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痴日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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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讲了一句:“妈!我好想你!”两串泪水突然止不住地滚过脸颊,落在雪地上……
第三章自恋(三月十一日)
怪不得神话里说“水仙少年”,这水仙就像“惨绿少年”,一天到晚临水照镜子,偏偏站没站相,终于照着照着,落水而死。
已经连着好几年没有水仙应景,这次因为离开北京时有朋友送了两盆,回到纽约就开始栽植,居然赶在“新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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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的香味说不上高还是不高,她香,大有“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优美,但是论品,却比报岁兰和蜡梅差一截。那差得很微妙,是“幽又不够幽”,也就是说她虽然属于冷香,有偷偷散布的感觉,却偷得不够技巧,容易被抓。作个比喻——好像哪家小女生,偷偷搽了妈妈的香水,走过你身边,让你嗅到那么一股香,却香得不妥当。如果不小心搽多了,更因为香得令你头晕,有些惹人嫌。
所以养水仙不宜多,就算手上的球根甚夥,也不能种成一盆,否则就该放在窗边,宁可“远而幽”而勿“近而狎”。水仙放窗边还有个好处,就是因为有光,叶子生得绿,也长得慢。许多植物很聪明,当阳光不足时,尽量把叶子长得大些,来增加受光的面积。水仙也如此,当你把她放在暗处,过不了多久,花没开,叶子已经愈尺,而且白白绿绿、耷拉了。任何东西,一耷拉就显得没精神、显得乱,好像没见面容,先睹一头乱发。所以人们养水仙除了知道临窗栽植,还常圈上红纸,好像系红腰带的绿衣女子,既显得喜气,又能防她早早倒下。至于更内行的人则用修切球根的方法,先把水仙叶片的养分切掉些,好比怕“一丈之外不是丈夫”的女人,既不控制丈夫的心,也不控制丈夫的交往,她控制丈夫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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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雕切过球根的水仙,真令人惊叹,如果只是“平切”,还不稀奇。最妙的是用斜削的技巧,使叶子的一侧长得快、一侧长得慢,又有些多切、有些少切,于是叶子生出来,袅袅娜娜、长长短短、扭来扭去,甚至能交叉作“兰花指”状。说实话,这对水仙是残酷的,那是故意将她摧残,使她产生畸形与病态。但许多被我们认为值得赏玩的兰花或观叶植物不都如此吗?兰叶上的金线、银线是什么?变种的黛粉叶、秋海棠,乃至廉价的斑纹黄金葛、巴西铁树和星点木,哪个不是缺陷美?还有,什么叫“瘿子木”?单单看“瘿”这个字就能知道,那是个婴儿生了病。当树木生了病、长了瘤,反被人认为是大好的东西,切下来雕磨成艺术品,或刨成薄皮,贴在木器上。因为肿瘤里的生长变异、纤维交错,由不同方向看,能显出不一样的纹理,教人看了欢喜。
盆景又是什么?盆景也是摧残,小树要往上长,偏偏横里一刀,使它不得不“另谋发展”;才发展出一点局面,又迎面一刀,使它得“另找出路”。于是长得左弯右拐、奇形怪状,而且因为少给吃、少给喝,造成营养不良、侏儒矮小,也耐人欣赏。“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话何止用在人身上,我看哪!用在盆景的身上反而更恰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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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水仙正因为没有经过摧残,所以像失了管教的孩子,放肆无礼。才开几朵花,已经奇攴斜欲倒,所幸靠在窗边,要倒也有玻璃挡着。只是,每次看那花都让我觉得好像见到十五六岁时的儿子,整天没精打采,站着都像要倒下,斜靠在门框上的“恹相”。
这下我懂了!怪不得神话里说“水仙少年”。这水仙就像“惨绿少年”,一天到晚临水照镜子,偏偏站没站相,终于照着照着,落水而死。编神话的人真伟大,我今天才悟到的事,他几千年前非但悟了,而且创造了纳西萨斯(Narcissas)自恋的故事。
第四章呵护(三月十九日)
看一簇簇水仙新绿,有一种感动,觉得那一根根叶子,就像人的手指,拱着、托着、呵着、护着中间的小娃娃。
一夜没睡好,因为女儿病了。
