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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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柱!……”
他又叫喊了两声,意识到自己很愚,不再叫了。服了三片安眠药的小孙孙,怎么能听得到呢?若能听得到,不早哭了?
像一条狗似的,他在“塔头甸子”之间爬来爬去,瞪大眼睛寻觅足迹。双手插在雪中,竟一点儿也不觉得冻手了。
终于,他寻觅到了他和女人的足迹。
终于,他寻觅到了孙子——静静地靠着一个“塔头”,就好像包着的不是生命,不是任何活的东西。
扑过去,将那被包紧紧搂抱在自己怀里,他咧嘴笑了。只笑了一下,他将脸压在被包上,哭了。低低的,他发出一种难以遏制的,呜呜咽咽的,令人怜悯的哭声。
喋血(10)
被包在他怀中毫无声息。
“爷的孙,爷的孙,爷对不起你!……”
男人的心也在哭泣,在述说。
“爷是个不合时世的人啦,你长大,要做个能人,做个强人,做个麻老五那样的人!……”
被包的毫无声息,使这男人极度不安起来。他不哭了,惶恐地掀开被角,第二次将他的脸贴在孙子的小嘴儿上。他那冻麻木了的脸,感觉到了一丝温气,感觉到了微弱的呼吸。他放心了。然而他自己的脸却湿了。孙子睡得出大汗了?根本不可能!唔,天!他明白了,是雪不知怎么进入到被角下面,融化在孙子那张小脸儿上!
“爷的孙,爷的孙,你可是受了苦哇!”
他用匕首挑开棉衣,扯出一片棉花,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沾去孙子脸上雪化的冷水。
月光下,孩子那张小脸儿,眉舒目合,很静穆的一种模样。
“他爹,他爹,柱儿咋了?咋了啊!……”
女人不知何时也奔回来了,跪在他对面。
他复用被角盖住孙子的头,瞪视着女人。他的本意,是向女人表达出一种严厉的警告,反却被女人把自己吓住了。
女人的头巾松落在脖子上,不受拘拢的头发,散乱异常,一缕头发垂遮着女人的半边脸。不见了一只眼睛。月光下,女人的另半边脸,不是显得白,而是显得青。女人的另一只眼睛,睁大得可怕,也正瞪视着他。那眼里,射出预备跟谁人,跟什么东西拼命似的又凶恶又残忍的目光,使他觉得恐怖。使他从心里往外打了个寒战。而女人的嘴,半张着,似要喊叫,又似在冷笑。这时候的他的女人,简直像一头丢失了崽的母狼人!
如果她不是他的女人,他一定会放下孙子就举枪。
女人又整个儿像脖子上还套着绳套的吊死鬼。
女人第一次这种样子猝现在他面前。
他简直有点儿怀疑,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女人?抑或真是一个吊死鬼,已害死了他的女人,这会儿变成他的女人的模样,又想接着害死他和他的孙子?
他觉得周围鬼气森森。觉得那一颗颗惨白的骷髅头似的“塔头”,似乎都在开始动弹。
“你!走开!……”
他吼,双臂将孙子紧搂在胸前,猛然站了起来。
“咱孙孙,到底咋样了?!……”
女人也紧跟着站了起来,扑向他,夺孩子。
他一掌将女人推得连连倒退数步才站稳。
“活着!……”
从牙缝挤出这两个字,男人拔腿就走。
“活着……老天爷保佑我们啊……”
女人将遮脸的头发撩向耳后,梦呓般自言自语着,深一脚浅一脚跟随着男人。
走到自行车旁,男人闷声不响地将孩子送在女人怀里。
“还我抱吗?”
“屁话!你不抱,难道我抱?”
女人接过孩子,又说:“你不会对我好点吗?到这般地步可不怪我。”
男人瞧着女人,忽然举起一只手。
女人以为男人打她,将头往后一仰。
他却没想打她。
他用一只手解开套在她脖子上的头巾,搭在她肩上,说:“扎好,别像绳套似的套在脖子上,我看不惯!”
“我抱着孩子,叫我怎么扎?”
女人笑了。
即使在今晚这种情况之下,只要他对她的态度稍微好点,她的心就踏实。她对她的男人依赖惯了。此时此刻,他在她心中也仍是个人物。是个落难的人物。就像老百姓们常说的——“蛟龙困在了海滩上”。而她自己,她想,走哪儿,都可以大言不惭地讲——我是党支部书记的女人。逃债归逃债,支书可没谁撤。正如他看重孙子一样,她看重他是个党支部书记。中国偌大的天下现如今毕竟还是共产党的。离家前,她将他过去二十多年中所有保存下来的荣誉证书,都瞒着他打在包袱里了。她看待那些东西的心理,很有些像解放前在“帮”的人看待本帮的“柬子”。这女人虽然也朦朦胧胧地感到时世确乎有些改变了,但没出过远门,连县里也很少去,因此还只能用她早已习惯了的逻辑去思维。
男人替女人扎上了头巾。这会儿他又不觉得她像吊死鬼了。他明白,刚才她那种可怕的样子,完全是由于丢弃了孙子的惶恐所至。
男人喟叹了一声。
女人说:“你把那包袱捡过来啊!”
