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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山南水北:韩少功归隐乡野之作-第5部分

小说: 山南水北:韩少功归隐乡野之作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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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雷击么?天上没有一丝阴云,也没有听到雷声。是极光么?这里远离极地,而且书本上的极光也不可能这么短暂。那么是公路那边偶尔出现的车灯?有可能。但那一刻根本没有汽车,没有摩托车,而且再高级的车灯也不可能亮到那样的程度:一瞬间照亮千山万水。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瞬间的白日是怎么回事。


17 太阳神


  以前我只知道向日葵,现在才知道几乎所有的树都是向日树,所有的草都是向日草,所有的花都是向日花。
  我家种的美人蕉和铁树,长着长着都向一旁倾斜而去,原因不是别的,是头上盖有其它树冠,如果它们不扭头折腰另谋出路,就会失去日照。我家林子里的很多梓树瘦弱细长,俨然有“骨感美”,基原因不是别的,是周围的树太拥挤,如果它们不拼命地拉长自己,最上端的树梢就抓不到阳光。
  我现在明白了,万物生长靠太阳——农业其实是最原始和最宠大的太阳能产业,一直在播撒着金色能量,包括造福人类这样的终端客户。
  那么,所谓太阳神不过是这一传统产业的形象徽标,表现出生物圈里每一天的日常真实,不是什么古人的虚构。
  在一场争夺阳光的持久竞争中,失败的草木一旦蒙受荫蔽,就会大失生命的活力,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很可能成为日后一棵高龄的侏儒,乃至沦入枯萎或者腐烂。这使我想起了瑞典、挪威、冰岛以及其它一些北欧国家,地处北极圈附近,一旦进入夜长昼短的阴沉冬季,上午快十点才天亮,下午三点多就天黑,人们脸上大多愁眉不展暗云浮现。政府巨大的福利开支之一,就是给所有国民发放药丸以防治抑郁症,一直发放到春夏的到来。女孩们扮成光明之神露西亚,也会在夜晚最长的那一天,举着可爱的烛火,到处巡游和慰问,鼓舞人们抵抗漫长冬夜的勇气——这些情况放到一个阳光富足的热带国家,也许会让人难以理解。
  我的一部分瓜菜看来是患上北欧抑郁症了,需要治病的什么药丸了,或者需要到加勒比海或印度洋去度假了。随着近旁的梓林和竹林越来越扩张,荫蔽所至之处,它们只能变得稀稀拉拉,要死不活。
  阳光的价格在这个情况下就产生的。它是我家瓜菜的价格,或者是北欧富人们到加勒比海或者印度洋去晒太阳的飞机票价格。
  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原来都很昂贵,哪怕像阳光这种取之不尽和世人皆有的东西。反过来说,所谓昂贵,通常是人为的结果,是一些特定情境中的短暂现象,甚至只是一种价值迷阵里的心理幻影。想想看,一旦石油枯竭,汽车就只能是一堆废铁。一旦币制崩溃,金钞就只能是一堆废纸。贵妃陷入病重之时,一定会羡慕活泼健康的村妇。财阀遇上牢狱之灾,一定会嫉妒自由无拘的乞丐……在事局的千变万化中,任何昂贵之物忽然间都可能一钱不值,而任何低贱之物忽然间都可能价值连城。
  所以古人有太阳神。
  所以古人有海神和山神。
  所以古人有火神、风神以及树神……
  古人对贵贱的终极性理解,通常在人类历史中沉睡,在我们的忙忙碌碌中被遗忘,比如在沉甸甸的斜阳落满秋山的时候,也是我买到食盐后一步步回家的时候。


