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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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后悔自己放弃了为自己努力的责任,过分依赖索瑶的能力,反而使自己更加沦落到“等外品”的地步。爱传话的学生,将这些话传给了索瑶。索瑶找到宿舍来,当众打了他一耳光……
我言语机械地又说:“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
我想起索瑶因我当众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到我家里对我进行的谴责……
他也不理我说什么,只接着说。他说两天后公安局给学校打来电话——他因为在火车站附近倒卖车票被拘留。学校派人去把他保回来了。学校倒并不想借此事把他怎么了。不过就批评了他一通。甚至保证不向一切可能接收他的单位提起。更不会记入档案。同学们也没因这件事而瞧不起他。有的同学还跟他开玩笑,要拜他为师,希望他传授经验,以后日子混得太惨了,也想那么干一两次……
第二天有人发现他吊死在厕所内……
我呆呆地听着。觉得自己仿佛全身化为顽石。一时间动弹不得。
他说我要见他也不难。他可以带我去到停放他尸体的地方。他说校方已给他的家人拍了电报。他的家人回电,因凑不足一笔路费,来不了人。他说校方已决定派人将他的骨灰送回家乡去。他说“表弟”死了,同学们才觉得,他能熬过这几年大学生活,真是不容易。才感到平时对他关照得太不够。忆起某些往事,认为从本质上讲,他比另外一些同学对人强多了。除了性格古怪,他从无害人之心。他说有几个同学,自愿陪校方的人送他回家乡。他说他决定了也去……
说完他又开始收拾皮箱,先是将些似乎很有价值的书放在上面,几件根本算不上什么细软之物的也许是名牌的衬衣和几条领带放下面。不知为什么,放得好好的却又改变了主意腾空皮箱重新开始。而将书放下边将衬衣和领带放上面。
我呆呆地瞧着他,发现一本书竟是我自己写的《从复旦到北影》。是索瑶向我要,我签了名送给她的。或者是“表弟”想要,而由索瑶出面……已是不可知的事了。
表弟(36)
我没问他那一本书怎么竟归了他了。
当然不是由于书本身的价值。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希望由它,而永远记住他的一位叫肖冰的同学,兼或也记住大学里另一位叫索瑶的姑娘……
我望望“表弟”的铺,空落落的什么东西也没有。连被褥和枕头也不知去向。也许“表弟”在另一个地方仍用着?
那只是一张旧的单人木床而已。床板上,夏天仅铺有一张凉席,其上有人的汗湿出的一个身形。
那便是我此次又见到的“表弟”。卷着身躯,呈“S”形,仿佛睡觉时也不曾放纵过自己……
那人形仿佛在无言地也对我说:你来晚了……
我想隔月后,新学期伊始,会是一个什么样儿的莘莘学子将占据了那一张床呢?……
会介意床板上的古怪身形吗?……会用刷子沾了洗衣粉什么的企图刷掉“他”吗?……
而收拾箱子的人,却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
我问:“索瑶在哪儿?”
他没反应。
不是他没听见。是我根本没问出声。那话,仅只是我心里想问的话。
我处在一种近乎屏息敛气的状态中。仿佛我的心害怕什么。仿佛它不愿发出任何声息惊动什么。
“索瑶在哪儿?”——这次,连我自己也相信我是开口说话了。
“你在学校可见不着她了。”
“为什么?请求你一定带我去见她……”
“她那种女孩儿,怎么能受得了这种事的刺激。她精神失常了。大概她认为,他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她爸爸妈妈来学校把她接走了……”
我觉得空气刹那间凝固了。仿佛四面有四块看不见的夹板,将我紧紧地紧紧地夹住在原地了。
“其实,像索瑶那么善良的女孩儿,现在太少了。大学里更少。她的思想方法未免太古典了。她那种善良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对她是,对他也是……”
“……”
我不知道自己怎样离开的。
热风扑面。我如酷暑之际中寒。一路全身发冷。从内心里往外,一阵阵冷得透彻。冷得无奈。
走了一段路,我竟觉得累,蹲在一处树阴下吸烟。路人从我眼前过来过去。骑车的,步行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知全为着各自的什么目标。远处,华丽的高楼大厦的马赛克或进口玻璃外墙,在阳光下闪耀着辉煌。
我不由得想起索瑶对我说过的,也是“表弟”对她说过的,关于那个因照片被放大曝光而死了的女大学生的话——谋杀。我觉得“表弟”的死整个儿是一个很大的错误。一种宿命性质的错误。在他死前,便与许多种综合的错误——他自己的,索瑶的,别人的,心灵的,现实的错误搅在一起了。也包括我的……
也包括我的错误吗?