包袱滚在十几米以外。包着些破东烂西。象征着全部家当。多少还能让人看得上眼的东西,早都被麻老五掠去了。
男人没去捡那包袱,说:“别要了。”
女人坚持道:“得要。”
男人又有点儿火了:“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女人嗫嚅地说:“东西扔了我倒不怎么舍不得,包袱里还有你那些当过代表的证书呀!……”
男人冷笑道:“那些,如今加一块堆儿,连包烟也换不来!上车!……”
穿山风是凛冽的。它并不嘶号。并不呼啸。根本听不到风声。整个山谷似乎早已被它冻僵了,冷固了。它仿佛要静悄悄地,绝对安宁地,将一切在这个夜晚走入山谷的活物,制作成硬邦邦的冷冻标本,保持原样地封存在山谷这天然的大冷库中。
找到了孙子之后,男人最想找的是皮帽子,却没找见。
喋血(11)
他们艰难地朝山谷里行进着。
月亮在天穹上俯视着他们,饶有兴趣地俯视着他们,如同俯视蠕爬在高贵的白地毯上的蟑螂……
“你跟我出来一下。”
“外边NB33C儿冷,出去干啥?”
“我有话对你讲。”
“在这儿就不能讲?”
“不能讲。”
“怕谁听?”
年轻轻的丈夫,环视着候车室内的人,一个个都半睡不睡的。什么秘密的话非出去讲不可?
但小妻子固执地说:“反正得出去才告诉你。”
“那我不想听了!”
他不再理她,掏出半包烟,吸烟。
她将他刚吸了两口的烟夺下,扔在地上。
他瞪着她,忍隐着不发作。
她倏地站了起来,将大衣从他身上扯过,披在自己身上,独自走出去。
他望着她走出去,坐着未动,又吸着了一支烟。
他听到外面传来她的哭声,很绝望,很凄楚。
“妈的!……”
他自己愤愤地扔掉了第二支烟,站起来,也走了出去。
他见她的身影站在一棵树下,走过去,压抑着恼怒开了口:“说!”
她赌气地一扭身子,往另一棵树走去。
“你!找打了呀?……”
他跟至另一棵树下,将她逼迫得紧靠在树干上。
“说!”
她面对面瞪着他,咬着嘴唇,泪潸潸下。
“你倒是说呀!”
她终于开口了,说得相当镇定:“我有了。”
“你有什么了你!”
“孩子。”
“孩子?这不可能!你胡说!生了儿子之后,爹不是逼我为全村男人做榜样……”
“不是你的。”
“不是?……不是我的,那是谁的?!”
“我表舅的。麻老五的。”
“他……他……他到底是你表舅哇!……”
“我也没说他不是我表舅……记不起多少次了,反正我怀上了他的种!我这一路,要是熬不过流落异地他乡那份儿苦,有个三长两短,你得牢记着替我……向我表舅报仇!……”
他呆了,如同一根木桩。
“就这话……”
她嘟哝地又说了一句。
突然他揪住她的衣领,发了疯似的,一个虐待狂似的,一个欲置人于死地的复仇者似的,使劲儿将她的身体往树干上撞!
她一声不叫。也不反抗。
他一声不吭。也不咒骂她。只是一下接一下,使劲儿将她的身体往树上撞、撞、撞……
终于她被折磨晕了,身子软绵绵地往地上瘫。
他也没力气提住她了,双手一松,她无声地靠着树干瘫在树根下。
树上的雪挂,一阵阵落。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她身上。
他和她像两个雪人一样——一个立着,一个颓倒。
不远之处,有人在望着他们……
“你就杀了我,也算不得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谁叫你爹欠了麻老五两万元,让人家逼得偷偷摸摸、深更半夜逃债!……”
颓倒的雪人这么说。话语中充满了鄙视和轻蔑。
立着的雪人一动不动……
“那警察”一回到值班室,女站勤就迫不及待地问:“那小两口,鬼鬼祟祟地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们说逃婚,我压根儿就没信!果不其然,耿福全一家逃债,让他儿子和儿媳妇打前站!”
“欠了什么人的债呀?”
