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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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别点了吧,不会错的。”
她说:“当然不点了。当然不会错。”声音很低,喃喃地,流露着对他的话所作的娇嗔般的反应。
他微笑了一下。
而她又说:“我信你。难道你还会用一沓白纸骗我不成?”
结果他笑出了声。
她也不禁地笑了,感到自己的话说得太露骨,难为情。
“瞧我这里乱的!”
他不知为什么,忽然开始收拾起房间来。扫一下床,擦一下桌面的灰,像要转眼就将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却顾此失彼。
“我得走了。”
她低声说着,缓缓站起来。
“走?”
“你说过的,不久留我。”
他愣愣地望着她。
“今天不能算。今天……我毫无心理准备。我没经历过这事儿……下次你呼我……我……我就是你的……”她一说完,拔脚便走。
“等等。”
她已走到了门厅。
他几大步跨到门厅,瞪着她,仿佛她偷了他的什么宝贵东西。
“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她的声音细小得如耳语。
他猛一下子搂抱住她,企图吻她。
而她不但深深地低下头,且将头左右扭动。
他将她挤到紧贴着墙了。他腾出一只手,横按她的额。那是有几分粗暴的做法。于是她的头被按在墙上,动不得了。
“别这样。求求你……下次一定……”
她快急出了眼泪,其声哀哀。
他的唇已凑近着她的唇了。听了她的话,他忽而不忍了。
他只在她眉心轻吻了一下。
他替她拧开了门锁……
素走在路上时,又不免责备自己。他不就是要吻自己吗?为什么都不许他?自己那样对他公平吗?……
素从小长到大第一次打的了。车费比自己估计的要高。二十二元。付钱时,不禁说了几句抱怨的话。抱怨北京的大,抱怨北京交通的堵塞。说如果在长春,最多十四五元。
贵人(10)
司机说:“那你不在长春呆着,还来北京干什么?”
一句话抢白得她干眨眼睛。
晚上素破例没看哲学书,而看一本色情成分很大的外国畅销小说。她情绪特别好时才看闲书。她因已经有了一千八百元而情绪特别好。
没看多一会儿,素睡着了。衣服没脱,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才见昨夜没关灯。她从此觉得自己似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了。以往她常失眠。她终于享受到一觉睡到大天亮的幸福了。
素在小摊上吃过一根油条喝过一碗豆浆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心情迫切地到邮局去给母亲寄了六百元钱。一回到家,她就伏在桌上给母亲写信。告诉母亲她找到了一份每月两千元的工作。如果她表现得好,不但准备考研这个阶段会在北京生活得不错;考上了,读研的两年也肯定会生活得不错。告诉母亲北京是可以在职读研的。劝母亲千万不要担心她什么,而她最担心的是母亲的身体。劝母亲不要再强干那么多家钟点工了。干一两家就可以了。她说,在以后的一两年内,她几乎可以保证每月都给母亲寄六百元钱……
她废了几页信纸。因为泪水滴在信纸上,自感欣慰的泪。但那也不愿使敏感的母亲发现信纸上有泪痕啊。
素没再换租住处。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学芸那么奢侈的好。毕竟,暂时无忧无虑了,她因而有好情绪将那一间平房收拾得更加整洁,一切摆放得更加有条不紊……
她收到了“尼尔采”的两次文字留言——“你好吗?关心你!”“祝你快乐,何必非在生日”之类。她没回电话,认为大可不必。因为他们的君子协定中没那么一条……
一个星期后,她第一次收到了他的正式传呼——“想你!等待着!”
她去了。再也舍不得花钱打的,怕比二十二元还多。他是晚上七点多传呼她的。到他那里,已快八点半了。他的房间也整洁了。他说是雇钟点工打扫的。两个小时,十元钱。说他所付出的十元钱,最充分地体现了人民币在国内币值的坚挺。
素听了,心一疼,像被锐器划割一般。
接下来她向他奉献了自己,很义务地,无怨无悔地。之前几乎没有什么铺垫。因为他是那么迫不及待。像要以自己的迫不及待,证实他真的有多么想她。由于几乎没有什么铺垫,在她这方面,就毫无相应的冲动。毫无。只不过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地任其作为罢了。她之所以能够那样地听凭摆布,全靠充分的心理准备一再默默地要求自己。她没料到,并不强壮的他,要起来那么凶猛,竟能那么持久。素以为该结束了,他却又一遭亢奋蛮进……
素便又一阵疼,肉体。
素流血了,心也是。
素流泪了,不知不觉的。
她紧咬枕巾一角,忍着。
她想到了母亲。如同替他打扫过房间的不是别的一个做钟点工的女人,而正是自己的母亲。而母亲清楚,在自己亲手打扫过的房间,自己的女儿将被怎样。所以才打扫得格外认真,格外仔细。是的,他没说错。他那十元钱花得很值。哪儿哪儿都一尘不染……
终于结束。他仍伏在她身上,用自己的指尖抹去她脸颊上的泪。
他说:“我理解。”
素说:“你什么也不理解。”
素的眼泪又往下流。
他坚持说:“我理解。”
素问:“那又怎样?”