18 蠢树


  佛教悲怀一切有眼睛的生命,心疼世间一切“有情”——这是指所有动物,也包括人。这样一来,只有植物降了等级,冷落在悲怀的光照之外,于是牛羊大嚼青草从来不被看作屠杀,工匠砍削竹木从来不被看作酷刑。
  佛祖如果多一点现代科学知识,其实可知草木虽无心肝和手足,却也有神经活动和精神反应,甚至还有心理记忆和面部表情——至少比网络上的电子虚拟宠物要“有情”得多。
  我家的葡萄就是小姐身子丫环命,脾气大得很,心眼小得很。有一天,一枝葡萄突然叶子全部脱落,只剩下光光的枝杆,在葡萄群体中一枝独裸和一枝独疯。我想了好一会,才记起来前一天给它修剪过三四片叶子,意在清除一些带虫眼的破叶,让它更为靓丽。肯定是我那一剪子惹恼了它,让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来了个英勇地以死抗争。你小子剪什么剪?老娘躲不起,但死得起,不活了!
  其它各株葡萄也是不好惹的家伙,不容我随意造次。又一次,我见另一株葡萄被风雨吹得歪歪斜斜,好心让它转了个身子,攀上新搭的棚架。我的手脚已经轻得不能再轻,态度已经和善得不能再和善,但还是再次逼出了惊天动地的自杀案,又是一次绿叶呼啦啦尽落,剩下光杆一根,就像被大火烧过了一般。直到两个多月后,自杀者出足了气,耍足了性子,枯杆上才绽出一芽新绿,算是气色缓和,心回意转。
  当然,也许葡萄脱叶不是因为脾气太大,恰恰是因为胆子太小。它们刚从遥远的地方移植山峒,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怯生生地活得提心吊胆,一遇风吹草动还不吓得死去活来?
  这也是可能的。
  相比之下,梓树就沉稳和淳厚得多。工匠们建房施工时,把一棵碍事的小梓树剁了,又在树根旁挖灶熬浆料,算是刀刑火刑无不用其极,足足让小树死了十几遍。不料工匠离开半年之后,这树蔸无怨无悔,从焦土里抽枝发叶,顽强地活了过来,很快撑起了一片绿荫。看来,中国古人将木匠名为“梓匠”,将故乡名为“桑梓”,将印刷名为“付梓”,对这种梓树念念在怀,赋予它某种国粹身份和先驱地位,与它的不屈不挠和任劳任怨可能不无关系。
  我只是觉得这种树稍稍有点蠢,有点弱智,比如初秋之际,寒暖不定,它们似乎是被气候信号搞糊涂了,不知眼下是什么季节,便又落叶又发芽的,如同连哭带笑,又加棉袄又摇扇,有点丢人现眼。
  我家的梓园原来也是蠢园呵。我忍不住嘀咕。


