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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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越往十五里去,月亮就越发的黄圆。月光落在暗碧的湖面上,宛如不安分的无数条小小金蛇,随波扭动着身躯。
湖边上静静地分泊着几只小船,渔火点点。夜,静悄悄的。
一只小船在湖中静泊,船尾点着一盏渔灯,青衣的男子盘膝夜钓。船帘开处,素衣少女手捻棋子,颦眉打谱。
琵琶声划破夜的静寂,忽地传来。少女与男子俱是惊了一惊,向乐声来处眺望,那里,同样泊着一只小船。
少女欲起身出舱。
“望大小姐专心功课。心不宁,棋如何下得好?”男子皱眉道。
“知道。”少女无奈坐下,“只是学棋甚是无味,不能换换别的吗?”
“琴棋书画,大小姐还差得远。”男子不动声色。
少女只是笑着摇头:“罢了,又来教训,只当我没说过罢!”
人虽安坐,心却随着琵琶声走,听那琵琶声忽急忽缓,一时若万军齐发,一时若冰下流泉,铮铮铿铿,摄人心魄。
少女听那琵琵声入了神,想起江州司马之句:“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
忽地,听见船尾男子亦在自言自语呤念:“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想是也将那琵琶声听得入了神,与自己竟想到一处去了。
少女楞了楞,笑一笑,弯个兰花指儿一弹,手中捻的棋子飞向船尾男子的额角。男子正听琴入神,闻得风响,微微侧身,抬臂随手接住飞来棋子,脸上神情颇为讶异:“怎么啦?”
少女抿嘴顽皮笑道:“自己心不静,何以要他人心宁?老头儿,你亦会感怀呤诗吗?忒的酸!”
(二)
四月十五,卧虎庄密室,死者庄主李虎,全身无伤痕,无中毒迹象;
五月十五,狂龙堡书房,死者堡主王雪狂,全身无伤痕,无中毒迹象;
六月十五,天鹤院卧室,死者院主贺行天,全身无伤痕,无中毒迹象,侍寝小妾熟睡未闻任何动静,无迷药余香。
但是,他们死的那一天白天,都听过琵琶。
“卧虎庄、狂龙堡、天鹤院?听名字也知是江湖上三流人物的居所。”秦海青摇头叹道,“真不敢相信会来管这种江湖乱事。”
“大小姐虽说已做了一年的官捕,可是在江湖上仍然个新手,接触些乱事也好添些江湖经验,有何不妥?”被她唤作“老头儿”的池玉亭确也是一付沉稳的模样,不以为然的言道,“何况,既是皇上宠妃的拜托,你不接这案子也不行罢?”
“话虽如此,这个色鬼却怎么也算不上好人。”秦海青向坐在堂上左拥右抱的飞鹰谷谷主祝全鹰摆了摆头,“四十好几的汉子,却千万百计去做萧妃的干儿,品性着实恶劣。”
“既是和宫里扯上关系的案子,不喜欢也得查。”池玉亭宽容地笑笑,“以后这样的事还会很多,大小姐能忍就忍了罢。”
秦海青满脸倦意,悻悻道:“这不是忍了吗?只是昨天盯了一夜也未见异常,莫非我们想错了?”
池玉亭道:“这可难说。反正五日后又是十五,是不是那个女人做的到时候自然清楚。”
秦海青站了起来:“这酒宴我不爱吃,陪我出去走走吧。”
“去哪里?”