他反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其实一点儿都不合你意?”
素只有沉默。
素明白,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素了,生理上如此,心理上也如此。虽然她已全盘接受了芸关于所谓贞操的观点,或曰哲学。细想想,可不就那么回事儿嘛。但她还是有种怅然若失之感。好比一件什么东西,别人说很普通,自己也不再珍惜,也随着认为很普通,然而一旦被掠夺了去,仍如秀发遭剪,且是贴颊的那一缕,从根部。对于性事,素自然也是在心里暗暗向往过的。她在这方面没什么问题,不冷淡。像她的大多数女子同龄人一样,她的向往极富想像色彩。但那一种想像之中,还是保留了足够的浪漫元素。哪怕谈不上什么浪漫,却毕竟是不失缠绵不失温柔的。那是素的一个梦,梦中之梦。耳鬓厮磨、儿女情长、卿卿我我、心心相印,是她对那梦中之梦所寄托的一份人生甜蜜。她认为那该是人人有份的,体现着上帝普遍赐给众生的仁爱。
“尼尔采”撕破了她的梦中之梦。
“尼尔采”改写了它的情节和情境。
他的改写没有细节。
他使它更像一件仓促开始草草收场之事,之间的过程却又特别的长,特别的单调。如亲自下厨的主人毛手毛脚忙忙乱乱而又非排场一番不可,所做的一桌菜,却没有一道是正味儿。“尼尔采”不是素向往的梦中之梦的男主角。
这一点是使素感到完全不对头的一切原因的主因。
她内心里最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从见到他那一刻起,她就清楚地明白着。她想不正视,想回避。想欺骗自己那纯粹是某种意识性的原则。只要意识改变,原则也便不成其为一种原则。想说服自己那并不重要。但是当它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她又最清楚地明白,那主因是重要的。正因为它是重要的,她的心所感到的疼,比她的肉体所感到的疼还要疼。
贵人(11)
他的话告诉她,他不像她希望的那么傻。也许恰恰相反,他心里比她还清楚还明白。
于是素不仅怜悯自己,也怜悯着他了。觉得他的清楚明白,对他的贵人地位进行了一次无情的轰击。
她的手摸索到了他的一只手,轻轻握了一下,低声说:“别胡思乱想。”
除了她的手有那样的举动,她仰躺着的全身如石而陈。
他也是。
他低声说:“你没回答我的话。”
“你多心了。”
她答非所问。她只能答非所问。她觉得自己的不坦诚听来是那么显然,但她决定一味虚伪下去。首先用虚伪保护他,保护他的自尊心。进而也间接地保护自己。坦诚将使他俩同时受到严重的伤害,她深谙此理。
她又说:“你何必多心呢?那不好,很不好。”
她企图要求自己说:“我爱你。”
怎么也说不出口。
退而求其次,又要求自己说:“我喜欢你。”
张了张嘴,还是不能。
她终于克服困难地说出了一句心里话,而那句话是:“我感激你。”
觉得不够安慰他,又说:“你是我命中贵人。”
觉得还是不够,再说:“没有你的出现,我现在的境况肯定很难。”
这句话是素的肺腑之言,听来已说得比较由衷了。
她随之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唇上,吻着,吻着。吻得挺有感情,但绝不是柔情。
他说:“我刚才是不是像强……”
她立刻明白他要说自己像什么,急用他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齐压在他的嘴上。
素没如他所愿留宿下来。
她无论如何也要走。
她回到她的住处,十一点了。她庆幸自己赶上了末班车,省了二十元。
她倒头便睡,软如塘泥。
第二天上午,素再次被他传呼。“速回电话”一句后,是三个带惊叹号的“急”。
他在电话里开门见山地说,她走前忘了给她服避孕的药了。说怕她怀孕。说他替她买了整整一瓶。叫她别紧张,那药几天内服也有效的,是新产品。问是亲自给她送一趟呢,还是她去他那儿取?