19 再说草木


  草木的心性其实各各不一:牵牛花对光亮最敏感,每天早上速开速谢,只在朝霞过墙的那一刻爆出宝石蓝的的礼花,相当于植物的鸡鸣,或者是色彩的早操。桂花最守团队纪律,金黄或银白的花粒,说有,就全树都有,说无,就全树都无,变化只在瞬间,似有共同行动的准确时机和及时联系的局域网络,谁都不得擅自进退。
  比较而言,只有月季花最娇生惯养。它们享受了最肥沃的土壤,最敞亮的受阳区位,最频繁殷情的喷药杀虫,还是爱长不长,倦容满面,玩世不恭,好吃懒做。硬要长的话,突然窜出一根长枝,挂上一两朵孤零零的花,就把你给打发掉。
  阳转藤自然是最缺德的了。一棵乔木或一棵灌木的突然枯死,往往就是这种草藤围剿的恶果。它的叶子略近薯叶,看似忠厚。这就是它的虚伪。它对其它植物先攀附,后寄生,继之以绞杀,具有势利小人的全套手段。它放出的游走长藤是一条条不动声色的青色飞蛇,探头探脑,伺机而动,对辽阔田野充满着统治称霸的勃勃野心。幸好它终不成大器,否则它完全可能猛扑过来,把行人当作大号的肥美猎物。
  我的柴刀每年都得数次与这种长蛇阵过招,以保护我的电话线不被它劫持和压垮。
  当一棵树开花的时候,谁说它就不是在微笑——甚至在阳光颤动的一刻笑如成熟女郎,笑得性感而色情?当一片红叶飘落在地的时候,谁说那不是一口哀怨的咯血?当瓜叶转为枯黄甚至枯黑的时候,难道你没有听到它们咳嗽或呻吟?有一些黄色的或紫色的小野花突然在院墙里满地开放,如同一些吵吵闹闹的来客,在目中无人地喧宾夺主。它们在随后的一两年里突然不见踪影,不知去了哪里,留下满园的静寂无声。我只能把这事看作是客人的愤然而去和断然绝交——但不知我在什么事上得罪了它们。
  再说我们同时栽下的一些桔树吧。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对它们同样地挖坑同样地修剪同样地追肥,但靠路边的三棵长得很快,眼看就要开花挂果。另有一株,身架子还没长满,也跟着早婚早育,眼看就要衔珠抱玉。但其它几株无精打采,长来长去还是侏儒,还是呆头呆脑,甚至叶子一片片在蜷缩。有一位农妇曾对我说:你要对它们多讲讲话么。你尤其不能分亲疏厚薄,要一碗水端平么——你对它们没好脸色,它们就活得更没有劲头了。
  这位农妇还警告,对瓜果的花蕾切不可指指点点,否则它们就会烂心(妻子从此常常对我大声喝斥,防止我在巡视家园时犯禁,对瓜果的动作过于粗鲁无礼)。发现了植物受孕了也不能明说,只能远远地低声告人,否则它们就会气死(妻子从此就要我严守菜园隐私,哪怕回到餐桌前和书房里也只能交换暗语,把“授粉”、“挂果”一类农事说得鬼鬼祟祟)。
  我对这些建议半信半疑:几棵草木也有这等心思和如此耳目?
  后来才知道,山里的草木似乎都有超强的侦测能力。据说油菜结籽的时候,主人切不可轻言赞美猪油和茶油,否则油菜就会气得空壳率大增。楠竹冒笋的时候,主人也切不可轻言破篾编席一类竹艺,否则竹笋一害怕,就会呆死过去,即使已经冒出泥土,也会黑心烂根。关键时刻,大家都得管住自己的臭嘴。


