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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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的话也说得相当平静。但是那一种平静的语调之中,隐含着不容忽视的警告意味儿。县长的脸,当时严肃得像一位正在法庭上执法的审判长的脸,甚至简直就可以说,像一张即将张贴的布告。
然而翟广泰的决心已坚如磐石,任谁的话都不能使之动摇了。
他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是——“不!”
翟村的这一位老农,将那一个冷冷的“不”字一说完,谁都不看,抬腿就走。翟村跟来的人们,都仍操着“家伙”,有意无意地护着他,随之而去。从县长办公室至院子里,他们觉得他一总儿推卸掉了责任感义务感什么的,似乎年轻了几岁,步子也似乎轻快了……
然而老广泰离开县委大院没多远,站住不走了,众人便也一齐站住了,疑惑地望着他。都以为他后悔了……
荒弃的家园(7)
不料他哇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他义无反顾地率领着翟村的干部们来的,结果却是昏迷不醒地被轮着背回了翟村……
第二天,翟村的农民们全体出动,在县委大院门前黑压压坐了一片……
第三天赶来了更多的其他村里的农民……
于是整个县城被震动了,地委被震动了,省委被震动了……
县长引咎辞职了……
县委书记从省党校惶惶然地赶回来了……
省里拆东墙补西墙,还以省委名义向几位名声赫赫的“大款”开口借,才十万火急地临时筹措到一笔款,先替县里还了欠农民的债……
一场风波总算消散。农民中惟一付出代价的是老广泰。县委、地委向各村发出联合通告,措辞严正地开除了他的党籍,取消了他县人大代表的资格……
县长离开本县之前,去到翟村一次,向翟村人道了歉,并深深鞠了一躬。之后他光临了老广泰家。
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他们一个躺着,一个盘腿坐在炕上,推心置腹地长谈了一番。
老广泰说:“县长,我很抱歉啊!我那么做,是万不得已的啊!”
县长说:“你现在连党员都不是了,我也不称你同志了。就叫你翟老汉吧。翟老汉,我也很抱歉啊!县委向农民们打白条,也是迫不得已的啊!”
老广泰说:“我明明是当众宣布退党在先,县委地委为什么还要在其后下一道红头文件开除我呢?这不等于是存心整治我吗?”
县长说:“翟老汉,毕竟的,你是在过党四十多年的人,怎么竟也问得这么没常识呢?”
老广泰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说:“其实我心里明白,不过是想从你口中讨句哄人的话。”
县长也苦笑了一下,也用自嘲的口吻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县长了。连说句哄你的话的资格都没有了。我还巴不得谁来哄哄我呢!”
老广泰望了县长几秒钟,内疚地说:“县长,我不是成心要把你闹倒,真的!你信吗?”
县长点点头说:“我当然信。咱俩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干吗存心要把我闹倒呢?”
“县长啊,农民们也不是成心要把你闹倒哇!他们是因为有地眼瞅着不能种了才……”
县长用手势制止住他的话,叹口气说:“这我也知道。我调来还不到半年,没什么受农民们拥护的政绩,也没什么被农民们憎恨的劣迹嘛!农民们干吗非闹倒我不可呢?一袋碳氨已经四十多元了,一袋尿素已经九十多元一百来元了,一袋二氨一百五六十元,再加上水费、电费,农民们辛辛苦苦半年,按最好的收成算,一亩地也不过就落个三百多元钱,遇上平年,就等于白干。遇上灾年呢,不用遇上大灾年,只要遇上小灾年,一亩地就会赔上几百元,种十亩地的人家就会赔上几千元。几千元就可能压得农民几年内喘不过气儿,翻不过身。这些,我这个当县长的都知道的。前任县长向农民打了两年白条,我能一上任就都替他还清了吗?县里底子薄,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神仙!我像一个钱搂子似的,到处搂钱,却只不过替前任还了农民一点点,可自己这一届又对农民欠了新债!……”
老广泰从枕下摸出烟递给县长。
县长吸了几口,摇头说:“不谈这些了!”
老广泰同情地说:“我又没烦,不是在认真听着嘛!”
县长又吸了几口烟,叹气说:“今年我为什么向农民打‘绿条’呢?起先是这么想的,不能白欠农民的!还那一天,得连利息一块儿还!我也是从农民家庭出来的,我是体恤农民的!我这任县长向农民打的欠条。不光颜色不同,实际上内容也要有所不同。可常委会上一讨论,把我的想法彻底否了!常委们说,利息?你到时候从哪儿来钱又还欠债又还利息?我说不知道。常委们说你不知道怎么敢预先许愿?我没话说,就这么给否了……”
“那,县委每年的钱都用到哪儿去了?”
