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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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找了半天,他们也没找到那第三块掉在炕上的口香糖。
“算了!明天我自己找。咱们穿上衣服吧!”
于是他们都开始穿衣服。
她问:“刚才好不好?”
他说:“好……”
忽然那少年哭了。
“你哭什么?”
“我怕……”
“又是你怕你怕的!你又怕什么?”
“怕你会生孩子……那……多丢人哪!我哥回来了,不打死我才怪……”
“别提你哥那王八蛋!我姐本来是很顾家的,可是跟你哥那王八蛋一走,就好像在咱翟村没个妹妹没个娘了似的!你哥有信给你吗?”
更生摇了摇头。
“我不会生孩子的!就你!半行不行的,还能使我怀上孕吗?瞎想!”
那少年听了这话,就非常惭愧地低下了头。
而芊子则一边扣着衣扣,一边盯着他,在打什么新的主意。
“更生……”
那少年缓缓抬起了头。
“姐也想离开这该死的地方!”
“那,你娘呢?你撇下她不管了?”
“我哥不管了,我姐也不管了,他们都已经在各处城里长落脚下去了,凭什么非得由我来管那老不死的?”
“那……已经是现在这样了,已经撇下给你了,你不管谁管?”
“我想……我想……干脆处置了那老不死的算了!”
荒弃的家园(15)
那少年不禁瞪着芊子发呆。
“更生,我说的可不是气话,我是认真跟你说的!”芊子两眼烁烁地闪耀出坚定的光。
“我不明白……”
“咋不明白?就是让那老不死的死!她死了,姐就能离开了。姐非离开不可的!”
“你……你想弄死你娘?”
“嗯!”
“那可是要偿命的!”那少年的话语中流露出恐惧,从炕上下了地,随时打算逃走似的。
“所以我要你帮我!帮我做得……像我娘不是被我弄死的那样!”
“我不……我要回家了!”那少年刚一转身,就被芊子抓住了手扯住了胳膊。
“你不?”芊子有些恶狠狠地说,“你敢不!你刚才白和姐干那种快活事儿了?你若不,我就找到你们县中去!就告你逼着我干的!用刀,逼我胸口这儿!嚷嚷的满县城的人都知道!那叫强奸,你明白吗?县公安非把你抓了,公审、判刑、下大狱!那你这辈子就完了!”
那少年瑟瑟发抖,挣手,挣不脱。
“可姐要不趁年轻离开这该死的翟村,姐这辈子也完了!为了成全姐,也为了别毁你自己,你不干也得干!”
“放我走吧姐!求求你了姐!明明是你早想下了个圈套诓我……”
“胡说!”芊子用另一只手啪地扇了他一耳光。
随即她亲了他一下,又说:“姐不是早想下了这个圈套诓你。姐是刚刚才有的念头。真的,姐不骗你!”
芊子也下了炕,扯着更生,将他扯到了灶间。灶间一面墙那儿堆着柴草,高得快接近屋顶了,也点着一盘油灯,放在锅台那儿。
芊子指着柴草低声说:“姐要你做的事儿其实很简单,你把油灯碰到地上就行,之后你就走你的,你是不小心,你这又不犯法!姐呢,等火烧起来就喊人救火,村里也没几个能救灭火的人了,还不是只有看着?姐光自己逃出家门了,没能把那老不死的背出来,论起来姐也是不犯法的……”
“……”
“你要是肯帮姐这个忙,姐一辈子忘不了你!等姐去到城里,混出个人样儿,攒下了大笔的钱,一定把你接到城里享福去!一定把你当亲弟看待……”
“……”
“你到底肯不肯?不肯我可就喊了!先把咱俩刚才的事儿喊得村里人都知道!”
那少年望望柴草堆,望望油灯,带出哭腔说:“油灯碰不到柴草堆那儿!”
芊子扑哧乐出了声。
“说得也是!这不就行了吗?”
她将油灯端起,放到了碗架上。
“天啊!来人呀!来人呀!救命呀!我活不成了呀!……”
芊子娘的屋里,猛然地响起了叫喊声,像母狼的长嚎,非常NFAA3人。不知芊子娘是听到了女儿无忌的话,还是预感到了什么……
那少年浑身一哆嗦。
芊子也浑身一哆嗦。
“你碰啊!快过去碰油灯啊!……”
在那少年看来,芊子那张好看的脸,顿时变得十分狰狞十分恐怖了!