“不管是不是那个女人做的,我不喜欢等。我很喜欢她的琴艺,不妨去再听一曲。”
(三)
莺娘的出类拔萃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因为她的琴艺。莺娘的琴艺虽高,却也不比京里出名的伶人,只弹些阳春白雪,因为她的琴艺是可以用钱买来听的,她只是花楼的优娼,优娼的自由不属于自己。
现在莺娘就是为银子而献艺,听琴的只是两个不懂音律的纨绔子弟,莺娘抚着瑶琴,心不在焉。
她比谁都清楚,在这样的一场豪饮中自己不过是附庸风雅的装饰品,那两个肥头大耳的公子,不是来听琴,只是想让人看到他们听琴。
然而,公子们不懂琴。即使是这样,他们仍然要求莺娘抚瑶琴。虽然莺娘的琵琶才是她最出名的琴艺,然而公子们更喜欢古琴,因为即使是在这样的琴声中猜拳狂叫,他们仍能感觉到所喜欢的风雅意味。
谁出钱谁订规矩,反正莺娘无所谓,少卿走后,弹什么弹给谁听都已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莺娘抚着琴,眼神慢慢流出了窗外。
少卿最喜欢听她弹琵琶,但也欣赏她的古琴,有时,少卿会自己动手弹一曲,让莺娘和着唱他新写的词句。
只是,那样的日子永远不会回来了。
真傻,那时为什么不拉住他的袖子,让他走了呢?如果不是那样让他走了,现在坐在这里听琴的,怎么会是这样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但那不是少卿的错,也不是自己的错,一切发生在他走后,本来结果是可以完全不同的,只是……
“蹦!”琴弦断了一根。
“对不起,爷,这就换琴。”莺娘盈盈起身陪礼。
“换琴?不换了……”公子们早已醉了,醉得东倒西歪,“爷儿们今天高兴……要好好地玩……”转过身接着拿酒灌怀中同样醉得东倒西歪的美人儿。
莺娘行了个礼,抱起琴知趣地退下。
对面的酒楼上,倚窗的两个人看着她的身影从窗口消失。
“弦断了呢……”池玉亭叹道。
“有琴无心,那样的琴不听也罢。”秦海青轻轻地摇头,“突然弹出那样的杀气,琴弦当然会断……”
再看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新的发现罢?两人结了帐,走下楼来。
凉爽的秋夜,月色如洗。
从花楼的某扇镂空的花窗里,流出了莺娘琴声,她在和着琴声幽幽地唱着。
“一点残缸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调宝瑟,拔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很凄凉呢!”秦海青停下了脚步,“她……失去谁了?”
(四)
飞鹰谷主的寿辰操办得很热闹,虽然祝全鹰已经感觉到潜在的危险,可是做为萧妃的干儿子,好歹也算是个皇亲,这重要的生日礼数仍是不能少的。
祝全鹰坐在厅堂的“寿”字中堂下,持着酒杯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怕?当然是怕的。虽然不知道李虎他们三个是怎么死的,可是,四个结拜兄弟死了三个,仇家有什么理由放过身为最后一个的祝全鹰呢?四月十五、五月十五、六月十五……为什么偏偏挑上这个日子?难道……
如果京里来的女捕头说的是真的,那么仇家今天该动手了。他在哪里?客人中吗?
祝全鹰看了看酒肉正酣的客人们,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懊悔。也许,不该为了面子办这个酒筵,哪怕过了这个可怕的十五再补办也好……
虽然难捱,但时间总算是在慢慢过去,一切并没有什么异样,直到从花楼请来的琴师莺娘开始献艺,坐在席下拨弄她的琵琶。
刚开始,琵琶声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祝全鹰渐渐觉得琴声刺耳起来,那琵琶的铮铮之声如一刀刀扎在他耳中,扎得他耳痛。
祝全鹰看了看周围,奇怪,每一个人都很快乐,没有谁露出丝毫不适的感觉。莫非,是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祝全鹰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耳朵。
这个动作,莺娘看见了,她笑了笑。
另一个人也看见了,那人提起了一根筷子,轻轻敲在面前酒杯的杯沿上。
“叮——”清脆而细微的一声轻响,在铮铮的琵琶声和满座的笑闹声中几乎不辩。祝全鹰很惊奇地发现自己不但听见了这个敲击声,而且听得如此清晰,震得他的耳中一阵回响。
琵琶声嘎然而止,这停止来得如此突然,满座皆惊,一时静默下来。
莺娘只是注视着祝全鹰旁边席上的那个素衣少女。
那是秦海青。
秦海青右手两指夹着箸,箸头平搁杯沿。
“音剑”被破了。
莺娘仰天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起手来。
琵琶声如银浆从迸裂的金瓶中倾泄出来,挟着金戈破阵的气势划空而来。
秦海青也提起了那根铁木箸,击节相和。
琵琶声越来越激昂,击节之声也越来越急促。
如平地起了风暴,声音的风暴,满座宾客突然觉得耳中受到两股巨声的冲击,那两种声音交缠着,撞击着,刺得人们头痛欲裂。
开始有人捂耳狂叫,有人向大厅外跌跌撞撞地跑。
祝全鹰也想跑,可是,双脚已经瘫软。他感到了杀气,但连面对的勇气也没有,那杀气已经足已令他崩溃。
“住手,会伤及无辜!”秦海青叫道。
琵琶声愈急。
秦海青左手提起了另一根筷子,两根铁木箸被高高举起,重重地落在了杯沿。
裂痕从杯沿开始出现,延伸到杯底,然后,杯子碎了。
秦海青放开手,铁木箸断成几节,掉落桌上。
琵琶声停了,弦断了两根。
莺娘的手指上有血流了下来。
“会伤及无辜啊,”秦海青站起身来,轻言细语地说,“玉面琵琶,太危险了……”
(五)
早七年闯荡江湖的人,很少没有听过“玉面琵琶”的名声。“玉面琵琶”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然而却有一身怪异的功夫,据说她可以将手中的乐器变为武器,听过她杀人琴音的人,很少有人活下来,即使侥幸活下来的人,也常常因精神崩溃而发疯。那是一种借音律以内力杀人的秘传武艺,它源于何方,何人所创已无人知晓,但它的威力却是惊人的。
奇怪的是“玉面琵琶”似乎隐身于青楼之中,并不随意在江湖走动,确切的说,和很多隐于市隐于野的高人一样,她只是个乱世中我行我素的杀手。玉面琵琶的时代只持续了不到两年的时间,然后,她悄无声息地失去了踪迹。
秦海青的脸上写满诧异:“隐了五年,一向孤傲的玉面琵琶为什么会为这样的小人物重出江湖呢?”
