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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山南水北:韩少功归隐乡野之作-第3部分

小说: 山南水北:韩少功归隐乡野之作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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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装成衣眼下太便宜了,已经普及到绝大多数青壮年男人,成了一种乡村准制服。不过,穿准制服挑粪或者打柴,撒网或者喂猪,衣型与体型总是别扭,裁线与动作总是冲突。肩垫和袖扣的无用自不用说,以挺刮取代轻便也毫无道理。如果频频用袖口来擦汗,用衣角来擦拭烟筒,再在西装下加一束腰的围兜,或者在西装上加一遮阳的斗笠,事情就更加有点无厘头式了。好在这是一个怎样都行的年头。既然城里人可以把京剧唱成摇滚,可以把死婴和马桶搬进画展,山里人为什么不能让西装兼容围兜和斗笠?难道只准小资放火,不准农夫点灯?
  老五就总是穿上这么一件。一定是好些天没有换洗,一定是穿得过于多功能,他的西装已像硬硬的铠甲,而且是成人铠甲套在娃娃身上,甲片长得几可护膝。我问他为什么买得这么大。他兴冲冲地说:“大号小号都是一个价。我拣大号的买,合算!”
  他不过是买衣时想多谋几寸布。
  端午节,我应邀去县城,参加祭祀屈原的大典。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身为陪祭的主宾之一,我必须穿上我家没有的西装。主人倒是很热情,马上从某照相馆给我借来一套,让我临时换上。可惜这一套太小,箍在我的身上,不仅把我捆成了一个粽子,而且热得我满头大汗,似乎我一面对屈原就有不可明言的紧张和羞愧。
  身旁的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湖南作家谭谈先生,都对我的满头大汗都投来同情目光。不知是谁递给我擦汗的纸巾。
  我只能苦笑:“屈原是一老外吧?不然为什么大家都穿西装来见他?” 
  他们付之一笑。


10 特务


  庆爹在地坪里歇凉,觉得我迁居山乡很奇怪,便想起了一个故事。
  他年青的时候当过民兵队长,曾奉上级命令,每天晚上到山顶上放哨,提防台湾方面派飞机来空投特务。当时刮着春夏之季的东南风,台湾方面曾放出大气球,空投过来一些传单、饼干、美女画片什么的,并宣称“第三次世界大战”和“反攻大陆”即将开始。
  老庆很想接到饼干白糖什么的,但什么也没接到过,倒是有一天在树从中发现了一个人,推了一把,发现对方面色铁青全身冰凉,这才魂飞魄散抱头鼠窜。死者是个女人,四十来岁,左耳根有个痦子,身上没有搏斗或强奸的痕迹。她没有背筐或挑担,看上去不像农民;也没戴手表或者插钢笔,不像是干部。衣袋里只有几块钱和一张废汽车票,从票面上也看不出汽车的起止地点——这是事后才知道的。
  老庆没命地跑下山。后来县里人武部和公安局的都来了,没查出个结果。老庆带着民兵负责保护现场,轮流守着这个女尸,一直守到尸体渐渐发臭和生蛆,才获准将一堆腐肉草草葬在山上。那几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呵。老庆是队长,不能不带头勇敢,不能不在天高月黑的夜晚上山去,哆哆嗦嗦地捏住一杆梭标,守住一堆正在生蛆和发臭的肉,听着大山上各种野物的叫声,还有枝叶在风中唰唰唰的狂啸。有一天夜里,大雨瓢泼,他全身水洗一样,泪水、尿水、雨水以及禁不住的冷汗一起流淌。
  不知是不是出于幻觉,电光一闪之际,他发现死者已经坐了起来,吓得当即一声大叫就晕了过去。他说死说活再也不当民兵队长了——这是后话。
  死者的来历一直没有个说法。据说附近没有失踪者,公安局通报了全县、全省乃至全国,但各都也没有发现左耳根有个痦子的失踪者。即便在台湾海峡十分紧张的时候,对所有可疑人员排查最为严密的时候,事情还是成了一桩奇怪悬案。
  我后来听说,这个世界的悬案其实很多。我一位朋友的妻子,并无精神性的病,有一天去工厂看望女儿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不知去了哪里。我一位朋友的老师,在受到政治迫害最厉害的时候还活得很正常,倒是在平反复职以后的一天,骑着一辆自行车出门,从此人间蒸发,十多年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亲人们反复寻找也不知下落。有专家告诉我:这样的失踪者不在少数,几乎每天都有发生。
  这些人到哪里去了?他们毫无理由舍弃自己的家,却事实上舍弃了。他们也许像山上那位神秘来客一样,被一座远方的大山召唤而去,在罕见人迹的密林里选定了归宿。
  她的名字永不可知。我只能说,她也许是命定的漫游者,是上帝派来的特务,对大地进行某种隐秘的调查,对自己神圣的使命守口如瓶。