“修公路。不是都说要想富先修路吗?盖了十几所小学校。孩子们没地方念书行吗?拨给了一些县办企业发工资,不发工资,总共几千工人怎么生活?按倒葫芦起来瓢,反正不是农民们把我闹倒,就是县办企业的工人们把我闹倒……现在,终于好了。我的刑期提前结束了。我很感激你呢!……”
老广泰有些不解了。
县长如释重负地说:“不是你们农民把我闹倒了,我有什么正当的理由离开这个县啊!是这个县的农民们成全了我呀!”
老广泰说:“县长,你也不必感激我。因为农民们去闹县委,并不是我煽动的。我只不过没能力再靠权威压住他们了。”
县长说:“我知道不是你煽动的。我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所以我离开之前,才来向你告个别嘛!我不愿见你,那是因为我怕面对你提出的问题!不愿正视它。有时候甚至自欺欺人,恨不能要忘了问题的存在。翟老汉,今天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可都是大实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说哪了!你可千万别给我扩散。你不在党了,我还在党呢!档案转到哪儿还是个县级干部呢!我没你那种勇气什么都不考虑了……”
老广泰眼睛湿了。他抓住县长一只手,紧握着,发自内心地说:“县长,话不在多,我重新看你了!我……反而会想你的……去到哪儿,托人捎个口信儿来……”
荒弃的家园(8)
县长以后并没有托什么人捎什么口信儿来,老广泰自然也就不知道县长究竟调往何处了……
不久,翟村的几名支委也在一天早晨向老广泰告别。他们说他们要到外地打工去,以后不再种地了。
老广泰极力反对。
但是他们提醒他,别忘了他已经不是支书不是村长了。他们不过是来向他告别的,而并非是来请他批准的。
“那你们就干脆也别来向我告别!”
他大发脾气。
待他发过脾气以后,他们平平静静地说,一向视他为可敬长者,怎么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悄没声儿地一齐离开村子呢?
他说,县里不是保证了,今后永不向农民们打“白条”了吗?
他们说,他们根本不相信一切保证了。他们说,县里即使真的永不向农民们打“白条”了,那种子的价格、化肥的价格、农药的价格明摆着,还是要年年往上涨的,是县里的大小官们根本控制不了的,无能为力的。种地农民们不还是要吃亏的吗?农民们又不是天生的傻瓜,干吗一年年吃亏,一年年不“反思”哇?如今全国的人不都讲“反思”的吗?
于是他们走了。像老广泰要去见县长时一样,步子是那么坚定不移,那么义无反顾,也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意味儿……
仿佛是以他们为榜样,其后,一拨拨的,翟村的青壮农民们,相约着,扛着简单的行李卷,纷纷离开翟村……
又过了不久,年轻的女人们,也背井离乡,身影消失在世界的四面八方……
继年轻的女人们之后,纷纷离开翟村的是十七八乃至十四五的少女们,三十五六乃至四十五六的妇女们。有些腿脚利落的老太婆们,也鼓起闯世界的勇气,老当益壮地走了……
现在,原本五百七八十口人的翟村,总共剩下了还不到六十口人。尽是些卧床不起的人,重病缠身的人,有残疾的人或神经有毛病的人。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一个例外之人健康、俊美、青春勃发。
这一个例外之人便是芊子……
她坚信自己的判断即是事实。她觉得眼前这少年已因事实也近乎是一个小王八蛋了。她内心里渐渐滋生起一种想要毁坏掉这县中初二生的前程的念头,如同滋生起想要毁坏掉自己所没有而别人偏偏有的好东西的念头。不,不,不只是毁坏了就拉倒了的事儿,那太便宜他了,也太便宜他的王八蛋哥哥了!还要同时利用他,利用了他还要叫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暗暗地用一条又一条正当的理由鼓励自己坚定那一种念头。于是她那张很好看的脸又变得和颜悦色可爱复可亲了。
“不说惹气话了!更生,姐问你,那你晚上的时光怎么打发?”
“看书。”
“看书?你可真用功!一个人守着那空荡荡的破房子,又没电,还有兴趣看书?”
“我点油灯看。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看书不是玩儿,是学习。学习不能光凭有没有兴趣的。”
芊子终于不哭了。
她两眼定定地瞪着更生,瞪得那少年心里直发毛。
“我……我走了……”他站了起来,也不拿塑料袋儿,转身就要走。
“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说。”
“你说吧,我听着。”
“准是你哥,那个王八蛋又勾上了别的女人,就不要我姐了!”
