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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真实的古巴,地狱还是天堂-第3部分

小说: 真实的古巴,地狱还是天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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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角处有一个蔬菜市场,菜色也数得出来:番茄、包心菜、葱、马铃薯、大豆,没有了。水果只有一种:橘子。这是唐人街的市场,已经是最丰富的了。外边一般的市场,连番茄都只有烂的,给人的印象是,除了一把一把的葱之外,没有吃的。 
  来来去去走几趟,就在唐人街,发现自己竟然仍是人们注视的目标。这个唐人街,竟是一个看不见唐人的唐人街!街上穿梭来去的,或白或黑或混血,都是一般古巴人。连那食客和站在摊子后头买“杂碎”的人,都难得看出华人的脸孔。那卖饭盒的年轻女人长得丰满肥腴,完全一副热带南美女郎的长相,她对我露齿一笑。站在“味香色美”、“陈记”后头是个黑人和他黑白混血的老婆。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华人老太太,坐在餐厅里剥豆子,已经注视我很久,正等着我发现她。凑近一问,她讲广东话,无法沟通。她有点失望地叫来了儿子,儿子也不说北京话,却拾起一枝笔,写了三个字:“广东语”。“讦”,他只记得半边。 
  在街边的石阶坐下,看流动的人来人往,都是古巴人;女人穿着紧身的额律服,展露多肉的躯体,男人却干干瘦瘦。偶尔走过一个华人,都是年老的男人,步履瞒珊地走过。除了餐馆里那一个老太太母子,我没见到一个中国女人,投见到一个中国孩子,没见到一个年轻华人。难怪,古巴的孩子们追着我叫“中国人!” 
  但是,那一万个华人到哪儿去了? 


落叶只是飘零

  中华总会的主席周一飞先生让我看他们最新的统计。在哈瓦那,50年代末来到古巴仍保留中国籍的有103人,加入了古巴籍的有133人。华裔,也就是父母双方或者一方是华人的,总共约有2000人。这2000人中,大概只有20个还会说广东话。古巴全国大概有3200多个华人。 
  “3200?”我大吃一惊,“不是说有5万华人吗?” 
  周先生笑了,“那是指血统,5万古巴人有中国血统。” 
  三个晚上之后,我和四位古巴作家见面。作协副主席艾瑞斯先生有着典型的西班牙名字,却对我郑重宣布:他的爷爷是中国人,在中国出生,12岁被带来古巴。他正想透过中国使馆帮助他寻根,彻底找出爷爷的原乡和身世。另外三位,每一位都有一个先辈是华人,不知是哪一辈,不知名不知姓不知来处,但是有一个华人先辈。 
  与我的翻译第一次见面。她摘下墨镜,用手指拉长了自己眼角,说:“我的曾祖母是中国人。” 
  原来五万所谓华人,只有3000人看起来还像华人,真正还能说中国话的不到500个人。而这400多人的平均年龄是79岁。 
  这些数据对我解释了为什么哈瓦那的唐人街上看不见几个唐人。长期地缺华人妇女,华工遂大量与本土人结合。50年代来了最后一批华人,多半因为已在古巴的父执亲友的召唤而来。这一辈人也已逐渐凋零。他们的下一代,多半已与中国语言和文化完全脱节,纳入古巴的大混血。再过几个春秋,平均年龄79岁的一代人逝去,哈瓦那的唐人街上将看不到一张华人脸孔、听不见一句华语;只留下一些不典型的春卷、饭盒。走在街上的人们依稀记得自己曾有过来自东方的前辈。 
  我不能不想起中国发现的犹太人后裔。已经完全被中国人同化,但是不吃猪肉。至于为什么不吃猪肉,不再有人记得;那只是祖上传下来的习俗,依样画葫芦吧! 
  对于这样一个前景,老一代的古巴华人是不情愿而感伤的。中华总会有一个小小的中文图书馆,也开班教汉语,虽然学生只有20来个,过农历年和十·一国庆还举办一点联谊活动。最令人惊异的是《光华报》的存在,一个发行50O多份的中文周报。12月份最末一期的刊头语这样开始: 
  “腊鼓频催,新年的步伐已踏进门槛,这虽然只是时间的更换,但我们作为炎黄子孙却特别感到欣喜的,过去一年,祖国的成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今天,中国已经从一向屈辱于世界列强之前、任人宰割的国家,一变而成为世界强国之一,在国际发挥重要作用,变成举足轻重的东方民族了。” 
  作者是《光华报》的总编辑冯啸天,50年代初受叔父之邀来到古巴。“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两块美金,10年之后我有了四个工厂。”听到这,像是典型的华侨发迹故事。不,这是卡斯特罗的古巴。1968年,所有私营企业收归国有,冯啸天失去了一切。 
  在陈旧而暗淡的印刷厂,冯啸天静静地说:“我的生命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就是失败、失败。我要回去,回中国去。” 
  望着他花白的胡髭,我说不出心想着的话:在中国,你又活得过1968年吗? 
  周一飞兄弟来古巴时只有十二、三岁,说广东话。成长之后,在极其困难的环境中自修学习说国语,中华总会的书记张自佳来自广东恩平。1949年到古巴时只有19岁,现在儿子已经19岁了,“妻子是古巴人吗?”我问。 
  “是古巴人,但不是妻子,没结婚。” 
  “同居20年,为什么不结婚?” 
  “古巴女人嘛!”他笑笑。 
  因为是古巴女人,所以不和她结婚?果然如此,在和古巴女人同居了十几年,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张自佳在1989年回到广东家乡,和一个中国女人正式结了婚,生了孩子,又只身回到古巴,回到古巴女人身边。 
  “我没有骗古巴女人,她也知道的。中国人嘛,总要落叶归根的。” 
  我大概是以目瞪口呆的表情看着他,使他有点腼腆地看向门外,这落叶归根有什么样的魔力呀,让一个人在异地生活了50年,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了20年,为人夫为人父之后,仍旧要抛开一切回到他出发的起点?他究竟是无情还是多情呢? 
  但是张自佳一时是回不了家的。一张最便宜的机票要近两千美金,也就是4万比索。一个哈瓦那大学教授的月薪是400披索。如果中华总会书记的月薪也有那么多,而且能够不吃不喝不用,他也得积蓄8年才能买一张机票。实际上,恐怕20年也不够。 
  1991年,不再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东欧与俄罗斯中断了所有和古巴的物资交流,使古巴突然陷入断炊绝境。卡斯特罗政府宣布全国进入“非常时期”,开始粮食限量配给。在别的移民国家,华人通常是最富有的少数民族,但是古巴是个社会主义国家,华人和别人一样的一无所有。个人粮食簿上的每月供给少得令人心酸: 


