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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山南水北:韩少功归隐乡野之作-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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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怪都市里的很多孩子都不识瓜菜了,鸡蛋似乎是冰箱生出来的,白菜似乎是超级市场里长出来的。看见松树他们就说是“圣诞树”。看见鸭子他们就说是“唐老鸭”。在一个工业化和商品化的时代,人们正越来越远离土地。这真是让人遗憾。
  什么是生命呢?什么是人呢?人不能吃钢铁和水泥,更不能吃钞票,而只能通过植物和动物构成的食品,只能通过土地上的种植与养殖,与大自然进行能量的交流和置换。这就是最基本的生存,就是农业的意义,是人们在任何时候都只能以土地为母的原因。英文中culture 指文化与文明,也指种植和养殖,显示出农业在往日的至尊身份和核心地位。那时候的人其实比我们洞明。
  总有一天,在工业化和商品化的大潮激荡之处,人们终究会猛醒过来,终究会明白绿遍天涯的大地仍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得多。
  那才是人类culture 又一次伟大的复活。


22 每步见药


  山里的竹器质优价廉。乡亲们先后给我家送来了四张竹床和三个竹板,皆柔顺润滑,幽凉沁肌,是较为亲切的度夏用品。
  有一天中午,我睡着睡着忽觉竹床上有硬物,摸了好几次,没发现有什么,倒是摸到自己背上一个赫然硬块,看来是来者不善的毒疮或恶疽,俗名“背花”。
  妻子认定这是我上地时不戴草帽的结果,也是我好吃辣椒的可耻下场,最后的结论是: 赶快进城求医!我当然可以进城。但我有点害怕城里大医院里的拥挤和排队,也不大习惯空调机遍地之际的忽冷忽热。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我翻了翻医书,试着用土法祛火解毒。妻子以前在药房工作过,也懂得一些中草药知识,很快从院子里采来马蹄苋,洗净,捣碎,敷于硬块。但这种草叶较硬,无黏性,不贴身,不要多久就脱落,从纱布边缝里漏出来,散落得满床都是。妻子又去问了一下附近的农民,换上一种犁头草,同样洗净,捣碎,做成黏黏的饼块,敷在背花上“拔毒”和“背毒”。
  奇迹就这样发生了。只敷了两三天,背花就有些退烧和软化。再敷了两三天,硬块就开始缩小。加上我每天喝下几碗金银花泡的水,不到十天的时间,来势汹汹的背花竟消失无痕。整个治疗过程既不花钱,也没有任何劳顿和痛苦。
  我记得自己少年时期也遭遇过这种恶疾。从发作聚脓直至破口泄脓,一个背花消耗抗生素和镇痛剂无数,足足闹腾了二十多天。最严重的时候,硬块竟有碗口大,集小脓头数十个,如鲜艳夺目的一枚石榴,令人疼痛难忍,高烧不退,昏天黑地。医生当时还说,这种毒物因靠近心脏,有时候还可能夺人性命。
  如今土法轻易却病,使我对院子里的各种野草刮目相看。车前草,金钱草,白茅根,凌宵,鸡冠花,麦冬,路边筋,田边菊,黄芹,牵牛花籽,紫苏籽,鱼腥草(观音草)……这些还只是已经入典的。未入典的尚不计其数。龙老师的岳父是三江人,来看女儿和外孙,顺便来我家走走,又给我家来了一次地头讲座,其丰富内容足可以录为一本煌煌大著:原来金钱花与铜钱花是不同的。原来明代纪晓兰用一味苋菜汤,清代慈禧太后用一味白菜汤,也都治愈过大病的。原来每一个农家小院都是个百草园,还是个免费的百药箱,每草皆药,每步见药,虽然不能说包治百病,但对付大多数常见病已绰绰有余。我家有几株七叶莲,据说还是医治蛇伤的神草。
  我在路上碰到吴胖子,一位家住附近的医生,问他为何不给病人多用草药。
  胖子倒是个老实人,说西药么,价高,利润大。再说西药的药性快,也符合当下人们一切求快的胃口。“不瞒你说,现在的医生都是水医生,我也是个水医生,碰到什么病,先吊两瓶水再说!”
  “照你这么说,这样的医生我也当得。”
  “没错,你是可以当得。”
  “滥用抗生素,报上说不是有很多副作用吗?”
  “大家都这样吊,你怎么办?你不这么吊,病人还觉得你没水平。没水没瓶(平)呵!”
  他没有说出的理由是:草药无价,无行市,接受者充其量认一份人情,决不可能掏腰包——这种非商业传统肯定要饿死他这样的胖子。
  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事情真是奇怪:中国乡下穷人多,却舍贱求贵地大用西药甚至滥用西药。倒是在美国的朋友曾告诉我,那里的一些保险公司看上了中药,这些年鼓励中医开业,以求省钱和增效。事情的阴差阳错,使中国人最应该享受的自家医药传统,倒可能花落他家。一个几乎全民皆医的好传统,在一两代人的时间之内,倒可能文明来文明去地失传。
  我们是更文明了,还是更野蛮无知了?
  我给《天涯》杂志社的朋友们发电子邮件,告知一个有关“背花”的故事,建议他们都来关注中医草药。