我和太太是分工的,因为我是“夜猫族”,睡得又轻,所以从女儿出生,就由她管白天,我管夜晚,最得意的是有一次女儿从床上掉下来,我由梦中惊醒,跳下床,跑去她床边,把她抱起来,不过五秒的功夫。可见我的反应有多快,跟女儿又有多“心连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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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静静的夜里,听小丫头的鼾声,是门学问,我可以猜:她是不是鼻子不通?是不是又敏感了?有没有感冒的前兆?还有,她床头围着的软垫和栏干是不是积了灰尘?至于当她鼾声大作、呼吸顺畅的时候,则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与满足。
自从女儿六年级,自己搬到楼上住,我就失去了“听声数息”的享受,不过又练出另一个本事——听她的脚步声,由她移动椅子在地板上的磨擦,猜她是在做功课;由她走来走去,猜她正收书包;再由她放水声音的长短,猜她是不是洗澡又洗头。
今夜女儿没洗澡就睡了,因为感冒发烧。对于孩子生病,我发现太太远比我“处变不惊”,她只是摸一摸,给退烧药,叮嘱一声“快点睡觉”就成了。我问太太要不要带去看医生,她居然一笑:“喉咙不怎么痛,不会是链球菌,小感冒,睡睡就好了。”然后,她也很快进入梦乡,由我一个人在半睡半醒之间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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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我起来四次,先悄悄溜出卧室,摸上楼,进女儿房间,再用手背贴在她太阳穴上试探。女儿几乎维持同一个姿势,斜斜地躺在近床边的地方。外面的水银灯光映在她脸上,很苍白,虽然睡前服药后没再烧,仍令我心情沉重。慢慢摸下楼,屋里黑黑的,那些深绿的植物全隐藏了色彩,只有临窗的芭蕉,反射外面的天光和积雪。还有,就是芭蕉下面绑的那堆黄草——我一个多月前种下去的“开完花的水仙”。
她们确实成为干稻草的样子,所有的生意都不见了,由起初的泛白泛黄,渐渐干缩,而今只剩下一条条朽叶。倒是上面的平行脉,变得更鲜明。太太多次看不顺眼,问我为什么不把叶子剪去,我说学问就在这儿,水仙、郁金香、番红花这些植物开完花,下面的球根会把叶子里的养分再吸回去。
窗外的雪还一直下,尤其映着路灯,霏霏雪花看得特别明显。我盯着看了半天,因为私心希望雪下大些,明天不上学,女儿正好可以在家养病。只是毕竟三月下旬了,天寒地却不冻,每片雪花都落在马路上立刻融解,只在树梢和草地上堆积。还看见大团大团的雪由屋檐坠落,天沟里则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多矛盾哪!一边降雪,一边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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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多,女儿仍在睡,我却被电视播报台湾大选的新闻吵醒,岳父、岳母和太太都盯着电视看。偏偏电视画面一下有一下无,大概是“小耳朵”积了雪吧!我决定出去看看,是不是能想办法清理。
套上雪靴,穿上羽绒大衣走到屋外。雪早停了,阳光灿烂,处处都在滴水,原本平平的雪地,变成坑坑洞洞,原来是上面树梢滴水造成。有些凹处还带红红的颜色,令人惊心,近看又一惊;再抬头,才发现原本光光秃秃的树梢已经开了小小的红花。走到檐下看屋顶上架的天线碟子,果然黏了湿雪。想用个长树枝去拨,却被屋檐滴下的雪水弄得满头满脸。低下头清理,看见由于雪水不断滴落,已经露出的泥土地上,居然立着一排又一排绿色的芽。那些芽不是尖的,是圆的,才想起是去年“美华防癌协会”送我的水仙。
那是他们募款义卖剩下的,箱子未开封,里面的花却已经偷偷绽放,又偷偷地凋萎。美华防癌协会的朋友知道我爱种花,就送来看我还能不能种。六大箱“过气水仙”,花了我好几天时间,先挖下去六七寸深的坑,再一球球摆下去。说实话,我没指望她们能活,因为关在纸箱里,叶子没有接触阳光,苍白得有点像韭黄。怎料一年过去,她们居然能由五六寸的泥土深处,一点点钻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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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下身,用手拨弄叶尖,硬硬的,一簇簇,有点像牙刷。大概正因为这叶子硬,所以能钻土;也为了钻土有力,所以叶尖长得圆。我把小叶子用两手分开,看看其间有没有花。试了一丛又一丛,都不见花,有点失望。只是接着想,我春节时水皿中养的水仙,不是叶子长得老高,才生出花茎吗?
