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作品-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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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什么?”
老乔发抖。
“听到了什么?”
老乔的裤子湿了。
秀说:“半个月前,刘豫平乱时的旧友来访,刘豫害怕他说出当年为邀功滥杀的真相,杀死旧友。但终因内疚而于今日自刎身亡,你记住了?”
老乔拼命点头。
秀走过去,解开布袋,没有戒疤的小和尚睡在里面,神智有一半的清醒,脸上满是眼泪。秀扯断了绳子,拉出了塞嘴的布。“你说师傅死了?他在哪里?”小和尚拉着秀的袖子问。
秀提起手脚瘫软的小和尚,将他提到门口,扔进鱼池。鱼池里,锦鲤一阵骚动,它们那种令人不快的红色在绿水中四散而去。
清凉的池水是最好的解药,小和尚在水底挣扎了一阵,手脚灵活了起来,恍惚中他好象抓住了什么,他没有睁眼,抓着那东西挣到池边大口地喘气。
秀劈手夺过了小和尚手里的东西,小和尚看到,那是和秀手上一样的黑丝手套。
“把他捞起来!”秀命令道。
“可是……”小和尚犹豫了,秀将他踩了下去。
“你也去!”秀对老乔说。
老乔听话地跳下了鱼池。
捞上来的是两具遗骸,一具已化为白骨,除了秀手上的那只手套,白骨的左手上还戴着一只。秀用手将白骨一寸寸捏成粉末,重新撒进鱼池,她用一只手帕将白骨的黑丝手套细细包起来放入怀中,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和尚抱着老和尚的遗体痛哭,老和尚的腰上系着石块,头上有被剑砍过的痕迹,好象是死后沉池的。
老乔惊奇地看着老和尚,他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事:在老和尚的胸口袈裟破口处,耷拉着一朵凋谢的红花,那是一朵从老和尚身上长出来的红花,茎蔓上长满茶色的尖刺。
平西王的死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因为死得不那么光彩,官府在上报朝廷后,得到的旨意是既往不究,于是,平平淡淡、简简单单就把他的丧事办了。皇上减了西南的一些赋税,说是太平盛世,应对民众有些体恤。
小和尚在官家的帮助下火化了老和尚的遗体,因老和尚原来是当年平乱的功臣,官府本想对小和尚有些补偿,可小和尚拒绝了,他说师父是个出家人,不会要的。然后他就走了。
管家阿正,因为参予杀死老和尚的事被投到狱里,后来没人知道他的结果。
老乔带着没有警惕性但绝对忠诚的大黄狗回了家乡,从那时候起,直到老死,他再也没有听过别人的墙根。他对他的子孙说,那是折寿的事,绝对不能干!
(四)
秋天的叶子从树上打着旋儿落下来,落在树下黄黄的草地上。小道上没有什么人,离最近的小镇还有几里路,骆三娘坐在驴上等相公给自己取水回来,心里有点儿害怕。
三娘有些后悔让相公一个人走去小溪给自己舀水,虽说那地儿不远,可是一个人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道上等着,真要来个什么贼人,自己拖着个笨身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背脊上有点发凉,不知怎么搞的,三娘总觉有个人在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三娘小心地回头看看,什么也没看着。又是自己多疑了么?自打怀上这孩子,人就变得怪怪的,一丁点儿风吹草动也能紧张好一阵子。相公每次见她这样,总安慰她没事,可是这会儿相公不在,谁给她壮胆子呢?