23 养鸡


  农家有三宝:鸡,狗、猫。鸡是第一条。
  放在以前,鸡是一般农家的油盐罐子,家里的一点油盐钱,全是从鸡屁股头挤出来的。现在经济有所改善,但鸡还是一般农家的礼品袋子,要送个情或还个礼,大多冲着鸡下手。
  入住山峒以后,农友们渐渐摸清了我的来历,知道我下乡不是因为受了什么处分,也不是因为精神上不正常。作家么,大概相当以前的秀才,或者举人,还理应得到他们一份师尊。他们放心了,与我家一来二去之后,常送来一些瓜菜、红薯、糯米、熏肉、有时还用化纤袋装来三两鸡仔。
  我家的鸡圈由此迅速地热闹起来。来路不一的鸡仔各自抱团,互相提防和攻击。其中有一只个头大,性子烈,本领高强,只是没来得及给它剪短翅膀,它就鸟一样腾空飞越围墙。我们在后来几天里还不时看到它在附近游走和窥视,但就是抓不住它,只得听任它变成野鸡,成全它不自由勿宁死的大志。
  鸡仔长大以后,雌雄特征变得明显。一只公鸡冠头大了,脸庞红了,尾巴翘了,骨架五大三粗,全身羽毛五彩纷呈油光水亮,尤其是尾上那几条高高扬起的长羽,使它活脱脱戏台上的当红武生一个,华冠彩袍,金翎玉带,若操上一杆丈八蛇矛或方天画戢,唱出一段《定风波》《长板坡》什么的,一定不会使人惊讶。几个来访的农民也觉得这家伙俊美惊人,曾把它借回家去做种。
  这只公鸡是圈里唯一的男种,享受着三宫六院的幸福和腐败,每天早上一出埘,就亢奋得平展双翅,像一架飞机在鸡场里狂奔几圈,发泄一通按捺不住的狂喜,好半天才收翅和减速。但这架傻飞机虽然腐败,却不太堕落,保卫异性十分称职,遇到狗或者猫前来觊觎,总是一鸡当先冲在最前,怒目裂眦,翎毛奋张,炸成一个巨大毛球,吓得来敌不敢造次。如果主人往鸡场里丢进一条肉虫,它身高力大健步如飞,肯定是第一个啄到目标。但它一旦尝出嘴里的是美食,立刻吐了出来,礼让给随后跟来的母鸡。自己无论怎样馋得难受,也强忍着站到一旁去,绅士风度让人敬佩。
  “衣冠禽兽”一类恶语,在这只公鸡面前变得十分可疑。把自利行为当作人性全部的流行哲学,在这只公鸡面前也不堪一击。一只鸡尚能利他,为何人性倒只剩下利己?同是在红颜相好的面前,人间的好些雄性为何倒可能遇险则溜之和见利先取之?再说,这公鸡感情不专,虽有很多不文明之处,可挑剔和可责难之处,但它至少还能乱而不弃,喜新不厌旧,一遇到新宠挑衅旧好,或者是强凤欺压弱莺,总是怜香惜玉地一视同仁,冲上前去排解纠纷,把比较霸权的一方轰到远处,让那些家伙稍安勿燥恪守雌道。如此齐家之道也比好多男人更见境界。
  这样想下来,禽兽如果有语言的话,说不定经常会以人喻恶。诸如“兽面人心”,“狗模人样”,“人性大发”,“坏得跟人一样”……它们暗地里完全可能这样切切私语。
  一天早上,我起床以后发现天色大亮,觉得这个早上缺了点什么。想了半天,发现是刚才少了几声鸡叫,才使我醒得太晚。我跑到鸡埘一看,发现埘里没有大公鸡。这就是说它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入埘。
  我左找右找,一直没有发现它的影子。中午时分,我再一次搜寻,才在一个暗沟里发现了它的尸体。奇怪的是,它身上没有伤口,显然不是被黄鼠狼一类野物咬死的。也不像是病死的,因为它昨天还饮食正常精神抖搂,没有丝毫病态。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法破案,只是把它葬在一棵玉兰树下。


