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帐灯-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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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刘晔忽然引来风尘仆仆的两人,说他们自武陵关来,有要事相告。
两人面色凝重,禀报的事情令我大为震惊。
事关重大,一时难以决断,我吩咐刘晔安排他们两人暂时住下。
当晚暴雨倾盆,焦雷滚滚。
我心事烦杂,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然后忽然间,几下剧痛钻入我的脊髓。
我心灰意冷地叹息,绷紧身心预备抵御这一次姗姗来迟的发作。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我仍在彻骨的剧痛中绝望挣扎。
每一次发作都像要历经千劫万世、永不得超生的地狱酷刑。而近来我已越来越不易晕去,只能清醒地忍受这样的折磨。
我大睁着双眼,眼前一片血红。我的心跳如鼓低沉繁密,每一下仿佛都要震破我的胸膛。我听见我的喘息急促如奔行于黑暗中的咻咻困兽,我的肺已快要吸不进空气。
我知道我此刻看来已不像一个人,我疼到几乎要发狂,我想要捣毁一切,包括我自己。
肉身的痛苦可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尊严与骄傲,如果有人可以停下我的痛苦,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匍伏在他的脚下。
雷声动地,长窗就在此刻梦魇一般破碎。
我看见一个黑衣人与迸裂的窗扇一起飞入,他手中明亮的青锋毫不犹豫地向我刺来。
我勉强翻身,躲过第一次攻击。
当他拔出刺入床板的匕首再度刺落,我已翻身而下滚入床底。
黑衣人双脚落地,接着轰隆巨响,床已被他掀翻。
他看见我。我自地上望着他。
我无力招架无处躲避,我知道我必死无疑。
他和身扑来,他的眼光与剑光一般逼人,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又一阵掠地惊雷遮盖了一声惨叫,有人沉重地扑跌在我的身上。
我诧异地睁眼,黑暗中另一条人影正从我身上拖开那已死的刺客,拖到墙角。然后那人缓缓回身,蹲下,向我伸出了手。
黑暗中我看不清这突然出现前来救我的人,我甚至看不清他近在咫尺要拉我起身的手。
但不知何他令我觉得亲近,觉得信任,觉得安心。
我伸出我滚烫而痉挛的手,握住了他的。
那只手那么清凉,轻轻一颤,旋即又握紧,用力拉我起来。
剧痛仍无处不在,我像是骨碎的双腿几乎不能支撑我的身体。我用另一只手扶住倒下的床沿,勉强站立起来。
就在那时有一双肩膀移过来,默默支撑在我的身前。
一时间仿佛连疼痛都缓解。
我觉得辛酸,又觉得疲倦的安宁。
是游子万水千山归来,望见家园无恙的霎那。可以将性命交付于此的放心。又似是浮生居然有寄的感怀。
风雨从我身后破了的窗长驱而入,秋意深寒袭上我的脊背。
但我并不觉得冷,我的胸前温暖,还有,我的心。
那道电光划过的时候,我看清了我身边的人。
是她。
我出乎意料地惊震,又似乎这一切都是情理之中地明了。
我不明白的只是这本是来杀我的这女子的真心。
然后我看清了她皎洁的脸上忽然而起的惊噩与惶恐,忽然她环抱住我,大力地转身。我被她带得转过身来。
在未及消逝的电光中我看见窗前另一名刺客冷冷而立,他手中匕首正插入及时遮挡住我的阿湘的背心。
第一部分我看清了自己的命运
睁开眼睛,我看见一张慈和关切的脸,迷蒙半晌,才记起这是我见过数次的老夫人。
她坐在床边望我,见我醒来,脸上满是笑容。
“好了,终于醒了。大夫说醒了就不要紧了。”
我疑惑地望着她。
她俯下身来与我说话:“三天前你救了王爷,自己可差点儿丢了性命。我们都担心得不得了,还好,你总算是没事。”
我记起了一切。
其实那晚,我本来是去杀他。
自从七月十五我再次错过杀他的时机,我已无法安枕,每天夜里纠结光怪的乱梦纷至沓来,令我精疲力竭得不如不睡。
我消瘦得如此迅速,连厨房里其他人都开始注意。他们的眼光和问讯令我惊觉再这样下去,我会在报仇以前油尽灯枯。
