着两只粘满面粉的手,望着我笑着。我揣测他肯定是女主人,就冒昧地喊了声“大嫂”。闲谈中,我问大哥卖没卖过血,他说卖过。    
    “那为什么没有感染呢?”    
    “我卖的是全采,没卖过单采。”    
    “全采卖价贵,400CC可以卖到80块。不回输,也就不会交叉感染。但那要有关系。堂哥的人缘好,卖得上全采。”程东善插了一句。我决定当天下午就去马深义家,看能不能拍一点什么,起码可以先做一些沟通工作。    
    马深义的家在村南的一条陋巷中。和程东善家一样,也是只修了半边院墙,院子里几只鸡正悠闲地在墙脚刨食着草子。家里没有人。门没有上锁,只是用铁链搭着。门外有两把木板钉成的小板凳,我和东善每人拖了一把,坐在房檐下。我把摄像机搁在腿上,对着程东善,开机,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这是我在村里拍的第一个镜头,拍摄的是程东善。    
    “你是桂教授发现的第一例艾滋病?”    
    “是。”    
    “刚刚知道自己得这个病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天塌下来了?”    
    “那时候对艾滋病了解不多,只知道这是一个死病,还传染,那时侯,村里的人见到我,都躲开,没人和我讲话。夏天,在外面乘凉,我一去,大家就散了。我是一天到晚哭。”    
    “现在,心态该好多了吧?”    
    “现在这个村里每家每户基本上都有病号,像我堂哥那样的家庭很少见。每个家庭几乎都有两个病号以上。大家对艾滋病的知识了解多了,再加上病号这么多,心理上好受一些。其实,死不算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人理你。”    
    “那时侯老婆也不理你?”    
    “没有,我提出要和她离婚,她死活不答应。”     
    “没有问她为什么?”    
    “没问,就是说她不通。这是对她好!”程东善停顿片刻,我把镜头推成程东善脸部特写。    
    我的摄像机一直在转着,院子里很静,我甚至可以听到摄像机推拉镜头的马达的声音。程东善并没有看我,两只手玩弄着一只不知哪个孩子扔在地上的小塑料凉鞋,一双眼睛出神地看着远处。他淡淡地谈他妻子的事让我震惊,我希望他继续说下去,但他一直沉默着。    
    “我在武汉的时候,看到路边那些要饭的,就想哭。如果我死了,我的老婆孩子一定也是这样,一定会是这样。”沉默了半晌,他开口说。    
    我没有什么语言可以来宽慰他。    
    “老陈,我的很多想法,村子里的病号都不赞同。”    
    “就是离婚的想法吗?”    
    “还有我的小儿子,他又被检查出来有小儿先天性心脏病,我和老婆商量,如果有哪位好心人能治好他的病,我愿意把孩子送给他,不要钱,但和她商量不通。”    
    “你爱人什么想法?”     
    “自己的孩子舍不得。”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像我们得了这种病,就像被判了死刑,只是这临刑的时间太长,怎么也走不到头。”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悲怆这样有点哲理意味的话,对于一位没有上完高中的农民来说,如果不是对生前身后事、对生死做了很多个回合的思量,很难脱口而出。    
    “你小的时候,有没有想到长大后干什么?”我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还是犯了一点踌躇,我知道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艾滋病人来说是残酷的,但这样的问题对于纪录片来说,是一个好问题。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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