他在她的盯视之下,一步步走向碗架,犹犹豫豫地举起手臂,突然挥手一扫,将油灯扫落到柴草堆上……
那少年立刻像只狗似的蹿出了芊子家的门转瞬消失在黑夜里……
芊子望着火势越烧越大……
“救命呀!救命呀!老天爷呀……”
芊子冲入娘屋里,拖过条被子,蒙住了娘的头,坐在被子上,关注着灶间里的火势……
火舌一蹿一蹿地舔上屋顶了……
芊子,纵身一跃,冲入自己房间,从箱盖上抓起了自己预先准备好的一个包袱……
“救火呀!救火呀……”
在家院的外面,在绝对安全的地方,芊子开始跺着脚,扯着嗓子喊。
这时大火已经封住了家门,已经将整个屋顶烧遍了。火光冲天,映得数十米内一切都红彤彤的,烤得芊子脸上热乎乎的。显然的,娘是根本不可能爬出来的。芊子对自己的计谋如此简单,如此顺遂人愿,玩儿似的就实现了,感到很开心。她想这世上的事,一念既生,只要肯去做,大抵总是会成功的。她甚至觉得,那火焰,那火光,是异常之美丽的……
终于有人赶来了。只一个人,是老广泰。留守在这个村里的,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那些十岁以下的孩子,那些常年病病蔫蔫的女人,那几个残废和痴傻之人,也只有站在自家门口,或从自家窗子探出头望着芊子家的火光冲天而已。他们情知火已经烧大到无法救灭的地步,自己就是慢腾腾地赶了去,也是根本无能为力的。
“芊子!你……怎么就失了火了?!”
“更生来我家,走时碰落了油灯……”
“你娘哪?”
“只我自己逃出命来了。我娘她还在里边,我背不动抱不动的……”
“芊子!你好狠的心肠!……”
“难道我非得陪着她烧死不可呀!你有能耐,你救给我看!”
“畜生!……”
老广泰在火势前这边跑跑,那边跑跑,气急败坏的样子,使芊子暗暗觉得可笑。
只有山墙上的一扇小窗还没烧到,滚滚的浓烟正从那小窗往外冒……
老广泰奔了过去……
“老家伙你不要命啦!”
荒弃的家园(16)
老广泰身子一纵,已从那小窗口翻入屋里了。更准确地说,是栽入屋里去了……
“芊子娘!芊子娘!……”
轰然一声,房屋落架了。老广泰的声音戛然而止……
几天后,芊子随着人流,从某城市的火车站走出来。
这是城市的边缘区域,还不算真正的城里,但那一种人来人往的热闹,那一处连一处的卖货摊床,那一块比一块大的广告牌板,那一阵阵嘈杂的市声,却已经使芊子的眼睛不够使,耳朵也不够用了。
啊,这就是城市!
她知道,只要花上几角钱,再乘上几站公共汽车,自己就是真正地投身到城市的怀抱中了。如果村里那些早几年就闯荡出来了的小姐妹们说得不错,那么,一百种好命运,一百种将属于她芊子的一种比一种光明一种比一种荣华一种比一种富贵的好命运,肯定的,正在城市的怀抱中殷殷地期待着她呢!
但她一时还是有些懵懂。
内心里也还是多多少少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这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完全是由于老广泰的死造成的。
老家伙干吗找死呢?
活该!
省得他活着,又企图把翟村的人们都找回去重新种地!
“你叫芊子吧?”
芊子一扭头,见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
她点了点头。
“从翟村出来的?”
她又点了点头。她还没从懵懂状态缓过神儿来。眼前的热闹对她的心理冲击太大了。
“跟我来一下。”
对方一把抓住了芊子手腕。她有些稀里糊涂的,就被扯到一辆吉普车前,推上了车。
开车的问:“就是她?”
那男人说:“没错儿!”
“我真想扇她几耳光!”
“开车吧!”
于是吉普车开了……
于是城市的边缘区域那一种其实很混乱的情形,从车窗外飞快地向后倒退了……
芊子心里有点儿明白了几分。
那男人从兜里掏出证件,举在她面前,让她有足够的时间看清楚。
“十几了?”
“十七……”
“才十七,就能想出那么不要脸的计谋了?心就变得那么狠毒了?”
“叔叔,我没犯法。真的,是更生他碰落了油灯……”
“住口!你他妈的知道吗?你姐夫那个弟弟,他交待了实情之后,就精神失常了。”
“可是真的是因为他碰落了油灯……”
芊子有了什么主意,将一只手伸入兜里,掏出块口香糖往嘴里一塞——她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县公安局的人的脸看,希望奇迹发生,希望对方会叫开车的停车,和颜悦色地放她下车……
她起劲儿地嚼着……
然而奇迹却并没有发生。
“妈的!你个……小潘金莲!还嚼口香糖!还这么望着我!”