11 怀旧的成本


  房子已建好了,有两层楼,七八间房,一个大凉台,地处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上。由于我鞭长莫及无法经常到场监工,停停打打的施工便耗了一年多时间。房子盖成了一个红砖房,也成了我莫大遗憾。
  在我的记忆中,以前这里的民宅大都是吊脚楼,依山势半坐半悬,有节地、省工、避潮等诸多好处。墙体多是石块或青砖组成,十分清润和幽凉。青砖在这里又名“烟砖”,是在柴窑里用烟“呛”出来的,永远保留青烟的颜色。可以推想,中国古代以木柴为烧砖的主要燃料,青砖便成了秦代的颜色,汉代的颜色,唐宋的颜色,明清的颜色。这种颜色甚至锁定了后人的意趣,预制了我们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似乎只有青砖的背景之下,竹桌竹椅才是协调的,瓷壶瓷盅才是合适的,一册诗词或一部经传才有着有落,有根有底,与墙体得以神投气合。
  青砖是一种建筑象形文字,是一张张古代的水墨邮票,能把七零八落的记忆不断送达今天。
  大概两年多以前,老李在长途电话里告知:青砖已经烧好了,买来了,你要不要来看看?这位老李是我插队时的一个农友,受托操办我的建房事宜。我接到电话以后抓住一个春节假,兴冲冲飞驰湖南,前往工地看货,一看竟大失所望。他说的青砖倒是青的砖,但没有几块算得上方正,一经运输途中的碰撞,不是缺边,就是损角,成了圆乎乎的渣团。看来窑温也不到位,很多砖一捏就出粉,就算是拿来盖猪圈恐怕也不牢靠。而且砖色深浅驳杂,是杂交母猪生出了一窝五花仔——莫不是要给炮兵们盖迷彩工事?
  老李看出了我的失望,惭愧自己的大意,很不好意思地说,烧制青砖的老窑都废了,熟悉老一套的窑匠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工艺已经失传。他买的这窝五花仔,还是在邻县费尽了口舌才请窑匠特地烧出来的。
  老工艺就无人传承么?
  他说,现在盖房子都用机制红砖,图的是价格便宜,质量稳定,生产速度快。红砖已经占据了全部市场,凭老工艺自然赚不到饭钱。 
  我说,那就退货吧。
  他更急了,说退货肯定不行,因为发货时已经交了钱,人家吃到肚里的钱还肯吐出来?
  建房一开局就这样砸了锅,几万块砖钱在冒牌窑匠那里打了水漂。我只得吞下这口苦水,只得权宜变通,分付工匠们拿这些砖去建围墙,或者铺路,或者垫沟。伪劣青砖既然成了半废物,附近有些村民也就闻风而来,偷偷搬了些去修补猪圈或者砌阶基——后来我在那里看得眼熟,只是不好说什么。
  我记得城里有些人盖房倒是在采用青砖,打电话去问,才知道那已经不是什么建筑用料,而是装饰用料,撇下运输费用不说,光是砖价本身已经让人倒抽一口冷气。我这才知道,怀旧是需要成本的,一旦成本高涨,传统就成了富人的专利,比如穷人爱上了富人的红砖之时,富人倒爱上了穷人的青砖;穷人吃上富人的鱼肉之时,富人倒是点上了野菜;穷人穿上了富人的皮鞋之时,富人倒是兴冲冲盯上了布鞋……市场正在重新分配趣味与习俗,让穷人与富人在美学上交换场地。
  我曾经在一个座谈会上说过:所谓人性,既包含情感也包含欲望。情感多与过去的事物相联,欲望多与未来的事物相联,因此情感大多是守旧,欲望大多是求新。比如一个人好色贪欢,很可能在无限春色里见异思迁——这就是欲望。但一个人思念母亲,决不会希望母亲频繁整容千变万化。即使母亲到手术台上变成个大美人,也纯属不可思议,因为那还是母亲吗?还能引起我们心中的记忆和心疼吗?——这就是情感,或者说,是人们对情感符号的恒定要求。
  这个时代变化太快,无法减速和刹车的经济狂潮正铲除一切旧物,包括旧的礼仪,旧的风气,旧的衣着,旧的饮食以及旧的表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使我们欲望太多而情感太少,向往太多而记忆太少,一个个都成了失去母亲的文化孤儿。
  然而,人终究是人。人的情感总是要顽强复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冬眠的情感种籽破土生长。也许,眼下都市人的某种文化怀旧之风,不过是商家敏感到了情感的商业价值,迅速接管了情感,迅速开发着情感,推动了情感的欲望化、商品化、消费化。他们不光是制造出了昂贵的青砖,而且正在推销昂贵的字画、牌匾、古玩、茶楼、四合院、明式家具等等,把文化母亲变成高价码下的古装贵妇或古装皇后,逼迫有心归家的浪子们一一买单。
  对于市场中的失败者来说,这当然是双重打击:
  他们不但没有实现欲望的权利,而且失去了感情记忆的权利,只能站在价格隔离线之外,无法靠近昂贵的母亲。