20 红头文件


  表一:
  名称 数量(公斤) 名称 数量(公斤) 名称 数量(公斤)
  豆角 21.7 冬瓜 86.8 空心菜 21.8
  四季豆 4.2 南瓜 43.2 苋菜 12.0
  辣椒 38.1 黄瓜 16.2 茄子 7.9
  苦瓜 7.2 丝瓜 26.3 西红柿 5.6
  玉米 18.8 金瓜 3.4 荞头 3.0
  萝卜菜 9.5 小白菜 3.7 小南瓜 3.6
  以上是2004年度春夏两季我家农产品收成总表,其中没有包括喂鸡的劣质瓜菜,没有包括葱、韭菜、苦菜、白菜、萝卜、白瓜、芋头、姜、凉薯、葵瓜子等小批量收成。
  表二:
  名称 数量(公斤) 名称 数量(公斤) 名称 数量(公斤)
  豆角 28.4冬瓜 21.0 茄子 17.3
  四季豆 4.2 南瓜 21.3 西红柿 5.1
  辣椒 31.0 黄瓜 27.4 白瓜 7.2
  苦瓜 5.0 丝瓜 40.3 小南瓜 3.6
  空心菜 6.4 包菜 5.8 小白菜 14.1
  苋菜 12.2 玉米 4.8 桔子 20.0
  以上是2005年度春夏两季我家农产品收成总表,其中也没有包括喂鸡的劣质瓜菜,没有包括葱、韭菜、苦菜、芋头、萝卜、芋头、姜、凉薯等小批量收成。
  这些自产瓜菜微不足道,因为从不进入市场流通,更不可能纳入国内生产总值(GDP)——这多少是个GDP的漏洞。我把这些报表通过英特网发给了国内和国外的所有亲人,算是一份来自八溪峒的红头文件:向他们备案,请他们参阅,包括提醒他们对全球GDP数据实行必要修正。
  吃不完的菜,通常只能做成腌菜或者干菜。进省城的时候,我与妻子带上干萝卜、干豆角、干茄片之类,一一分送朋友。为了便于携带,也为了夸张它们的品质和价值,我们事先把它们小袋包装,贴上电脑打印出来的商标和条形码,使之有模有样气度非凡,足以到超市去以假乱真。这些产品当然颇受欢迎。不过,当年的插友们眼下大多活得很文明了,尤其是养老金有保证的退休女士们,见面一开口就是钢琴、京剧、合唱团、国标舞、陶艺收藏、MP3以及DV短片制作等等,统统是上层建筑和精神领域的雅事。相形之下,我们风尘仆仆从乡下赶来,出手只有黑不溜秋的一包包干菜。两个菜贩子分明庸俗不堪。
  我们也不知道一些著名消费场所的所在,成了城里的半盲人和半聋子。一位朋友曾打电话邀我到某餐馆吃饭,说那个餐馆最近火得很,厨艺更加精湛,推出了好几种新菜。他以为我熟悉那个地方,就像北京人熟悉王府井。但我开着汽车找遍了七街八巷,好几次下车询问街名,还是没找到餐馆,最后我一不小心滑入高速公路,没法退出来,一直傻傻地开到飞机场,像急匆匆地去赶飞机。
  我在飞机场打电话时大发混胀脾气:“我到广州去吃算了!你下次请客,最好订一个上海的餐馆!”


21 CULTURE


  什么时候下的种,什么时候发的芽,什么时候开的花……往事历历在目。虫子差点吃掉了新芽,曾让你着急。一场大雨及时解除了旱情,曾让你欣喜。转眼间,几个瓜突然膨胀好几圈,胖娃娃一般藏在绿叶深处,不知天高地厚地大乱家规,大哭大笑又大喊大叫,必定让你惊诧莫名。
  有时候,瓜藤长袖飞扬,羽化登仙,一眨眼就缘着一根电线杆攀向高高蓝天,在太阳或月亮那里开花结果,让你搬来椅子再加上梯子,仍然望天兴叹。你看见一条弯弯的丝瓜挂在电线上,像电信局悬下来一个野外的话筒,好像刚才有什么人在这里通话。这么多电话筒从瓜藤上悬下来,从土地里抛撒出来,是不是一心想告知我们远古的秘密,却从来无人接听?
  你想象根系在黑暗的土地下嗞嗞嗞地伸长,真正侧耳去听,它们就屏住呼吸一声不响了。你想象枝叶在悄悄地伸腰踢腿挤眉弄眼,猛回头看,它们便各就各位一本正经若无其事了。你从不敢手指瓜果,怕它们真像邻居农妇说的那样一指就谢,怕它们害羞和胆怯。总之,它们是有表情的,有语言的,是你生活的一部分,最后来到餐桌上,进入你的口腔,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这几乎不是吃饭,而是游子归家,是你与你自己久别后的团聚,也是你与土地一次交流的结束。
  你会突然想起以前在都市菜市场里买来的那些瓜菜,干净、整齐、呆板而且陌生,就像兑换它们的钞票一样陌生。它们也是瓜菜,但它们对于享用者来说是一些没有过程的结果,就像没有爱情的婚姻,没有学习的毕业,于是能塞饱你的肚子却不能进入你的大脑,无法填注你心中的空空荡荡。
  难怪都市里的很多孩子都不识瓜菜了,鸡蛋似乎是冰箱生出来的,白菜似乎是超级市场里长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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