突然间,我懂了!水仙的叶子生得长,是有道理的,因为她们的球根在五六寸深的地下,叶子就算长达一尺,露在地面的也不过六寸。我发现水仙、郁金香、番红花,那些最早由冰雪中钻出地表的花,都有这样长长的叶子打头阵。那真是“打头阵”,由叶子使出全力往上钻,先冲出泥土,再呵护着叶子中间的花梗,轻轻松松到地表绽放。也正因此,花开完了,叶子们也功成身退;甚至可以说只要花一登场,叶子就完成了重责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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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屋檐下,看一簇簇绿绿的水仙新绿,有一种感动,觉得那一根根叶子,就像人的手指,拱着、托着、呵着、护着中间的小娃娃。
转身,进屋,女儿已经下楼吃午饭;我过去,摸摸她的额头,又用自己的太阳穴贴贴她的太阳穴,再伸出双手托着她的脸颊端详,觉得自己的手成了水仙叶,女儿变作了水仙花……
第四章花痴呓语
只要您肯买、肯看,无论褒贬,我都算成功了。
十年前,当我以十八万字写螳螂的一生,出版《杀手正传》时,太太笑说,我是吃错药了。
今年,我焚膏继晷,完成这本《花痴日记》。更严重!她居然说我“得了精神病”。
熟悉我的老读者应该知道,其实我在出《杀手正传》之前,已经预告要写一本有关种花种菜的书,也可以说,我这精神病是十多年前就有的,只是拖到今年才发作。
拖这许久,原因很简单——我一直不敢写、不敢出。
“不敢写”是怕自己没有能力驾驭这些题材。由学画的经验,我知道创作是勉强不来的。如果腹笥困窘,就算拼命也出不了好作品。尤其《花痴日记》,既采取天马行空的写法,又涉及植物学,我非专业人士,很容易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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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十年间,我尽量吸收大自然的知识。又在每天种花莳草后记下心得。我发觉劳动总有感触,手上忙的虽是花草菜蔬,心头浮上的却可能是魏阙江湖。愈是耕田流汗,血液循环愈快,灵感也来得愈多。
但十年来,我都忍着,生怕把灵感糟塌了,改天重写,就不再是灵感,不如像酒一样存窖,待行有余力,才动笔。这么说,并不表示我今天“破土开工”,是已经功力深厚。而是因为再不写就老了,岁月容不得我再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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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是二○○四年初开始动笔的,整个冬天我都留在纽约,所以由二月六号写到四月十三号,最先完成《冬之篇》。冬天没什么园艺,加上纽约今年酷寒,外面冰封雪冻,所以书中许多篇幅都在讲湖上的景色。若非有那一百多盆的室内植物,使我仍能表现“绿拇指”,只怕这本书应该改名为《冰雪日记》。
日记在四月十三号之后仍继续,原想将四个季节写完才出版。但是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先推出《冬之篇》。这正好可以解释,在这篇文章一开头所说的“不敢出”——
从二十六年前,我就每隔一阵便发发神经,出一本比较冷僻的作品。像是《萤窗随笔》、《真正的宁静》、《作个飞翔的美梦》、《在灵魂居住的地方》、《杀手正传》和《抓住属于你的那颗小星星》。我称这些是“私房书”,意思是“只为娱己,不为娱人”。说白一点,也可以讲私房书中收录的都是较小众的纯文学作品。另外一个特色,则是有许多摄影和画作配合,因为我是画家,又爱摄影。能把自己喜欢的文字、绘画和摄影放在一起出版,最能表现完整的我。
可惜的是,那些“私房书”虽然是我最乐的,也是最不畅销的。譬如《在灵魂居住的地方》,整本书写人体的各器官,连最爱挑我毛病的儿子都叫好,却最难被普罗大众接受。又像是《杀手正传》,固然有些人说看了最少十遍,却可能有更多朋友,只翻几页,就读不下去了。非但如此,而且觉得恶心,因为总见我写螳螂吃了这个、杀了那个,最后还把老公活活吞进肚子里。
说到这儿,大家应该了解为什么我不敢出版这本书了。只是如同多年来在拙作扉页里介绍的,我必须为自己说话,也为时代说话。无论这本书好不好销,我仍然有话要说,而且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也可以说这本书是我与自己心灵的对话,表面上谈的是风花雪月,内里探讨的却可能是爱恨情仇。在这儿我必须强调,我非植物和地质学家,里面所说的自然生态,只是我个人的观察与感触,千万不能当作园艺指导或学术论文。倒是在那些花鸟虫鱼的背后,大家不妨找一点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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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鼓足勇气把书推出,在此最要感谢的是我的老婆,一方面骂我发神经,担心写作伤身,一方面开着车,载我去联合国总部、高尔夫球场和观鸟站摄影,还为我联络各博物馆,搜集早期莱克瑟丝湖的资料。
我也感谢植物学家郑元春先生和森林学家王国财先生,能为我提供植物学上的资料;纽约建筑师姚有为校阅《锈痕》和《运斤》。更妙的是,王国财说国内有个爱造纸的人,曾去动物园要大象的粪便,当宝贝一样捧回去造纸,使我大乐,原来天下痴人甚多,非仅我一人有毛病。
还要谢谢邻居史学家杰克.班德博士(Dr。JackBinder)。由於他在不久前出版了一本《莱克瑟丝村的自然与历史(Wilderness to LakeSuccess:History of a Village)》,使我能深一层了解这湖的过去。
更谢谢半世纪的老朋友何台,他是我小学初中的同窗,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