24 小红点的故事


  美公鸡莫名牺牲的那一天,母鸡们怅然若失,不怎么吃食。撒给它们的谷子剩留了许多,被一大群麻雀飞来吃个痛快。
  从此以后,鸡圈里少了一份团结与和谐。母鸡们也能利他,但利他的圈子通常划得比较小,大多只限于一窝同胞之内。凡是气味不对的他家骨血,就无缘受到爱护,双方处得再久,还是隔隔不入。这就苦了一只小黄鸡。它是新来的,在这里无亲无故,刚来时怎么也进不了鸡埘,一进门就被既得利益群体啄出门外。我把它强行塞进埘门,第二天竟发现它头上鲜血淋淋,脑门顶被活活地啄去一块肉,使它两眼欲闭,步履踉跄,奄奄一息。
  他鸡即地狱呵!没有明君贤主的社会礼崩乐坏呵!我没法听懂鸡语,再气愤也没法缉凶,唯一可做的事,是找来红药水和消炎粉,给这只半死的小鸡疗伤。我见它怯怯的根本不敢上前争食,又一连给它开了七八天小灶,每一次抓来些剩饭或谷子,让它单独在一旁进食。
  别的鸡见此情景嫉妒得拍翅大叫,但在我的一再呵斥之下,无法靠近过来,只能远远地看着小黄鸡吃香喝辣。
  我们把这只鸡命名“小红点”,因为它头顶红药水时,脑袋上有鲜明的标记。没有料到的是,自小红点被我们从死亡线上救回来以后,它怕鸡不怕人,亲人不亲鸡,在鸡圈里总是形单影只,呆在冷清的角落,一见人倒兴高采烈地跑上前来,不似其它那些鸡,即便见你来喂食也会四散惊逃,直到你提着空盆离去,才敢一哄而上前来抢啄。
  每到黄昏,小红点也迟迟地不回鸡埘,一有机会就跑出鸡圈,跑到我家的大门口,孤零零守候那里,对门内的动静探头探脑,似乎一心一意要走进这张门,去桌边进食,去床上睡觉,甚至去翻报纸或看电视新闻。看得出,它眼睛眨巴眨巴,太想当一个人而不想做一只鸡了。
  半年多以后,它还是保持着跟人走而不跟鸡玩的习惯,即使主妇很不待见它在门前拉屎,即使主妇一次次把它赶回鸡群,它还是矢志不改总是跟着人转,有时踩着了我的脚,啄了我的脚,也若无其事。它顽强的记忆是不是来自那一次刻骨铭心的疗救?或者像邻居老吴说的:它前世很可能本就是个人,同人有某种缘分?
  它一天天长大了,拉在我家门前的粪便是越来越多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对待这只孤独的鸡。假如它哪一天要终结在人类的刀下,它会不会突然像人一样说话,清清晰晰地大喊一声“哥们儿你怎么这样狠心”?
  或者,它会不会眨巴着眼睛,流出一泓无言的泪水?
  那一天正越来越近。


25 无形来客


  我的狗突然大吠不已。我赶过去,什么也没发现。院门外既没有人影或脚步声,也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狗的目击之处,只有寻常的围墙和老树。
  这条狗看见了什么?什么事使它惶惶不安?
  主人很可能觉得畜牲无事自扰。其实,人没有看见的东西,狗不一定就看不见。即便人与人之间,视觉也并非一致。我们都知道,吸毒者,梦游者,昏热者,有特异官能者,都能在特定情况下看见诸多幻影,我母亲在重病高烧的时候,就能看见一些陌生人,直到烧退才会幻影消失。进一步说,在人与人之间视觉有异的时候,也不能说正常人所见就是对的。正常人看到的水中斜影就是失真,看到的海市蜃楼更是假相,没有框格接缝的电影画面同样是出于眼球的错觉。若没有必要的设备,红外线、分子结构以及暗物质,我们周围真切存在的很多东西,都在我们的视觉之外。
  人其实一直是半盲,没有资格嘲笑狗。我凭什么可以认定刚才那条狗是无端大吠?也许有一种我看不见的东西来了,不久又走了;或者降临了,不久又飞升了;或者聚合了,不久又消散了——谁知道呢?
  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这条狗在到处嗅着,不时喷出一个响鼻。


26 晴晨听鸟


  每天早上我都是醒在鸟声中。我躺在床上静听,大约可辨出七八种鸟。有一种鸟叫像冷笑。有一种鸟叫像凄嚎。还有一种鸟叫象小女子斗嘴,叽叽喳喳,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似乎它们都把自己当作公主,把对手当作臭丫环。
  呵嗬嘿,呵嗬嘿,呵嗬嘿——这大概就是本地人说的“懂鸡婆”了,声音特别冒失和莽撞,有点弱智的味道,但特别有节奏感,一串三声听上去就是工地上的劳动号子。它们从不停歇地扛包或者打夯,怕是累坏了吧?
  我知鸟甚少,平时只能辨出最常见的麻雀、鹧鸪、燕子以及喜鹊。有一种小鸟的眉毛呈黄蓝黑数色,艳丽多彩,针挑线缀的一般,想必是人们说的画眉。另一种多黄羽,经常栖在我的窗台,想必是古人笔下常见的黄鹂。农民还教我认识了一种“铁哨子”。它们全身乌黑,比树蝉大不了多少,经常密密地停栖在一枝芦苇上,像一长串冰糖葫芦在风中摇荡,更像一长队孩子消受着翘翘板。
  但它们此时不是在过儿童节,只是在忍受餐前的饥饿,一心一意地盯着鸡场里的谷粒,眼巴巴地希望鸡群赶快退席,让它们也去吃上两口。
  每次我路过菜园,脚步声都会惊动几个胖大家伙,突然从瓜棚豆架下扑啦啦地腾飞而去,闪入高高的树冠。它们是野鸡无疑,在秋天尤其是肥硕厚重,重磅肉弹拉出一道道黑光,闹出的动静很大。我无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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