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隔云端-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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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石必须飞得这么快。从西荒的空寂之山到南滨的叶城,道路相隔何止千里,若是他不能在午时赶到叶城的刑场,季宁就会代替他受那“五斩”之刑。明石自问一生所为难分对错,却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就算最终累死在半路上,也要想办法把自己的尸体送到叶城。
这几天中一路南北折返数次,明石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被风梧剑气所伤之处经过这段时间的折腾,早已不断恶化,飞得快一点,胸腔就仿佛要炸裂一般,云层上刀割般的寒风更是带走了他身体上的一切温度。可是,空桑冰族的战争大局已定,连巫姑都离开了人世,他生命里最后一件需要做的事,就是履行自己的承诺,死在刑场上。
大口地喘息着,奋力朝着叶城的方向飞奔,明石只觉受伤的内腑颠簸得几欲呕吐而出。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从胸腔传来,大股的血涌上喉头,顷刻淹没了他的一切视听。
“不,不能死在这里!”强烈的念头让昏迷的人瞬间清醒过来,明石一挺身稳住自己下坠的趋势,撕下一片衣襟用牙齿紧紧咬住,这样即使再痛他也不会呻吟出声,泄了强提的那股真气。
就这样飞奔了一夜,明石可以看见阳光从前方升起,将四周的白云染成一片金黄,让几乎冻僵的身体感到一点暖意。他降下高度仔细辨认着方向,隐约认出前方那片城池的轮廓正是叶城,强弩之末的身体便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跟头从半空栽下——他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明石发现自己坠落在一座小山上,叶城就在前方的冲积平原上铺开,甚至可以看见建筑上描金的纹饰在阳光下闪耀光芒。眼看太阳越升越高,他心中一凛一骨碌爬起身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却将他拽得跌回地上,几口血接二连三地喷了出来。
四肢百骸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明石无力地伏在地上,蓦然记起师父石宪的嘱咐:蹑云术极为耗费元气,在尚未修成神仙术前不可屡屡施展,否则必会脱力而死。他暗暗运了运真气,绝望地发现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再飞上高空。
狠狠喘了几口气,明石努力撑起身体站起,扶持着一切可以攀援的树木石块往山下走去。这里离叶城已是不远,步行的话应该能在午时前到达市中心的刑场,可惜现在,他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几乎在一瞬间狠下心,明石松开握住树枝的手,闭上眼睛朝山下滚去,速度果然比方才的踉跄快了许多。感觉的到遍生的荆棘把尖刺刺入自己身体,明石黯然一笑:无人可以猜到,自己这般不顾性命奋力前行,只是为了去送死。
好不容易支撑着进了叶城,太阳离中天的距离越来越短,然而此刻明石再也无法加快速度,他走着走着就会虚脱地倒下。路上的行人见到这个满身泥土,目光呆滞的人,纷纷绕行,个别好心人还会远远朝他扔一个铜子,见明石毫无反应,更当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远远地传来一声轰响,并不震耳,却让明石脚下一软,几乎跪倒在地。他知道,那是执行死刑前的追魂炮,午时已到,马上就要开斩了!
用尽力气跑过最后一条街道,明石远远地看到人山人海的围观人群正中,是一座高高的刑台。而那坐在监斩官座位上的,赫然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玄林!
此刻,季宁已经被带到了刑台上,行刑的刽子手胡乱抹了抹季宁额头上被石块砸出的血,鄙夷地道:“不懂你犯了什么傻,居然肯代替那个凶手?若不是官兵一力阻拦,只怕那些百姓早冲上来将你打死了。”
“我亲手造下的孽,总要亲手了结。”季宁平静地说着,任由刽子手将他推倒在台上,四肢大张绑起。他相信明石不会违约,他此刻没有来,只是因为无法赶到。
第二声追魂炮又响了。季宁伏在地上,闭上眼睛。等到第三声追魂炮响,自己就会被砍去四肢,人头落地。虽然有不死珠保证自己的复活,可这种痛楚,想一想都是不寒而栗。
“等一等!”与第三声追魂炮同时响起的,是一个震慑全场的声音,“我才是明石,是灭了静海县的凶手!”
原本正要为元凶逃逸、他人顶罪而聚众闹事的人群蓦地安静下来,惊讶地闪开一条通道,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那个遍体鳞伤倒在地上的人,看着血迹在他身后一点点延伸。所有人都将信将疑,这个长着蓝色眼眸的空桑人,乱发上沾着草叶,口角漫溢着血丝,如此狼狈的模样真是举手间毁灭了静海县的凶手?可如果他就是那穷凶极恶的人,为什么他不逃之夭夭,还要奋力回来领死?