我已不能再等,我必须速战速决。
我开始幽灵一般每晚出没在他居住的敞乐轩外的竹林。
我每晚在那里看轩中灯火亮至深夜,我耐心观察侍卫巡逻换岗,期待发现其中漏洞。
但是萧采不愧治军多年,安排的巡岗无懈可击。我潜伏多日竟一无所获。
但是机会就在那天来临。
我知道那天夜里会有大雨。
定更时已黑得不见五指,被压抑住的雷声不时挣动,隐隐憾恨的声威。
我没有离开,我心中暗喜。
雨夜是刺客的良机。
二更时狂风暴卷,飞沙走石,随即电闪雷鸣,大雨轰然而下。
我的衣服瞬时尽湿,周身冰冷,心却开始烈烈灼烧。
敞乐轩门口悬挂的灯笼早被雨打风吹破。当值的侍卫也都躲进了院中。
没人能忍受暴露于这样的疾风骤雨下,只除了已为仇恨和焦灼鼓起了全身血气百折不回刀枪不避的我。
我一直等到三更。
在无际无涯的黑暗中我以最快的身法轻车熟路地掩至墙下。这段路我已观察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我紧紧贴在墙上,倾听墙内的动静。除了雷声雨声,我听不见其他声音。
我一掠而起,攀上墙头,院中一片漆黑。
轻轻翻过院墙,我落入了柔软的泥土之中。脚边枝叶牵缠,我落脚的地方仿佛是花圃。
就在此时一网厉电凌迟了长空。
一瞥之间我看见侍卫居住的耳房房门大开,屋内横七竖八倒毙的尸体,一直流至院中的鲜血。
已有人先行闯入,杀了这些侍卫!
电光一闪而逝。雷声追踪而来。
在雷声淹没我的所有听觉以前,我还来得及听见木板破碎的声音。
我知道这一刻刺客已破窗进入萧采的卧房。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比自然。
我无暇运用我的思想,我所做的纯凭本心。
我追踪而入他的卧房。
那第一名刺客不知有我在身后,毫无防备地死在我的刀下。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而我并不觉得怎样。因为当我看见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萧采,我已心无旁骛。
当我杀了那个人回过头来,就看见他在黑暗中的眼睛。
他还活着!
我的心仍在为他的安危失常地跳动,我已向他伸出了我的手,不由自主。
他望着我,虽然这样的黑暗中他看不清晰。
然后他伸出痉挛而滚烫的手,握住了我的……
当他的手握住我的,就在那一瞬间,风吹雾散,水落石出。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再也无需多言,一切洞若观火,纤毫毕现。
第一部分要杀他却又不顾一切救他
我忽然记起在那晚的驿馆房间,同样一只手曾握住我冰冷的足踝,那霎时流转的深沉颤栗的心痛,电火般传至我每一根指尖。
那一刻宛如昨日,宛如重回,宛如眼前。
这困顿于旧伤负重深沉危在旦夕的男子,他令我心痛,他令我想要尽我一切所能地支撑与照拂、爱念、仰慕,还有珍惜。
我移过我的肩膀,支撑他力不能支的身体。
而他倚靠着我,他的心跳撞击着我的肩胛。
悠悠天钧,冉冉红尘,一切如露电泡影,梦幻空花,而我所有的不过只是身边这男子。
就在这时闪电映亮了他的身后。
我看见又一名刺客站在他的身后,疾刺而来的匕首的寒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不及多想,我拥住他转身。
我不能看他死在我的眼前,这会比我自己死更加难以忍受。
冰冷的寒意刺入我的背,令我忽然觉得快乐与安宁。
我仿佛溺水之人沉入水底,四周寂灭水色暗涌沉沉。
我终于可以歇下我疲惫不堪的手脚与不甘沉沦的心。
我终于可以不必挣扎,我终于可以不必杀他。
闪电寂灭时,我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
然而我没有死。
她们说我昏迷了三天高烧不退。
无人知道其实除了背伤,我还因在大雨里潜伏受了风寒。
我卧床半个月里老夫人天天来看望我,俨然视我如她的恩人。在她心里,萧采想必比她自己还要重要,所以我救了萧采,更胜过救了她。
她善良而随和,喜欢说话,所说的话大多关于萧采。
但我仍然奇怪她为何会对一个厨下丫环讲这么许多,即使我曾救过萧采一命。
她给我讲萧采的母亲,那个偶然被先皇临幸的宫女如何在风雨之夜难产死去。
她给我讲他如何因出身低微性格不好而不得先皇宠爱,他小时如何被兄弟们欺负,如何只有三皇子对他呵护有加。