“还能欠什么人的债?麻老五呗!那小媳妇肚子里怀上了麻老五的种……”
“那还不好?算那小媳妇的造化!麻老五的种能是孬种吗?若我,就在心在意地怀着,将来世上必定又多一位小麻老五,又多一位能人,又多一位财神爷!……帮我把这点毛线缠完……摘了你那双脏手套!哎,你说我们那口子,穿这种色的合适不合适?……”
不知“那警察”回答了句什么话,惹得女站勤嘎嘎一阵大笑,骂道:“死没正经的,老娘才不稀罕你哪!……”
逃债的男人和女人艰难行进着的野路两旁,并不高大的山的雪白漫坡上,一眼眼小煤矿的矿洞,像稚拙的儿童用墨汁浓重的毛笔画出的嘴。南南北北,上上下下,一处处没个顺序,也没个正规形状。有的“嘴”似在哈哈大笑,有的“嘴”似在哇哇大哭。有的“嘴”似在打喷嚏。有的“嘴”似在叫喊。有的“嘴”似在呼唤……静悄悄的寒冷的这一个夜里,看去仿佛有无数的人躲在倾斜的白幕之后,咬破幕布,只将嘴暴露在幕前,咧成张成林林总总千奇百怪的样子,同时演出着不可思议的超现实主义的哑剧。
每眼矿洞前都竖着一杆旗,旗杆都很高。旗帜形形色色。上面写着或锈着张、王、李、赵等等大字。标志着那些能往外吐钱的“嘴”归何人。有风的时候,旗帜迎风招展,哗哗啦啦的旗帜的争相歌唱响彻山谷。今夜无风。山谷腹地的凛冽是由渗遍了空间的寒流造成的。那些旗帜都纹丝不动地垂着,卷掩起那些时来运转的姓氏。
一株老树的枯瘦的枝杈,栖落着十几只乌鸦。附近就这么一株孤零零的老树,它们木落得太久了,已由黑色的变成了白色的。好像老树生了许多白色的大瘤子。
喋血(12)
逃债的男人和女人没注意到乌鸦们的存在。而它们却早已在居高临下地观望着他们了。当他们从树下经过时,它们纷纷发出了“哇哇”的怪叫,骤然间飞起,抖尽身上的雪,复变成黑色的,在他们头顶盘旋。
精疲力竭的男人站住了,和女人悸怖地抬起头。
乌鸦们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阵,纷纷地,一只只从容不迫地,又归回到那株老树上。
它们不祥的叫声在山谷回荡。
待男人和女人收回目光,发现有四个身影排开在他们前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支书,恭候多时了!”
最粗壮的一个身影,朝他们迈了一步。
麻老五。
分明的,四个人都预先隐蔽在麻老五的帐篷里。
拖腔撇调,麻老五客客气气的语势中,包含着毫不掩饰的挖苦。
女人立刻从车后架上蹦下来,不知所措,将孩子抱得更紧,惶恐地往男人身后藏。
男人愣愣的,双手仍握着车把,完完全全呆住了。
“支书,你还背着枪干啥?准备用枪杆子对付我麻老五?”
“……”
“现如今不搞阶级斗争啦!”
“……”
“再者,你能论得明明白白,你代表哪个阶级,我又代表哪个阶级吗?”
“……”
男人将车蹬子一踢,架稳车。随后默默地,从肩上取下了猎枪,靠着车后轮放于地上,表示出和平谈判的意思。
“你们,打算怎么样?”
“不打算怎么样。只是,请您回去。”
男人摇头。
麻老五又向前迈了一步。
其余三个人,助威地跟了上来,分立在麻老五左右,仍一字儿排开。
逃债的党支部书记此时看清了——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支委韩喜奎。
他一切都明白了。
“喜奎,是你报的信儿?”
“是我,支书。”
韩喜奎半点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内疚的意思。
“我们可都是党内同志,你胳膊肘往外拐?”
他由于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所出卖,恨得一颗心仿佛随时会在胸膛里炸裂。然而他的话说得极平和,只有种悲哀的调子。
“支书,理不是这么个讲法。五哥是我老板,我若对得起你,就对不起我五哥了。”
“你!……”
“支书,在党内,我是党的人。也可以说是你的心腹人。在党外,我是五哥的人。也可以说是五哥的心腹人。而眼前这桩事儿呢,纯粹是党外的事儿,你说我胳膊肘不向外拐向哪儿拐啊!”
韩喜奎振振有词。不过,那话却也说得极平和。甚至可以认为,在这种情况之下,对他也仍怀有着往昔的敬意。
麻老五又开口道:“支书,跟我们回去吧!您得听我们的话。您不听话,不是在逼我们对您动手动脚吗?”
“不。”
很坚决的一个字,然而声音很小。
女人一直隐在男人身后,连口大气儿也不出,不存在似的。
“要是真不呢,可就让人怪不忍心的了……”
麻老五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以摊底牌的动作,缓而慢之且稳操胜券地移到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