“我的儿子……”坐在监斩官位置上的玄林喃喃地念了一声,右手无意识地一捏,竟然将拈着的朱砂笔捏为两截,断裂的笔杆直插入他的手心中。
聚集所有的内力冲破气海,喊出了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声,明石此刻全身经脉俱断,连站立亦不可能,只能吃力地朝前方的刑台爬去。无数的拳脚落在他的身上,含着咒骂和哭泣,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如同一只蚂蚁一样奋力朝前方爬动。渐渐地,拳脚和哭骂消失了,周围变得一片安静,明石抬起头,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对呆立在台上的玄林说:“巫姑已死,冰族停战派当权。”
玄林从上往下地俯看着他,忽而大笑,连说了几个“好”字,方才正色道:“放了季宁,拿下明石。”
“大人,邹安大人已出了帝都通道,打马往这边过来了。”见玄林拿着朱砂笔的手不断发颤,一个好心的书吏轻声道,“只要邹安大人宣读了皇上的谕旨,重任这叶城长官,大人就不用亲手……”说到这“亲手”二字,连那书吏都说不下去了。
“那我……再等片刻……”玄林面色惨白,几乎已说不出话来。帝都已经知晓了自己和明石的关系,就算情有可原,私放明石的事情也足以让自己丢官罢爵,永不录用。那么,就让他在官位上最后徇一次私——拖延行刑的时间,不必承担亲手处死儿子的痛苦。
明石却自始至终没有再多看玄林一眼,他沉默而配合,伏在台上一心一意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直到有人道:“明石哥哥,喝一碗酒吧。”他才缓缓地睁开眼睛来。
正是季宁跪在他面前,手里端了一碗白酒,小心翼翼地递过来。明石二话不说,咬住碗沿大口喝了个干净,朝季宁笑了笑,又转回头去。
季宁站起身走回玄林身后,只觉得手心里都是冷汗。刚才他在酒里融下的,正是昔日鸟灵醍醐死后所化的那半枚透明舍利子。据石宪说它可以将痛苦幻化成欢乐,那么希望它能够让明石走得舒服一些,这也是季宁惟一可以报答他的地方了。
“大人……”
“是邹安来了么?”玄林蓦地转头,急切问道。
“……”尴尬地一顿,书吏硬着头皮说道,“邹安大人折往大人的府邸去了,让大人办完事再去接旨……”
“好个邹安,好个皇上,他们一定要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玄林话音未落,已是一口血喷在判决书上。他闭着眼睛喘了几下,抬手止住季宁和书吏的搀扶,拾起朱笔,就着自己的血把“明石”两个字一笔抹去。判决书的纸张顷刻被笔锋划破,监斩官玄林这一笔,仿佛倾尽了自己一生的力气。
“行刑!”书吏带着哭音的高喊和着台下百姓的欢呼,响彻了整个叶城。静海县惨案的凶手当众伏法、冰族十巫内乱元气大伤、空桑灵力再度强大、帝王之血端倪再现……一个个好消息让空桑人扬眉吐气——云荒,终于又牢牢地回到了空桑人的掌控中,冰族小丑蛰伏不出,更不用说那些软弱无能的鲛人了。此时此刻,冰族凶手的血就是空桑庆典的礼花,映衬着或狂喜或伤感的笑容。
可是,在这个喜笑颜开的庆典里,笑得最幸福纯真的,居然是那万众瞩目的受刑者。血从他四肢断裂的地方涌出,染红了他自己和刽子手的一身,可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痛苦。这种类似于挑衅和轻蔑的笑容让围观的空桑百姓大为愤怒,可是无论百姓怎么喝骂,刽子手怎么折磨,明石脸上笑容的光芒无法消灭。
明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不到一丝痛楚。当锋利的鬼头刀依次落下,手足脱离他的身体,他却仿佛回到记忆深处那些本以为遗忘的往事中,散落的幸福如同珍珠一般一粒粒从沙砾中挖出,堆成一捧,照亮了他灰暗的一生。
那在半夜将他冰冷的身体温暖起来的,是母亲柔软的胸膛;
那对孤僻年少的他嘘寒问暖的,是岑萱姐姐温柔的面庞;
那指着大海和他一起饮酒谈天的,是凤书豪爽的笑容;
那如此信赖如此稚拙地牵着他衣角的,是童年季宁小小的手掌……
终于,当刽子手劈下最后一道带着寒光和血点的弧线,明石如同一个长途跋涉了很久的旅人,终于在镜湖中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幻景。他不顾一切地跳进去,感觉到心脏都为了这快乐而颤抖,幸福的漩涡卷带着他,朝那虚无浩瀚的所在沉没、沉没……直至一切都凝聚成那个白袍飘摇的影子,如同女神一般从远处朝他走来。她说:“孩子,我会救你。”她的声音如同仙乐,她的眼神如同晨星,让他终其一生也不曾离开。可是他最后却害死了她,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曾知道,他可以奉献给她一切,除了——自由的意志。