12 开荒第一天


  手掌皮肤撕裂的那一刻,过去的一切都在裂痛中轰的一下闪回。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垦荒,把钯头齿和锄头口磨钝了,磨短了,于是不但铁匠们叮叮当当忙个不停,大家也都抓住入睡前的一时半刻,在石阶上磨利各自的工具。嚓嚓嚓的磨铁之声在整个工区此起彼伏响彻夜天。
  那是连钢铁都在迅速消溶的一段岁月,但皮肉比钢铁更经久耐用。钯头挖伤的,锄头扎伤的,茅草割伤的,石片划伤的,毒虫咬伤的……每个人的腿上都有各种血痂,老伤叠上新伤。但衣着褴褛的青年早已习惯。朝伤口吐一口唾沫,或者抹一把泥土,就算是止血处理。我们甚至不会在意伤口,因为流血已经不能造成痛感,麻木粗糙的肌肤早就在神经反应之外。我们的心身还可一分为二:夜色中挑担回家的时候,一边是大脑已经呼呼入睡,一边是身子还在自动前行,靠着脚趾碰触路边的青草,双脚能自动找回青草之间的路面,如同一具无魂的游尸。只有一不小心踩到水沟里去的时候,一声大叫,意识才会在水沟里猛醒,发觉眼前的草丛和淤泥。
  有一天我早上起床,发现自己两腿全是泥巴,不知道前一个晚上自己是怎么入睡的,不知道蚊帐忘了放下的情况之下,蚊群怎么就没有把自己咬醒。还有一天,我吃着吃着饭,突然发现面前的饭钵已经空了四个,这就是说,半斤一钵的米饭,我已经往肚子一共塞下了两斤,可裤带以下的那个位置还是空空,两斤米不知填塞了哪个角落……眼下,我差不多忘记了这样的日子,一种身体各个器官各行其是的日子。
  我也差点忘记了自己对劳动的恐惧:从那以后,我不论到了哪里,不论离开农村有多久,最大的恶梦还是听到一声尖锐的哨响,然后听到走道上的脚步声和低哑的吆喝:“一分队!钯头!箢箕!”
  这是哈佬的声音——他是我以前的队长,说话总是有很多省略。
  三十多年过去了,哈佬应该已经年迈,甚至已经不在人世,但他的吆喝再一次在我手心裂痛的那一刻闪回,声音宏亮震耳。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听到这种声音不再有恐惧。就像太强的光亮曾经令人目盲,但只要有一段足够的黑暗,光明会重新让人怀念。当知青时代的强制与绝望逐渐消解,当我身边的幸福正在追踪腐败,对不起,劳动就成了一个火热的词,重新放射出的光芒,唤醒我沉睡的肌肉。
  坦白地说:我怀念劳动。
  坦白地说:我看不起不劳动的人,那些在工地上刚干上三分钟就鼻斜嘴歪屎尿横流的小白脸。
  我对白领和金领不存偏见,对天才的大脑更是满心崇拜,但一个脱离了体力劳动的人,会不会有一种被连根拔起没着没落的心慌?会不会在物产供养链条的最末端一不小心就枯萎?会不会成为生命实践的局外人和游离者?连海德格尔也承认:“静观”只能产生较为可疑的知识,“操劳”才是了解事物最恰当的方式,才能进入存在之谜——这几乎是一种劳动者的哲学。我在《暗示》一书里还提到过“体会”、“体验”、“体察”、“体认”等中国词语。它们都意指认知,但无一不强调“体”的重要,无一不暗示四“体”之劳在求知过程中的核心地位——这几乎是一套劳动者的词汇。然而古往今来的流行理论,总是把劳力者权当失败者和卑贱者的别号,一再翻版着劳心者们的一类自夸。
  一位科学院院士肥头大耳,带着两个博士生,在投影机前曾以一只光盘为例,说光盘本身的成本不足一元,录上信息以后就可能是一百元。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一般劳动和知识劳动的价值区别,就是知识经济的意义呵。
  我听出了他的言下之义:他的身价应比一个臭劳工昂贵百倍乃至千万倍。
  可在一斤粮食里,如何计算他说的知识?
  在一尺棉布里,如何计算他说的知识?
  问题不在于知识是否重要,而在于1:99的比价之说是出于何种心机。我差一点要冲着掌声质问: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准备吃光盘和穿光盘吗?你们把院士先生这个愚蠢的举例写进光盘,光盘就一定增值么?
  我当时没有提问,是被热烈的掌声惊呆了:我没想到鼓掌者都是自以为能赚来99%的时代中坚。
  一个科学幻想作品曾经预言:将来的人类都形如章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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