“他们的事儿,具体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信你哥信上的胡说八道?”
“那我还能信谁的呢?”
芊子也站了起来。两眼仍定定地瞪着更生。
“你可真懂事了!更生呀,姐一个人晚上在家里闷,你别只想着自己学习,晚上过来陪姐解解心烦行吗?”
“这……”那少年犹豫起来了。芊子看出了,他分明不信任她的亲密。
“姐求你了!”
“那……好吧……”
那少年答应得似乎有些勉为其难似的。
“别装出这种样子!姐知道你一向心里是喜欢姐的。说不定,等你长大了,咱俩还有缘做了两口子呢!”
那少年刷地红了脸,低下头去。
于是芊子便在他脸上热辣辣地亲了一口,同时又问:“来不来?”
“来……”
“大声点儿!痛痛快快地说!”
“来!”
“保证?”
“保证!”
“这才是姐的好更生呢!”
芊子在他另一边脸上也热辣辣地亲了一口。之后像个温良长姐似的,用手抚摸了他的头一下,替他将上衣往短裤里掖得更舒贴些,最后将他的塑料袋儿从地上拎起给他……
那少年摇摇头,低声说:“都留给姐吃吧。其实……其实……我买了捎回来,就是想给姐的……”
“真的?”
那少年抬起头,眼睛亮亮地望着她大声说“真的!”他一说完,转身便跑了。
芊子望着他背影,伸手掏出块糕点咬了一口,同时在心里骂了句:“小王八蛋!你哥已经是个抛妻弃子的狗男人了,你长大也准不是个好东西!”
联想到姐姐,芊子也不由喑骂一句——“活该你个贱货!……”
“芊子是不是你呀?”
“是我!招魂儿似的喊什么呀?”
荒弃的家园(9)
“是你,怎么不早答应一声?”
“不愿意!”
芊子使劲儿用擀杖在案板上一击,娘的屋里立刻寂静了。
面条!面条!每天都得擀两顿面条,中午一顿,晚上一顿,芊子早就做烦了。可娘已经老得只剩三颗牙了。一颗上牙,两颗下牙。两颗下牙中,还有一颗已经松动了,将掉不掉的。除了煮得烂软的面条,娘是再吃不了别的饭了。拌面的菜,还得像剁鸭食一样,剁得细碎细碎的。她早已不那么情愿不那么费心地为娘做碗面了。只不过往煮好的面里撒点儿盐罢了。
娘见芊子端着碗送进了屋,挣扎起身坐着。娘的床头旁,摆着一只旧木箱子。芊子将碗往旧木箱上一NB054,没好气儿地说:“吃吧!”
以前,芊子如果侍候得不好,娘是要发怒的。娘一发怒,开口便骂,甚至,会将面碗朝她脸上抛过去。自从娘瘫在床上下不了地,脾气一天比一天大,心情一天比一天坏了。娘似乎不曾想到过,芊子的脾气也不像从前那么温良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坏了。终于有一天芊子使娘明白了这一点,她让娘饿了一整天。娘一开始骂,而芊子则听着,坐在门槛上吃自己为自己摊的油饼,任娘骂。反正附近的人家都成了一幢幢空屋,主人们早就举家流落到中国的大小城市去,多年不归了。任娘怎么骂,也是没人会听到的,芊子也就不担心受指责。娘骂了一中午,骂得口干舌燥,也就懒得骂了。到了下午,娘开始低三下四地请求芊子给口水喝。芊子只装没听见,连应都不应一声。到了晚上,娘饿极了,也渴极了,开始哭哭泣泣,请求芊子原谅自己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千万别忍心饿死自己,渴死自己。芊子仍装没听见。仍连应都不应一声。她冷酷无情,一心只想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战果”……
第二天早晨,娘屋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芊子才走入娘的屋。娘的脸被一番番泪痕搞得脏兮兮的,嘴唇上干着鼻涕嘎巴儿,气息奄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芊子腰杆挺挺地往娘床前一站,胸中满怀着初战告捷,大获全胜的洋洋得意和成功地报复了谁似的淋漓快感,恶声恶气地问:“老东西,还敢不敢闹脾气了?”
娘仰视着她,嘶哑着嗓子说:“不敢了,不敢了。好女儿,好芊子,娘以后再也不敢了……”
“老东西,你还动不动就跟我闹脾气!没我,你三天也活不到!是不是?!”
“是,是,没我芊子,我三天也活不到……”
“你说你是不是个老不死的?!”
“……”
“不说?!我看你还是不渴!不饿!……”
芊子一转身,作出马上要走开的样子。
“芊子……”娘一把揪住了她衣角。
“娘……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