这次真的好象有声音从背后传来了,三娘反而不敢回头了。她是真真正正的后悔起来,原想赶着孩子出世前回娘家去好生休养,现在想起来,还是留在自己那个简陋的家里好。
一只手从背后静悄悄地伸了过来,搂住了三娘的腰。骆三娘尖叫了起来,那只力大无比的手将她从驴上搂下,然后,另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她的嘴巴。
“嘘——”搂住她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他脸上带着诡异的笑,用哄孩子的温柔声音轻轻的对她笑着说:“不会很痛,我会好好照看你。”
骆三娘闻到一阵花香,那个男子身上散发出的花香是她从未闻过的,甜美,醉人。
三娘的相公从溪边回来时,只看到他家的驴。做相公的在乱找一通后,只会站在驴边上发呆。后来,他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
“姑娘,你看到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没有?那个是我媳妇。”他急急地问。
“没有。”秀回答。
三娘的相公搓着手,跺着脚。
秀看着他,“怀了孩子,走不远的罢?”她说。
“我回来她就不见了。”当相公的还是着急。
秀闻见空气中留下的淡淡甜香,“等着吧,也许她会回来的。”秀说,继续走她的路。
小道走完了是上山,山里的秋色深沉,越往高处走,人身上就越发的冷。骆三娘被那个男人抱着上山,一路上脚没有沾地。骆三娘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闻见那甜美的花香后,感觉很舒服,舒服得全身都是酥软的。
三娘觉得再这样酥软下去自己可能会睡着,于是,她用牙齿咬破了嘴唇,撑着不闭上眼睛。“你要带我去哪里?”她问。“去看花。”怪怪的男子开心的笑,“你也会变成美丽的花。”
山连成脉,但都不高,山上有好些山洞,洞都非常的深。怪男子抱着三娘进了山上的大洞,洞里黑漆漆的。三娘害怕极了,“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花!”她害怕得哭了起来。
“嘘——嘘——”男子放下她,仍是那样诡诡地笑。
三娘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甜香。
黑暗中有火光闪动,男子打着了火镰,点燃了烛。
在那以前,以及在那之后,骆三娘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红花。如丝缎般闪着柔和光泽的花瓣,在烛光下红得那么甜美。那花瓣,娇柔得如一吹就破,那红色,鲜嫩得如将滴下的鲜血。小小的花芯中是拖垂下长长穗子的黄蕊。
“美吗?”那男子用一种痴痴的眼神看着花,用同样痴痴的声音问三娘。
三娘放声大哭了起来。
是的,红花很美,美得不象这世间之物。那红花长在棕色的带刺的藤蔓上,被藤蔓紧紧缠绕的,是一具皮包着的骨架,骨架里的东西似乎都已被吸光。藤蔓缠满了那个槁枯尸身,藤缠到哪里,红花开到哪里,那星星点点美丽的红花如同尸身上盖的一层缎被。
“你会更漂亮。”男子开心地说,“因为你是两个人,是最好的花盆。”
男子带上一双厚厚的手套,很小心地摘下一朵红花,剥下它的花瓣,很细心地从茎根剥出一颗种子。种子也是红色的,宛如枸杞子。
山洞里有破旧的木桌,桌上有壶和杯。男子将种子放进杯里泡着,殷勤地送到骆三娘嘴边。
三娘绝望地咬紧了牙。
另一束火光从洞口那边传了过来,秀拿着火把走了进来。“五爷,停手吧,已经不会再找你了。”秀说,悄没声地走过来。
被称为五爷的男子脸色变了,他的手抖了抖,茶杯险些掉到地上。三娘惊诧地看见,那个表情一直很温和的五爷突然间象被触到什么痛处,脸上充满了野兽般的狂怒,他咆啸一声,放下杯子跳起来张开两手向那个姑娘扑去。
秀没有戴她的手套,两双手手指相错的抵住了。三娘看得出来,这两个人在手上较着力气,她听得见指骨“格格”的声音。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五爷对秀怒吼。
“五爷,早就结束了。是你,做得太过分。”秀的眼里有些怜悯。
骆三娘听见指骨断的声音,可是不知道是谁的手指。
五爷冷笑:“还不懂吗?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总有一天,你也会变得没用,成为一只被抛弃的狗!”
秀把五爷的手慢慢掰开了。“我和你不同。”她说。
骆三娘的肚子剧烈地疼了起来,要生了!她恐惧地想。这可怎么好?
又有人走进了洞,是个小和尚。
“是你呀!”他看见了秀,秀没有理他。
“你不要紧吧?”小和尚接着看见了三娘。
三娘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小和尚去桌上拿杯子里的水给三娘喝。
“不要啊!”骆三娘尖叫了起来。
小和尚有些手忙脚乱,“我不是要害你,是拿水给你喝。”他给三娘看手里的水杯,三娘想说话,可是肚子疼得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摇头。小和尚觉得没趣,悻悻地退到一边,想是他走路也走得渴了,见三娘不要,便自己喝了一口杯里的水。
“好象……有什么东西?”小和尚带着莫名其妙的神情念叨道。
那个时候,三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伸出手去,打落了小和尚手里的杯子。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水洒了出来,借着秀落到地上的火把,三娘仔细地找,地上没有种子,那可怕东西哪里也没有。
骆三娘哭了,不知所措地对着秀喊:“他把花种子喝下去了!”