素将话筒紧紧贴在耳上,左右四顾,怕他的话被别人听了去。她甚至不安地回了一下头,却吃惊地发现身后果有一个男子,手中摆弄着话卡,不耐烦地也等在那个路边话亭旁。
她简短地说:“我明白,你别操心了。”将电话一挂,低着头逃之夭夭。像一个偷了超市东西的人侥幸通过验货卡……
明白是明白的。那话一听,初中女生也明白。但素一时还是不知该怎么替自己操心。她不愿让他来给她送什么避孕药。于她一方面,这是自然的。她尤其不愿他出现在自己“家”里。尽管事情的性质和已婚女人在自己家偷情完全不同。可也不能在马路上一给一接那种东西呀!自己去买?自己又怎么好意思去买?
她没了主张,就给芸打电话。
芸在电话里说:“他这家伙!”
她说:“你别这家伙那家伙的了,你快告诉我怎么办吧!”
芸在电话那端咯咯笑。
“你还笑!”
“不过是怀孕不怀孕,又不是马上要生了,至于急成那样吗?”
一个小时以后,芸大驾光临到她的住处。各种各样避孕的药,都给她带了些。
她过意不去起来,因芸又一次为自己破费。
芸说别客气,都留下吧都留下吧。
听来像男人说烟酒不分家,抽吧抽吧,喝吧喝吧。
芸还说反正也不是她自己的钱买的,是她的那一个贵人买的。
芸笑道,自从告别了处女身,不知为什么,弄成了一种古怪的收藏癖好,对各种各样避孕的药,总想收藏一点儿。对新产品,尤其情有独钟。如同从前年代的少年们喜欢收集形形色色的烟纸,或少女们喜欢收集形形色色的糖纸。
芸有一个观点令素听了又一番刮目相看。
芸说:“现而今的时代,中年妇女买避孕药确实是让别人犯寻思的事,我们这种年龄的买,不但是正大光明之事,简直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不买谁买?我们不用谁用?反过来的时代,不是太不正常了吗?让那样的时代见鬼去吧!”
素觉芸说的话很不正经。但不得不暗自承认,又很哲学。芸倘若学哲学,将来必有望做哲学家、哲学教授。而自己当初若分在了历史系,肯定不至于落在目前这么一种不尴不尬的处境。因为芸的心太高,人生目标也就高不成低不就的。而自己特别现实,当哪一所北京中学的历史老师,便一辈子随遇而安,知足常乐了。尽管一名外地大学生想要当北京哪一所中学的历史老师,那也得托很硬的关系,有很近便的后门才行。
芸的话说完,素眯起眼瞧着她,满脸的肃然起敬。
但素说出的话却也与表情不相对应。她说:“你真不要脸。”
她一说完,自己先愣住了。一时不能明白,自己何以会说出那么使任何人都难以担载的话,而且根本不是开玩笑那种语调。
芸当然也愣住了。
芸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芸呆呆地瞪着素,脸刷地红了。倏忽间,红晕速退,转为苍白。
贵人(12)
芸的唇在哆嗦,双手在抖。
芸猛地站起,昂头向外便走。芸转身时,素看见芸眼里泪光闪闪。
“芸,芸……”
素叫着,几步抢在芸前边跨到了门口。她挡在门口,反手插上了门,这样,她就和芸面对面了。
芸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滴接一滴,滚过双颊,落在衣襟上。
“芸,别生气,你千万别生气啊!我不是想那么说的,那也不代表我的心里话呀!我其实是想说你真不害羞来着。你知道我是感激你的。我是个好赖不知的人吗?你还不许别人顺嘴说错了一句话吗?还不接受别人的道歉吗?”
素一句接一句,很快地说着说着。总之重复地说着些悔之不及的话。
芸始终在瞪着她,始终流泪不止,始终不言语。
素说着说着,自己也泪流满面了。仿佛只要芸口中不吐出一句原谅的话,她就将一直反复地那么说下去;一直和芸比赛下去,看谁的眼泪最后流干似的。那情形,真有点儿杜鹃啼血的样子……
素不仅流泪,而且哭泣了,却仍说。
她双手已捂在脸上了,还说。怎么说也超不出那几句话的内容。她的背,紧贴门,随着双膝的弯曲,缓缓地,缓缓地下滑。在她就要哭着说着跪在地上的时候,芸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一条胳膊,结果她没跪下去,又站起来了……
“素……”
芸轻轻叫了她一声,张开双臂,一下子紧紧搂抱着她,也悲哭难抑……
两个可怜人儿就那么相互搂抱着在门口哭够了一通儿。接着你给我抹一把泪,我替你抹一把泪的。再接着,都不好意思地笑了。遂和好。
芸关心地问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