  白米 3公斤 
  糖  3公斤 
  食油 250公克(已经半年未发) 
  布料 无货 
  面包 一天一小块(比小孩拳头小) 
  鸡蛋 一星期3个(很久、很久没见了) 
  咖啡粉 400公克 


  只有病人和7岁以下的儿童可以分到牛奶。鱼肉久已不见。政府有肉供应时,一个人可以分到1/4公斤,去晚了也就没有,得再等个半年十个月。 
  “我以前还可以寄点钱回广东,一年可寄270比索(十四美元)。现在不准了。” 
  “你对卡斯特罗看法怎么样?” 
  “最好是走向民主啦,像智利、洪都拉斯。不过我们是外国人,跟政治没关系。” 
  张自佳抽了口烟,想想,又说:“现在中国富了,没有人来这了。我很怀念中国。” 
  街上隐约传来乐声。这是“伦巴”、“曼波”、“恰恰恰”的国度,我却依稀听见唢呐高昂的音乐。真是唢呐吗?很可能是的。几十万身上烙了印记的华工中,有人曾带了支唢呐来,现在成了古巴嘉年华会中不可或缺的乐器。只是在黄昏的唐人街,那若断若续的唢呐声令人想起遥远的黄土高原;灯一亮,突然恍惚不记得身在何处。 


再也不打开的抽屉

  华人死后也不和古巴人共葬一处。“中华总义山”在哈瓦那西南角。不远的古巴人公墓修整得整齐干净,有80万个坟,全在一处,是拉丁美洲最大的坟场。古巴的历代革命先烈都葬在里头,进去得付一块美金门票,俨然是博物馆。 
  华人公墓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像一个落寞的庄园,由几个白发老头守着。从边缘荒烟蔓草中的坟墓看起,石碑已被时光打磨,看不出字迹来。只有一座,模糊刻着“殁于同治元年……”同治元年,那不是1861年吗? 
  1861年,正是第一艘船上的华工在卖身14年之后重获自由的一年。这个人,姓谁名谁来自广东哪个村子,难道在14年的苦工之后来不及享受自由就倒了下来?他的亲人可知道他最后的下落?有谁又知道他最后的愿望?他受尽苦难的脸朝向哪个方向? 
  处于中心的是几座公坟。左手是“国民党员公坟”,立于“中华民国四十一年”。右手是“中华社会党员公坟”;两座坟平静地面对,共有一条长着青草的小径。 
  “陈颖川堂公立坟场”立于民国十九年: 


  “颖汾设新茔 牲醴诘陈慈善会 
  川流归故国 鹃声啼罢短长亭” 


  “江夏堂先友坟场”上还留着一枝塑料花,掉在石板上: 


  “江岸送归魂 白衣万人 绿波千顷 
  夏饲供祭礼 青岛一束 玄酒三杯” 


  什么人来这里亲手埋葬了他的兄弟—— 


  “南迁亡兄 壮志未酬 遽尔先归地府 
  阳居昆仲 致诚奉祝 望汝早登天堂” 