五爷高兴地笑了起来,秀叹了口气。
五爷的肩膀发出两声脆响,双臂被秀齐齐拧断,他倒下来,大声地呻呤着。秀说:“你也知道规矩,杀了不该杀的人,也要偿命。”五爷哼了两声,站起来,失了神似的朝外走,秀跟了两步。“我知道规矩,自己解决行吗?”五爷垂着两只废了的手,喃喃地问。
骆三娘大声地呻吟了起来,小和尚在身后喊:“别走啊,来帮帮忙吧!”秀站住了,山上只有悬崖,没了手的五爷无路可去。
五爷走出了洞,走上了山。
秀用布条裹好折断的指骨,把小和尚推出洞去烧水,小和尚乖乖地去了。
新生的女孩是个小肉球,哭声很响,秀用一件自己的衣服把孩子包了起来,那小生命是粉红色的,眼睛还没有睁开。秀把孩子交给骆三娘,三娘疲倦而失望地说:“相公想要个儿子。”秀把小包夺了过来,要往开水里扔。三娘尖叫起来,秀罢了手。“你还活着,活着就还能生。”她说,把孩子还给她的母亲。
秀走到洞口休息,看见小和尚坐在那里发呆。
“你来干什么?”秀问。
“其实,师父去找平西王前来过这里,回去后对我说他可能活不长了。他的遗体上有朵红花,我想来弄清那是什么。”小和尚说。
“那是用来杀人的东西。”秀在他身边坐下,“是五爷栽培出来的武器。”
“我会死吗?”小和尚问。
“是的。”秀回答,“你是和尚,应该不会怕死吧?”
“我不是和尚,但收养我的人是,所以有点象。”小和尚说,“师父叫我不空。”
秀看了他一眼:“人人都会死,只是早晚的事。”
不空笑了:“我不怕死。你知道吗?死其实是生的开始,生是死的结果。”
秀皱皱眉:“我不信佛,你不怕就好,不用解释给我听。”
不空无所谓地笑了,他的眼神很纯净,纯净得如一泓清泉。
那天晚上,洞中的三个人听到山顶传来五爷悲伤的号声。骆三娘和女儿睡后,不空走到洞口问秀:“山上在哭什么?”秀回答:“以前五爷很杰出,后来有比他更好的人出现,慢慢就没有人再用他。被忘掉是很痛苦的事,所以他会伤心。”不空问:“那他为什么要种这些红花?”秀回答:“红花只结一颗种子,三个月不种下就会枯死。红花是他唯一的武器,没有武器做不了刽子手。”
“你也是刽子手?”
秀点头。
“什么都告诉我,是因为我要死了吗?”不空问。
秀不回答。
不空睡在洞外侧,他从后半夜开始发烧。骆三娘和女儿睡在洞里侧,发出微微的鼾声。秀坐在洞口,倾听着生的欢歌和死的安静。
第二天,秀上了山,山上还有一个洞,五爷垂手坐在洞里,他面前是另一丛娇艳的红花,身边撒满咬碎的花瓣。秀进来的时候,他连头都不回一下。秀说:“五爷,对不住。”五爷说:“不要紧,这种事我以前也做过。”顿了一顿,他问:“你知道哪个地方长出的花最漂亮?”秀回答:“不知道。”五爷说:“是人心,那里长出的红花最漂亮,也最毒。”
秀回到山腰,对骆三娘说:“我送你回去。”秀把三娘母女送回她的娘家,骆家人又哭又笑,好象经过了一场生离死别。秀走的时候,三娘拉着秀的袖子小声地说:“虽然不太好,可是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花,真想这孩子长大后跟它一样漂亮。你说,叫这孩子‘红花’好不好?”秀说:“好,很好听。”
秀回到山上。
第三天,不空问秀:“我想起来了,平西王府池塘里的那具白骨也是刽子手吧?”
秀回答:“他是我兄长。”
第五天,不空从昏睡中醒来,问秀:“你会笑吗?”秀淡淡地笑了。不空说:“其实你人很好,这样杀人的时候会不会难过呢?”秀说:“你操心太多,六根不净,下辈子也别想当和尚。”
第七天,不空死了,红花开满了全身。他一直很平静地等着死亡的到来。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虽然在秀看来有点儿冤,但不空似乎认为这是个定数,注定要他来这个洞喝这杯茶。秀是个不在意虚无东西的人,然而不空却坚信着轮回,他对秀说:“我走了。”死前的神情如回家般安详。
秀把不空留在洞里,然后放火烧掉了一切。她知道,自己和不空永远是两类人,她什么也帮不了他。
山洞里的五爷被红花和刺藤缠绕着,心口的那朵花果然最为艳丽,秀站在干尸般的五爷面前,感到一种残酷而慑人的美丽。
秀烧掉了这世上最后的一丛红花,这种活在阴湿之地,靠吸吮人血肉而开出世上最美花朵的红色妖物从此不会再出现于世间。烧之前,秀摘下从五爷心口长出的那朵花,花里包着最后的种子。
秀站在风中,望着洞中飘出的浓烟,捻碎了花与种子。
命如红花,秀想。
但是,不管命是什么,自己还活着,那么就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