我又想起母亲对我说的,关于“人人都是别人命里的人”以及“贵人”和“小人”的话……
我确实没有勇气深想下去……
一个弄明白了的错误肯定比一个糊涂的错误更是错误。
而我自认为的,或被强加于的错误,已背负得太多了。
是的。
我确实没有勇气深想下去……
被错误所谋杀?……
“这是什么?放到行李架上去!要不就摆在铺位底下!”
女列车员说着,就动手搬那个小木盒。
“你别碰他!”
年轻人严厉地警告道。拨开了列车员的手。
“列车有列车上的规定,一切东西……”
“不是东西!”
年轻人的脸,因恼怒而涨红了。
“同志,请允许我向您解释——我们都买了卧铺。我们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陪送我们这一位同学回家乡……”一位姑娘说着,指了指那个小木盒:“他曾经对我们讲过,他毕业后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要坐一次卧铺。以前他没坐过卧铺……当然,如果有老弱病残和需要补卧铺的妇女,我们几个的铺位都可以让出来,惟独他的铺位我们不能让。因为他实际上正睡在上面,并且,您还得允许我们在他周围陪着他……”
她说得庄严。说得虔诚。
几位乘客的目光投向了她。
女列车员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儿,一句话也没再说,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我伫立在车厢门口,不知自己该不该走过去,和他们一起陪送“表弟”。
尽管我是为此而专执一念踏上列车的。
这之前我给母亲写了封信,告诉老人家,“表弟”的分配问题已彻底落实了,一切顺利。比预想的顺利得多……
然而直至那一时刻,我似乎才明白,也许我根本就不算是“表弟”他“命”里的一个人。我自以为是。但其实并不是。我从来没将他看得多么重要过。他对我没用。母亲很情愿是,却更不是。索瑶曾想不再是,但仿佛注定了的,终究还是。可能最是。她有过什么心灵感应吗?对于他,和她自己?……
我仍立在车门口犹豫不决。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期盼着你的身影
牵着我的手儿走……
车厢里飘荡着《故乡》。是乘客向列车广播室点播的。
山里的花儿开……
第二部分
大鸟姓曲,叫曲海江。他的父亲当年是某军区政委。军职辖政,在“四人帮”时期曾显赫一时。按古比今,他属“正黄旗”弟子。当年我们一些“红后代”都很嫉妒他,嫉妒他还又巴结他。
大鸟(1)
大鸟不是鸟,大鸟是个人,还是个男人。
现在大鸟什么都不是了。死了。
大鸟的死属于非正常死亡。因为他是被枪毙的。这一种死法,要算一切非正常死亡中最“非正常”的了。
大鸟是我的朋友。不,这样说似乎不太符合实际情况。或者应该更准确地说,我被大鸟认为是他朋友。总之我觉得二者之间是有点儿区别的。
大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自从我被他认为是他朋友之后,我也就只能充作他朋友了。
大鸟的惟一的朋友,当然也就是我,是不能不对大鸟的死心生一缕悲哀的。这怕是被某人认为是朋友的人,对某人的一种义务罢?
大鸟是我的大学同窗,或者反过来说,我是大鸟的大学同窗。这一历史事实是由当年的历史安排的。后来我成了他的朋友,却没历史什么干系……
大鸟姓曲,叫曲海江。他的父亲当年是某军区政委。军职辖政,在“四人帮”时期曾显赫一时。按古比今,他属“正黄旗”弟子。当年我们一些“红后代”都很嫉妒他,嫉妒他还又巴结他。
他生性追求享乐。经常邀四五学友,到离大学不远的饭店“撮一顿”。出手阔绰,少则七八元,多则二十几元。当年人民币很对得起人民,二十几元能点一桌子菜。对大学生来说,岂止算是阔绰,简直等于奢侈了。他还好色。有几分姿色或自以为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性,包括校园内的,十之八九也都常常是乐意青睐于他的。他仪表堂堂,风流倜傥,桃花运稠。分不大清究竟是他“猎”她们,还是她们“猎”他……
我们虽同在中文系,但并不在一个专业。我属创作专业,他属评论专业。同窗乃广义而言。他高我一届。在欢迎我们那一届新生的联欢晚会上,他的英俊和他的节目,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下面,是大鸟精彩的‘口奏’表演……”
未等主持晚会的人将要说的话全说完,掌声便响成一片,经久不息。显然许多人早已期待着了。
热烈的掌声中他从容亮相,一米八左右的个头儿,穿一身将校呢军装,脸膛方正,浓眉大眼,仿佛光往众人面前一站就是一种风采。用今天时髦的话形容——特性感,帅气十足。好像他很明白这一点,神气骄矜。我觉得周围的空气都热乎乎的了,我周围坐的尽是女生,空气无疑是被她们的情绪搞的。
所谓“口奏”,是以类乎口技那一种技巧,靠他的神奇的舌头“演奏”的交响乐。
他先“演奏”的是革命交响诗《黄河大合唱》片断。
他嗓音洪亮而高亢,感情很充沛,很投入,抑扬顿挫,似受名家训练,颇得朗诵要旨。
“朋友,你到过黄河吗?