莺娘冷冷的抬起手,吮了吮被断弦割破的手指。
“的确是小杂碎,但他们杀了少卿。”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不起眼的姑娘。
江湖代有才人出的确不是狂语,隐身五年了,不管是自己功力退步了也好,是因为面对的只是不入流的杂碎而轻敌了也好,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姑娘的内力比起当年的玉面琵琶决不逊色。
“我是一定要杀他的。”玉面琵琶用手坚定地指着瘫软在太师椅上的祝全鹰,“你如果阻止,我便拆了这房子,让更多的人去死。”
有人想向门外跑,莺娘的手在弦上重重一拨,门塌了。
“你是想为少卿报仇吗?”秦海青忧虑地看看满座客客,这里,不识武的人更多。这些平素惯于拍马的家伙大概压根儿不会想到,在皇亲的寿宴上会发生如此可怕的事吧?
“若不是为了少卿,玉面琵琶还在江湖厮混罢?”莺娘用手轻抚琵琶身,眼中有些留恋的神色。“玉面琵琶一生只有一次想把自己托付给另一个男人,而少卿,他也准备娶我。”
莺娘忽地转过头直钩钩地望着座上的祝全鹰:“你还记得两年前在跑马坡杀的那个书生吗?”
祝全鹰已是全身冷汗:“不……不记得。”
“杀人太多,记不住了吗?”莺娘的话里透着阴森森的杀气,“你们四个现在表面上虽已成了地方上的小人物,但骨子里却离不开当年闯江湖时杀人的感觉,之所以结拜,是因为你们有共同乐趣——在每月十五找个地方杀人取乐对不对?”
祝全鹰面无人色。
莺娘的声音转为悲怆:“是的,你们只是小杂碎,可是,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是足够了。”
莺娘的眼中有泪光闪动。
“死在玉面琵琶的手上,死在你们钟爱的杀人日子里,该满足了!”莺娘大喝一声,右手重重拨划下去,琵琶声再次杀气腾腾而起。
“不好,这次她是要拼命了!”秦海青大惊失色。
玉面琵琶并没有留情,少卿的出现也许曾令莺娘成为过忧柔的女子,但在失去少卿后,玉面琵琶当年的杀手之血又开始慢慢复苏,杀手是不会怜悯的。
这样下去,整间厅堂都将被玉面琵琶的内力震倒,死伤无数。若是那样,秦海青没有能力救下每一个人。即使他们当中有人平日如何万恶不赦,在今天的事件里,他们是无辜的,秦海青不想他们死。
突然间,倒塌的厅堂大门被一股大力砸开了,人们回过头来,看见那里站着两个男子。
莺娘的琵琶声停了。
“莺娘……”门口站着的那个书生装束的男子怯怯地叫道。
“少卿……”莺娘惊呆了,然后,她一把扔掉了琵琶,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投入书生的怀中,“少卿——”
(六)
“大小姐猜得没错,莺娘果然是为了情杀人。”池玉亭走到秦海青身边站下。
“就是为了他吗?”秦海青打量那个书生。
“游少卿,五年前与莺娘相识,两年前准备回家禀明双亲后迎娶莺娘,半路上被祝全鹰四人所追杀,因掉落的崖下有水潭而侥幸未死。此后一直住在老家,虽然距此地只有三天路程,但再未出现在这里,故而莺娘会认为他是被祝全鹰四人所杀。”池玉亭简洁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为什么不出现呢?”
“父母不允婚。”
“那末现在为什么又来了?”
“知道莺娘的事后,他一定要来,我是拦不住的。”池玉亭摇了摇头,“他自己,虽然已遵从父母的意思另娶了娇妻,仍然是希望见到莺娘。”
“什么……他已另娶妻了?”
池玉亭点点头。
“那末,莺娘又算什么呢?她做的这一切又算什么呢?”秦海青问。
没人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