对方从兜里掏出什么亮锃锃的东西,咔嚓一声,铐在她手上……
芊子觉得腕上一阵冰凉,一阵钳疼。
她没低头朝腕上看。而是将目光望向了窗外——一排排高大的杨树,一片片绿色的田地从车窗外飞快地朝后闪……
她刚刚接近的城市,早已被吉普车抛在远远的后面了……
芊子突然失声大叫:“娘啊!娘啊!快来救救我呀!亲娘呀……”
比她娘在“失火”那一天夜晚的叫喊更加凄惨,更加令人听来毛骨悚然……〖〗〖HT5〃K〗尾巴〖〗〖〗弧上的舞者〖〗列位,我所遇到的问题,十分……怎么说呢?……十分的……十分的那个!很麻烦,很严重,使我恼羞……但是又没法儿成怒。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向谁去怒,倘非要怒,那么也只有怒我自己了,而我当然是不愿怒我自己的。我已经很无辜很委屈了嘛!我是一个不幸的受害者呀!
如果一个人,人缘儿挺好的一个人,日子过得挺顺心的一个人,某一天无意之中发现,发现自己……可能正在长出着尾巴,不,不是他妈的什么可能不可能,竟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因为它,我指的当然是尾巴,从我骶骨那儿长出着的尾巴,已经六寸多长了,那么他,也就是我,究竟该拿自己怎么办呢?
列位,请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吧,如果你们是稍有同情心的,难道你们竟一点儿都不同情于我吗?我的尾巴它现在还继续在长啊!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不停地在长着啊!不屈不挠而又“发育良好”地在长着!长速比豆芽慢点儿,比一个婴孩的成长却快得多……
列位,你们说我可怎么办啊?
但是我又跟你们扯什么他妈的同情不同情的干吗呢?其实我内心里根本就不曾指望列位同情于我。甭说一点儿,一丁点儿,一丁丁点儿都不指望!如今金子、珠宝和钻石早已经不算什么稀罕之物了,从商店的柜台里,到一切形式的广告中,到女人们的脖子上、手指上、腕上、耳垂儿上,比比皆是,足镯的广告早已出现了,也就是说不久金子、珠宝和钻石,将成为女人脚腕上的玩意儿了。而同情心却是相当稀罕的东西了,我怎么会傻兮兮地指望列位将相当稀罕的东西给予我呢?何况我怀疑列位自身并没有!
甚至的,我想像得到,列位正因了我的倒天下之大霉,而幸灾乐祸,而无比快感哪!咱们中国人的这一德性,我是深深领教过的。我认为列位是完全有权力因了我的不幸而快感而幸灾乐祸的,我尊重列位这一种权力,我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求列位在快感和幸灾乐祸的同时,表现出稍稍的耐心,听听一个可怜之人的诚实无欺的倾诉!这起码能营造些个世道的虚假温馨不是?再者说了,从我的倾诉中,你们将肯定获得更大的快感更进一步的幸灾乐祸,既满足了我的倾诉愿望,你们自己也没什么实际的损失,不算吃亏,列位何乐而不为?
荒弃的家园(17)
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我这厢四面八方地向列位作揖了!
什么?——又不是癌,装的什么可怜样?
列位啊列位!我的至亲至爱的同胞们呀,果然是癌,我倒泰然处之了。尾巴能和癌相提并论的吗?生癌的人可笑吗?滑稽吗?值得自己感到羞耻吗?不会的呀!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社会还没冷酷无情到这种地步啊!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幸之上又加不幸地居然还是作家,他的尾巴就会使他变得可笑变得滑稽了!就会使他自己感到非常羞耻了。古今中外,长尾巴的作家,“史无前例”啊!没法儿掖没法儿藏的呀!早几年一个“毛孩儿”,都被新闻媒介“炒”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人人知道。一个长尾巴的作家,还不被“老记”们给“炒”焦了“炒”糊了呀?!
“返祖现象”?没什么可惊可怕的?
不,不,列位,我的尾巴可非是什么“返祖现象”,和“返祖现象”丝毫关系都没有!
动外科手术割了去?烦恼就从此根除?
如果动手术能解决问题就好了!
问题是绝对的不可以动手术啊!
列位,还是听我细说端详吧!……
那一天上午,我进行了几千字的小说创作,中午正想躺下睡一小觉,听到有人敲门。很轻,很文明的敲法儿。
我起身开了门,见是一男一女两位民警同志。男的和我年纪差不多,一张严肃正直的脸。女的二十多岁,挺秀气。
男民警问:“梁晓声家?”
我说:“对对,正是寒舍。”
女民警问:“您就是?”
我说:“对对,正是敝人。”
男民警又问:“可以进屋谈一会儿吗?”
我说:“可以可以。”——心中不免疑惑。这么二位陌生民警来访,可能意味着些什么呢?头脑中迅速地反省了一下近几年的行为,自忖没做犯法事,忐忑之感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