你听过黄河之咆哮吗?
你听过船夫们与惊涛骇浪搏斗时,
呼喊出的号子吗?
如果你没有,
那么请听吧!……”
朗诵之后,他倏舒长臂向观众中一指,当时我觉得他所指正是我。我想我周围的每一个人,大概和我一样,都觉得指的是自己。
他说:“钢琴起……”
于是我和众人听到了那种令人回肠荡气的劲指击键之声……
于是他开始“弹”一架任谁都看不见的钢琴,它仿佛确实存在着。激越的旋律仿佛并非是从他口中发出的,而确实是由一架钢琴发出的,由一架与大师级演奏家相匹配的钢琴发出的……
于是他仿佛变成了殷承宗……
他双腿站得极稳,生了根似的,上身却前俯后仰。那是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需要相当过硬的基本功。他两臂左起右落,时展时收。十指弹抹点按,惟妙惟肖。他那张口忽开忽闭,闭口时腮部微微嚅动,做殷承宗式的咀嚼状,而旋律便从鼻孔发出。开口时两眼也同时睁大,仿佛真能看到了黄河也看到了出生入死着的船夫们……他的表情他的动作瞬息万变,逼真而夸张。他整个人进入一种出神入化走火入魔的境界……
“小提琴介入!”
于是钢琴渐弱……
于是小提琴声顿起……
非是一把,而是至少五十把小提琴的整齐和弦……
于是他又成了李德伦,成了盛中国。交替扮演着指挥家和小提琴家的角色,两种角色相得益彰,相映成辉,相映成趣。两种潇洒两种风度直看得人们目瞪口呆,直听得人们神智恍惚。我当时觉得那情形近乎猛烈的催眠术——他一个人对三百多人的大家进行的,还有一半人是外系的学生。他们当不是为中文系的新生而来的,纯粹是冲着他一个人的吸引力而来的。当然你也可以想像那情形近乎跳大神儿。但是跳大神儿的无法带领着一支庞大的隐形的交响乐队,也达不到他那么高的模仿音乐艺术家的水平……
“大提琴!”
“圆号!”
“主旋律突出!渐强!更强!最高潮!”
忙里偷闲的,他还能胜任解说……
“划哟划哟划哟!”
最后他又成了一名舞蹈者……
一边继续“口奏”一边“划哟”……
于是众人跟他一齐喊——“划哟划哟划哟!……”
跟他一齐体验战胜惊涛骇浪之后的喜悦,并和他一齐发出胜利的欢呼……
大鸟(2)
今天想来,当年大家之所以那么喜欢他和他那一种特殊的表演,也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一种观赏相当刺激。以当年而言,其刺激性肯定大于劲歌劲舞。当年是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年代。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也人为地创造出许多的刺激,但毕竟是风险性很大的刺激,对人们的心理影响毕竟首先是人人自卫惟恐不慎惟恐不及。所以也就不能怎么真的喜闻乐见。大鸟则不同了。显然的,当年人们特欢迎他带给人们的格外的那一份儿刺激。何况他和大家,都可以打着弘扬革命文艺的招牌,肆无忌惮地追求一场又一场高潮。在这一点上,我深信他和大家每一个人都是有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的。
你可以想像他是当年的、中国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火药味儿日愈浓烈的大学校园中的、即使不被鼓励也不至于被禁止的、帅赳赳虎彪彪一个男性的——麦当娜。
按照晚会主持者的节目安排,其实只给了他表演《黄河大合唱》片断的时间。
可是观众哪能相依呢?
大家拍桌子,顿足,一片声地喊:
“大鸟,再来一个!”
“大鸟,再来两个!”
“大鸟,‘打虎上山’!”
“大鸟,‘捉鸡’!”
他气喘吁吁。他出了满头汗。看得出来,他很累。那样子跟刚刚独自一人卸完了一卡车货物差不多。当然的,他同时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
他企图夺门而出,想逃离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