第五刀,人头落地。
刽子手松了口气,却惊异地发现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流下了泪水,微不可闻地吐出了两个字:“巫姑……”
玄林晕了过去。当季宁在府邸中看到他醒来时,季宁明白这个一生刚强的人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是我害死了他……”仿佛根本听不到外间传唤接旨的声音,病弱的老人眼中散发出异样的光芒,他紧紧抓住了一旁季宁的手腕,“我害死了他……我一心只想着让水华不受伤害,向破坏神讨要了保护我们的诅咒,可是破坏神却向我索要了另一个孩子作为代价……如果我知道今天会这么心痛,我宁可用自己换得两个孩子的平安……”
“大人,请保重……”季宁强忍着哽咽道,“水华还在,她还需要你……”
“我死之后,保护水华的诅咒便会失效,我只好把她托付给你了。”玄林异常清醒地看着季宁,将死之人通透的眼光让季宁无法闪避,“‘破冰将军’风梧不知为什么看上了她,几次向我提亲,我都说只将水华许配给能让她恢复神智的人……”
见季宁面露惊异之色,玄林继续道:“我过去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此番却还要你答应我最后一件事:一定要想办法治好水华。她这个样子,我死了也不能安心……”
“好……”见季宁郑重点头,玄林苦笑道,“你不用守在这里等我死,趁着风梧在外地巡视海防,马上带着水华走吧……”
远望着水华坐在廊下的娴静身影,季宁听到身后传来了报丧的云板声,却很快被墙外百姓欢迎“破冰将军”凯旋的欢呼所掩盖。挣扎的人生已经结束,属于英雄的时代来临了。
二十二、死别
两年过去了。为了让水华痊愈,季宁带着她走遍了云荒的医馆。这期间他感受着乐绵乐绿两兄妹无私的帮助,看到了那个曾经绝望到死的鲛人湄振作起来投入到营救鲛人奴隶的秘密工作中,更多的,则是听说“破冰将军”风梧如何一步步扩大势力和对伽蓝帝都的皇帝阳奉阴违,云荒渐渐出现了两个权力中心。一切都在改变,可惜,只有水华的状况没有丝毫改善。
药石无效,恐怕还得求助于神灵的力量。当季宁从最后一个医馆里出来,他下定决心带水华到伽蓝帝都去,哪怕这个希望微乎其微。
此时他们正位于苍梧郡内,与叶城通往帝都的地道相隔千里。想起以前自己曾经乘过的镜湖渡船,季宁折而往西,经过红松掩映的官道到达了乌衣渡。
乌衣渡原名乌衣镇,原本是个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小镇。自从二十多年前,一对夫妇来到这里替人摆渡为生,逐渐发展成如今拥有两百多条船、十几条路线的船帮,乌衣镇便改名叫做乌衣渡,俨然成了四面八方旅人云集的大城市。镜湖内有蜃怪,吞吐蜃气造成幻象,是以有“舟不能渡,鸟飞自沉”的古话,偏偏这对夫妇将天堑变了通途,大大缩短了云荒各地往来的时间,因此一些乡野百姓便将他二人当作神人膜拜。加上朝廷对这个新兴的船帮大是支持,不知何日开始就有了夫妇两人乃今朝公主驸马的传言。
季宁隐约感觉这个传言是真的。他在太史阁的时候曾经浏览过《云荒纪年·天祈卷》的初稿,记得彦照皇帝攻克前朝陪都越京时,确实走失了一个叫做清越的女儿,后来为了怀念她,彦照帝便将年号定为“清越”,沿用至今。那么这个乌衣渡的船帮夫人,会不会就是那个清越公主呢?回想起当日乘船时侥幸得见的帮主夫妇温雅从容,甚至在蜃怪的幻象中亦可操纵渡船,不像普通船工须以黑布罩舱,靠司南辨别方位,实非平常人所能企及。
坐在乌衣渡的一个饭馆里,季宁把这些想法都告诉了水华,虽然她听而不闻,他仍然会说下去,就像她小时候缠着他讲故事一样。不过这一次季宁敏感地觉察出,有一个人正在暗处窥视着他们,无形的气势迫得他的心跳蓦然怦急。季宁猛地转过了脸。
他看到了那个人,虽然那人的面容被一个宽沿的大草帽遮挡了大半,读忆师的敏锐还是让季宁一震。
见季宁看见了自己,那人干脆走了上来,摘下他的草帽道:“原来你们在这里。”
季宁怔怔地看着他,不能相信名满天下的“破冰将军”风梧居然会孤身便装出现在乌衣渡。见对方已经将目光转移到水华身上,季宁站了起来,直视着对方道:“你要做什么?”
“她并未痊愈。”风梧这句话与其说是惋惜,不如说是庆幸,“你带她躲了我两年,还是治不好她,该将她还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