她给我讲他七八岁时的奇遇,一个隐藏于宫中的高人如何传授他武功心法。他如何因此扬眉吐气,再不必受兄弟们的欺侮。
她给我讲他文才武略,大将军王的战绩,琴棋诗画的风流。
她给我讲他如何被诬陷入狱,如何在狱中度过了三年,先皇临终前才幡然醒悟将他赦出天牢。
她其实知道他留下的旧伤,不过他既要隐瞒,她也就装作不知。
她说起他时,眉间永远舒展着光辉。他是她的儿子,一言一行,一扬眉一注目都关乎她的心。
我终日听到的都是萧采。然而我却从未再见到他。
他不来看我,我并不觉得意外。
他大概觉得难以面对吧,这口口声声要杀他却又不顾一切救了他的女子。
但是终于他来看我,在那一个晚上。
我先听见他在院中的脚步,又听见他低声向门口的丫环探问我的伤势。然后他推门进了堂屋,走了两步,并不进来里间。
我脸向着墙壁,却可以感到他正站在门边望着我的背影。
“你还醒着?”他问。
我低声答应,却不曾回身。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说:“我想要知道你的姓名。”
我曾经以为他永远也不会问的事,他就在那一刻问我。
但我不能回答,我不能出口。我自欺欺人地躲闪,躲闪我的姓氏所诉说的深仇。
他等了我很久。
然后他开始说话,声音难得地有些不稳。
“你是丁湘,”他说,“你的父亲是原来的刑部尚书丁文坚。”
原来他已经知道。
他已经知道。
他现在该同我一样清楚我们之间的似海深仇。
我的父亲,当年四皇子的心腹重臣。
四皇子兵败自杀,率兵平乱的萧采率三千人马扫清余党。父亲自知难以幸免,及时将苏唯和我送出家门。
三天后,几十家被灭门,其中就有我家。
第一部分她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是我的仇人,这其间没有误会,没有疑问。
一切简单明了,昭然若揭。
他确是我的仇人,我一直都知道。
而他,现在也已经了解。
我们之间再无不解的谜团,却也再没有缓颊的余地。
恩怨已经理清,情仇也已遍阅,剩下的只是如何取舍如何了断。
他离开时的脚步与来时有些不同。
我听见他停在院门,小立了片刻。然后,才渐行渐远渐无声。
他走后起了风,落叶梧桐,秋声满院。
后来我的伤势已经痊愈,却无需再回厨房。老夫人将我调做她的贴身丫环。
她近日来的神色有些奇怪,令我觉得有些事情就要发生。
那天,她终于与我开诚布公,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令我险些打破我正在擦拭的花瓶。
“阿湘,”她说,“我已活不到今年冬天。”
我返身走到她的身边,难以置信却又明知是真。
相处时间虽短,但她是这样一个温善慈和的老人。我无法控制我的悲伤。
她微笑着望我,神色自若。
“大夫原说我活不到今年,能拖到这会儿已经万幸。你们王爷他不知道,他瞒着我他的旧伤,我也瞒着他我的病。他心上的事情太多,我不想再让他操心。”
她叹口气,又道:“他这人重情重义,凡事都不易看开。我死了以后,还要靠你开导照应他。”
我一惊抬头,愕然失措。
“你别吃惊,我早就有这心思,从我见他对你格外不同。”
她挥手不让我插话,又接着说:“你刚受伤的时候情形不好,大夫也不敢断言。他一直守着你不肯走开,后来我看他实在太累,才逼他歇息。他略睡睡又回来,到你醒了,他才放心。白日里他去上朝,到晚上,你睡着了以后,他就来看你。你从来都不知道,是因为你的药里有安神的药。”
“我不奇怪他这么对你,你们之间一定有些事我不知道。但是,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不像个丫环,你肯定出身在大家。一个大家千金会来我们家做丫环肯定有什么原因。还有那天晚上,你怎么会碰巧在王爷那儿,又碰巧救了他,这些都是我的疑问。”
她凝望着我的眼光忽然变得深邃:“阿湘,你是个好孩子。可有时候不能太死心眼。该过去的就得让它过去,不然就会毁了你一辈子。”
她的敏锐与正确让我心惊。我不知道她猜到了多少。
但我无话可说。
我无法给她任何承诺,因为我已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
她看我没有回答,轻轻叹息。
“世人往往身不由己,能够自己做主的时候更要珍惜。”她语重心长。
这是她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