  这些早期死亡的人,显然都还埋进了土里。立了石碑、刻了挽联,哀切优美的文字像一只温暖的母亲的手。这二三十年过世的人就已不再入土,而用了西班牙——古巴式的葬法。一面墙可以装下五六十个棺材“抽屉”,一个叠一个,前面用水泥封上。 
  在八十公分长、八十公分宽的白粉标了号码的“抽屉”面上,有人用手涂上黑字: 


  “蒋绪缰 广东新会梅阁连安村人 
  杨惠明 广东开平塘口胜平市人 
  李国伟 广东高要宗隆乡二冷水村人……” 


  没有一个让人得到一点安慰的字眼。在他们的家乡里,他们的墓碑上少不了“显考”、“恸子”、“不孝子”、“在天之灵”等等文明世界用来彼此抚慰的文字。这些在异国的天空下躺进“抽屉”里的人们只有一个号码。 
  或许,写下原乡村里的地名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不能“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地名至少表达了一个绵长未了的心意。 
  人在生时将钥匙、照片、针线、眼镜和信件,所有生命的蛛丝马迹都放进抽屉;在这里,人最后将自己的躯体也放进一个抽屉。再也不打开的抽屉。 

第5节 一枝白玫瑰



  
——1——

  在我摊开地图的时候,他们说:“你找什么?我们可以帮忙吗?” 
  哈瓦那最宽敞美丽的大街,阳光照亮了他们咖啡豆色的裸露的皮肤。金童玉女似的,男孩子搂着女孩子的细腰,对我露出细白的牙齿。 
  我其实不找什么特定的地方,而是在找我自己!确定了自己的位置,也就认得了一座城市吧。但是你们可以告诉我哪儿是古巴人爱去的酒馆,让我避开观光客的人潮。 
  我们离开大街,折向巷道,气味和色彩陡变。在观光客饭店背面的阴影里,漆自墙上剥落,木板因陈旧而断裂,铁栏杆布满锈色;光着胳臂的男人从三楼垂下一只空桶,让满头卷发的女人拿去水车要水。垃圾暴置街头,惹来的苍蝇停在没有肉的肉铺砧板上。不知哪里流出来的脏水横流过街,行人踮起脚尖。一只老鼠沿着墙角歪歪斜斜地摸索前进。 
  她,哈瓦那大学,教育系。男孩子用英语单字解释。我,哲学系,一年级。她,没有父母,祖母养大。跟祖母住。 
  天色黑得突然,整个哈瓦那黑影幢幢。又是一个停电的晚上,人们从闷热的房间走出,在石阶上坐下;一条街的人,都在独自发着幽光的天空下。谈话的声音此起被落、远远近近,像海浪的推涌。 
  父母怎么了?我看着女孩清澈的大眼;她正喝着啤酒。 
  死了,生病,她小时候。所以很穷,要做工,读书,男孩子叫了一杯可乐。我们要读完大学、结婚、到美国去。 
  要付账的时候,女孩子起身,说“等一下”。在柜台拿了包香烟回来,放在我面前。“买这给我吧?”她说。 
  男孩子拾起一双脚让我看他脱了底的球鞋。给我一点美金吧,他说,我快不能走路了。 
  连续几天,我都看见金童玉女在大街上,等着什么。 


——2——

  广场上有点儿假日的气氛。露天的咖啡座上一片花花绿绿的遮阳伞,伞下坐着来自欧美的观光客,穿着凉鞋、戴着墨镜、展露着海滩上努力晒出来的红皮肤。小书摊一落一落的,排满了广场。1997年啊,谁喝得起咖啡、谁买得起书?这假日气氛全是观光的布景道具。 
  书摊远看形形色色,近看却只有一种书:古巴革命,亩巴历代革命。只有英雄传记,反西斑牙殖民英雄、反法西斯独裁英雄、反美帝英雄……。卡斯特罗和切·格瓦拉的照片是书的封面封底、是旗帜、是海报、是衬衫、是钮扣、是帽徽、是手帕、是围巾、是杯盘碗匙、是银币镍币金币铜币 
  革命和英雄,和那花花绿绿的阳伞一样,都是观光业的道具。异国情调里掺进了壮烈的想象,对西方小资产阶级调配出多么不可抗拒的魅力。留着小胡子的书摊老板捧着一盘胸针,用拉美男人挑逗的语气挤眉弄眼地说: 
  “可爱的小姐,你要卡斯特罗还要切?” 
  我摇摇头,不,对这些死掉的和快要死掉的男人我没兴趣。我想知道的是你们除了革命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可卖?(一次又一次的革命岂不意昧着一次又一次的幻灭?你们是卖革命还是卖革命的幻灭?) 
  小胡子假作生气状,拍自己的脑袋:“可爱的小姐,你太麻烦了,人家美国人来古巴就找这个。” 
  然后就和所有的观光客一样,踱进了革命博物馆,古巴的历史展现在墙上,图片和文字告诉你,这是一个屠杀史、殖民史、抗暴史、革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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